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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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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青筠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出现在山顶的云亭,白衣猎猎,衣角前摆沾染上些许泥尘。
阿苑瞬时起身,瞥了一眼来人,心里暗叹,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这样一副从容自持的样子。
“你来了。”阿苑想了会,只得以这一句打破彼此间凝滞沉寂的气氛。
付青筠微仰头看向亭中的阿苑,一月未见,竟消减至此,似山顶起一阵风就能带走般,无端看着就让人心疼。她仍穿着最爱的绿衣,未施粉黛,未戴珠钗,干净得如同初见。
“她在哪?”
阿苑心头一颤,却已明了,两人早已无话可谈。他站在亭外都不愿进来,言语也直奔主题。
她抬手,轻笑着将左额的落发别至耳后,微微掩去眼角的湿润。执起桌上的青玉酒壶斟了两杯酒,举起其中一杯,向亭外的青筠道:“相识一场,最后再喝一杯?”
付青筠眼神略微波动,认出来那是他曾经十分钟意的一套酒具,最爱的青玉色,温婉清柔,如同她一样。他转眼收敛苦涩,淡淡说道:“不用了,阿苑。”
乍听到他喊出自己的名字,阿苑还是忍不住欣喜,心里腾起一丝痛楚的甜来,她一仰头喝光杯中的酒,眼角似乎被呛红。
“好。”
清脆的碎裂声在亭中炸裂,如同一把刀斩断了两人间藕断连丝的联系,亭内亭外仿佛生生分割成两个陌生的世界。
付青筠莫名感到一股焦躁和心悸。虽说再不相见,却不得不见和无法禁思,今天的阿苑跟以往似有不同。看到她抽出雕花短剑,青筠不由纠紧心。
阿苑将短剑从纹样繁复精致的剑鞘中拔出,冷光在剑刃上流动,明显的锋利无比。青筠赠予的东西她一向爱护得很好。
“阿苑?”付青筠皱眉,难道她想连他也一并手刃,才能解了那一堆乱麻似的的仇恨吗?
阿苑笑笑,只是双手递过短剑:“你不是想知道她的下落么,很简单,杀了我。”
捧着短剑的手细弱苍白,筋骨分明,青筠惊诧,动也未动。他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杀她。阿苑一定知道的,他不可能下得了手。
未待青筠做出反应,阿苑蓦地转手握住剑柄就抹向脖颈。亭外的青筠终于动了,闪身跃进亭内拉住阿苑的手臂,短剑被震出老远,可仍是在阿苑漂亮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殷红的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付青筠忙用自己的衣袖堵住伤口,空出的手颤着在自己衣中找寻伤药,鲜血沾染了白色衣袖,面色微带急切与阴沉的青筠此时毫无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反而显得狼狈起来。
阿苑终于笑了,伸手抱住眼前的男人,止住了他替她疗伤的动作,紧紧把脸埋入他的温暖胸膛。
青筠起初是下意识紧张,待被阿苑抱住的那一刻,心底不知怎的忽然郁结顿开,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放下她不是吗。于是他放纵自己慢慢拥紧阿苑,抚上她柔软的黑发。
“阿苑,你何其狠心。”
“是啊,我一生也只对你狠心,现在,不得不对自己也狠心了。”
“青筠,对不起。付琛他杀了我爹娘,我只好杀他偿命。现在,我也杀了我自己为他偿命了……所以,青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阿苑边笑着说话边泪流不止,泪水混合着血晕染在青筠的衣襟上。
付青筠听着正觉酸楚不堪,忽然感觉不对,阿苑的身体越发冰冷与沉重,他猛得拉开怀中的人,蓦地就被眼前大片刺目的血亮红了眼,阿苑嘴中不断涌出黑红的血愿。
“阿苑,你服了什么,阿苑,你说啊,是什么!”青筠气急,一手揽着阿苑的肩背,一手在阿苑的衣间搜寻。
“阿苑,求你,说话啊……”
阿苑用尽所有力气维持着笑容,她此时早已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全靠青筠托着,早在来赴约之前,她就自服了毒药,不管青筠是否原谅自己,她都无法再走下去了。
“青筠……”阿苑轻捏住他的袖口,青筠忙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
“她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她很好,所以,你要待她好……”
“阿苑,阿苑……不要……我们去找大夫,我要你活着……”
付青筠红着眼喊着她的名字,胸口一阵阵揪痛,痛到快要无法继续呼吸。她怎么可以这么狠,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他!
未等青筠下得山,阿苑还是闭上了眼睛,她很满足,虽然遗憾,但最终青筠还是原谅了她,她知道。
青筠和阿苑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个破旧的无人小院子。院子偏僻无甚新奇,唯有一株高大的老桃树。桃树约有三人之高,枝繁叶茂,膨胀到院子之外,想必花开定美丽至极。
他们初见不在桃花夭夭的季节,却是硕果累累之时。付青筠某次远游归来抄小道,将将走到此处时,桃子铺天盖地砸下来,落到他的头上,身上,衣服上,一身白衣顿时沾上了桃叶,飞虫,烂桃汁。
他既惊又气地抬头,正巧与树上的人对上双眼,惊慌失措、清澈灵动。
那是个穿绿衣束裙、扎着低马尾辫的年轻姑娘,嘴里叼着桃子,腹前扎着衣兜塞满桃子,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攀在树叉上,正使劲摇晃着桃树。
低头见白衣男子满身粉色污迹,面无表情地瞪着自己,阿苑下意识想说对不起,嘴里的桃子就先掉了。
后来,这院子被付青筠盘了下来,阿苑成了院子的租户,青筠却成了常客。树上摘桃的人也换成了付青筠。
付青筠抬脚踹开院门,院子里静谧无声。他四下打量,许久未来,院子同记忆里无甚差别,一砖一物都格外熟悉。
桃树下是他亲手搭建的竹涼棚,侧面悬挂着青色的竹帘,棚内放置着竹躺椅和四方木桌。
他将阿苑轻轻放入躺椅中,将她双手搁在胸前,用衣袖仔细擦尽脸上的血痕。
她的屋门紧锁,他低头看了看,不禁泛起一抹苦笑。
同心连环锁。
阿苑最喜欢这些机巧物件了。
青筠舍不得破坏,慢慢地解开,又复在一起收入怀中。
推开屋门,屋内空敞,青筠缓缓步向里间,搅动起空气里积淀的桃木香,忽然间就站定愣住。
阿苑的小木床上,坐着一位身穿鲜红嫁衣的新娘,双手被穿过床柱系扣着,双脚也被绳子捆在一处。
新娘听得动静发出呜呜的声响,才惊醒愣神的付青筠。他上前去解新娘手上的绳,双手竟有些发抖。
新娘双手得了自由,立马掀开盖头,抽出嘴中的布团,一边解脚上的绳结,一边高声问到:“阿苑呢,她服了断肠!快救她!”
她见眼前的人颓靡不语,心里又急又惊,一把拨开青筠,跑出去。
被推开的青筠似魔怔般捡起床上的红盖头,这鲜红比阿苑的血都要来得鲜艳浓烈。他怎会忘记,这是三月之前他亲自去找人定制的嫁衣,亲手送给的阿苑。
阿苑,阿苑,你竟如此……
他紧紧纂住红纱,哽咽到热泪湮没。
姚湘望见了涼棚里的人影,飞奔过去,慢慢靠近。她狠狠扯掉头上的珠冠,散去发髻,脱去一身嫁衣,覆在阿苑身上。阿苑看起来十分平静,似是睡熟了,眉目依然清秀温纯。姚湘缓缓跪在椅边,伸手替阿苑整理了下发鬓,终究忍不住恸哭。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选择这样?”
“阿苑,你这个大傻瓜,青筠就从未在意过我。”
“他也从未真正恨过你。”
听见身后的脚步,姚湘抹了眼泪起身。“午后阿苑约我来,虽然发生了那些事,虽然我……我一直当她如姐妹……她将我换了衣,说要我嫁你为妻,照顾你,说要补偿你。你没有看到,那又哭又笑的样子,真是丑极了。她服了毒药,打一开始她就没想活。”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你是她这一生唯一觉得愧疚的人。但她没有欺骗你的感情,我知道,她一直是认真的。”
付青筠默默注视着披着嫁衣的阿苑,再也不用假装视而不见,再也不必口是心非,压抑涩痛感快要涨破胸口。
良久,他才叹了一声“我知道。”
姚湘得了他的回应,再看了眼两人,便头也不回得走了,丝毫不顾身上只着中衣。
付青筠跪下身,将阿苑抬起,仔细地将嫁衣给她穿上,系上绳结,抚平每个角落,又拿来木梳为她盘起发髻。他曾在心里无数次想过这种场景,甚至想到细微之处,为她系上鸳鸯扣,点上胭脂香,却没想到是这样的。
他抱着阿苑靠坐在涼棚柱上一起望着天。天色将晚,火色云霞布满天际。霞光映衬着阿苑的脸,显出几分粉色,艳若桃李。
付青筠低头亲吻她的唇角,哑着嗓子笑道:“阿苑,我们成亲吧。”
晚风轻轻地动鸣,好似传来阿苑的答应。
世间无风心自动,桃花散尽落青冢。
唯愿深情断非议,春风吹去离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