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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纸鸢 ...

  •   “啊呦,小少爷,这假山是老爷从嘉兴寻摸来的,端的是陡峭怪异,偏的昨儿个夜下又来场雨,如今石头湿滑,是万万爬不得的,听李婶一句,快下来吧!”眼见自家小少爷上了假山,李婶登时脸色发白,脚步不稳,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周四少只当没听见,轻扭腰身,侧身向外,把原本攥在手里的纸鸢向空中一掷,轻喝道“李婶,接着。”
      李婶见他半个身子脱离假山,再管不得什么纸鸢,急忙喊到“啊呀呀,仔细脚下呀!”
      四少不再搭话,双手双脚并用,爬的愈加快了。一盏茶的功夫,四少已快登顶。李婶见他无碍,这才长吁一口气,稍稍宽心道“小少爷,为了放什么劳什子的纸鸢,真真是要了李婶的老命呦。”边说遍颤巍巍起身,将那纸鸢捡了起来。
      四少找了处齐整地方,向下叫喊“李婶,将那纸鸢递与我。”
      李婶只想四少快些下来,敷衍道“这纸鸢轻飘飘同纸一般,如何扔的与你。听李婶的话,快些下来吧,莫惹得老爷夫人担忧呦。”
      四少闻言只是笑,良久才道“父亲现在定与三姐在一处,一时半刻想不起我来。至于母亲嘛,李婶你不说,便不会惹得母亲平白伤心啦。”
      李婶闻言一脸惊慌,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少爷,这这,这不合规矩啊!”
      “有何不合规矩的。好了李婶,你找块碎石子,缠在鱼线上,找准了用力抛给我,我玩会儿便下去。”
      “唉,不合规矩啊……”这位周家四少爷是出了名的顽劣,又是出了名的拗,李婶看如今已是劝不得了,只得依着他的法子,随了他的心意。暗暗盼望小祖宗能早些玩痛快了,早些下来。
      放纸鸢本需得两个人,一人控线,一人高举纸鸢跑的远远的,风满时,持纸鸢的手一松,控线者顺势收线调整,二人配合好了,纸鸢振翅,扶摇直上。可现如今四少等不及父亲闲些时候,直被这尾纸鸢挠的心痒痒。这尾纸鸢是周家大少爷送与四少的生辰礼。周四少的生辰,一张紫檀木圆桌上,堆满了各色珍奇稀罕物什,可偏偏这尾纸鸢得了四少欢喜。
      只见他将纸鸢向空中一抛,纸鸢乘风,竟也高高飞起。四少见状大喜“好哇好哇,我的纸鸢飞起来喽,飞起来喽。”
      “慢点!慢点!”李婶只怕他跌下山来,眼睛一刻都不敢移开。
      春日里东风正盛,纸鸢称势牟足了劲向高处飞,四少送线送的欢喜,全然不顾线已松的过分,纸鸢少了借力处,直直跌落下来。四少不由一怔,当即反应过来。猛地收线,纸鸢有了凭借,仿佛鱼儿入水,畅游无阻。
      院落外的胡同里,唐豫刚巧载了小妹回家。这脚踏车本就老久不堪,车轱辘压在石板路上直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二哥你看,好俊的纸鸢。”唐汤随声伸手去指,“呀!俊纸鸢掉下来啦!呀呀呀!又飞起来啦!”
      只见那纸鸢急降,其双翅各盘踞着两条龙,细看龙身下还有不少孩童高举竹竿,竹竿衔接龙身,当是春节里舞龙的场景。尾部用丹青绘了青瓷花纹,头部一双鹊眼更是精妙传神,惟妙惟肖。
      此时唐汤不过十一二岁,正是爱闹的年纪。又见了这般精巧的玩意儿,耐不住孩童性子,环着二哥腰的双手不住摇晃。唐豫让她缠得没法子,吓唬道“小妹你再捣乱,摔了咱俩一身泥水,可定要给母亲训斥了。”
      见二哥搬出了母亲来,唐汤忙声讨饶道“别别别,好二哥,我好容易才央了外祖父答应我回来一日,你此番告诉母亲,以后可就再见不到小妹我啦!”本是一时气话,唐豫敷衍着不当真,可这话赶话说出口,却牵动了唐汤的心绪。
      “母亲,你可知道女儿以后大抵再见你不到了…”
      唐汤想母亲,两年前父亲遭人陷害,家道中落,一夜间好像所有的事都不同了,家里不再总是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父亲开始不再理会她,也不再理会母亲和二哥,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许别人进,也不许自己出去。母亲将家里的下人都遣了去,刘妈妈眼泪鼻涕淌了一脸,跪在地上抱着母亲的腿求母亲别赶她走,母亲将她扶起来,脱下手上的玉镯塞进她手里,说“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你走吧。”说这句话时母亲的神情唐汤是没见过的,唐汤看着母亲转过身,脱下玉镯的手抖得厉害。
      遣散了下人,母亲将原来的大宅子也卖了,置办了现今的院子。本以为有了卖宅子的这点积蓄,怎么也能熬过这个冬天,“等到下年开春,开春就好了!”这是母亲那段时间常常说的一句话,可还没等到年底,父亲整日的郁郁寡欢,终是害了病,一口血染红了窗户纸。
      母亲慌了,看着晕倒在地上的父亲,两行泪直直的淌了下来。还是二哥搀扶起父亲,安顿好,请来了大夫。大夫说这病可大可小,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家里连药都买不起,又怎么给得起父亲的心药。
      外祖父来的那天,已是夏日里了,天亮的早,又是个大晴天,二哥吃罢去校里上早课,父亲的病反反复复,一日里多半都是睡着的,多亏了外祖父接济,他们才能过得宽裕些。她正同母亲一起吃着饭,外祖父便进来了。
      “三儿,同外祖父走吧。”
      “外祖父,去哪啊?”
      “以后你便替你母亲尽了她未尽的孝道。”
      母亲既不留她,也不送,就端坐在正屋的太师椅上,沏了壶茶。
      “啊,那是父亲最欢喜的茶,要是父亲知道,准不许我走。”
      茶水的热气慢慢溢了出来,溢的多了,也就看不见母亲了。
      外祖父的家,是不大一样的,同父亲的家不大一样,同母亲和二哥的家也不大一样。
      “以后你便住那儿吧。”外祖父伸手指了指西厢房,似是看着唐汤说的。
      当日夜里,外祖父让人搬了把躺椅在院里,他用过晚饭,便早早地躺在躺椅上,双目微合着小憩。一翻身,纸扇掉在了地上,唐汤拾起纸扇来轻轻放在他身上,搬了把小凳子远远地坐在边儿上,抬头着看天上的月亮。天乌黑乌黑的,四下里静极,单单蝉儿就着夏夜的燥热叫的起劲儿。
      好像过了许久,夜太长,不怎么记得。他侧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老了,脸上褶子又多又深,拿刻刀刻上似的。胡子白花花的,长长的一撮,此刻正同他身子一起嵌在椅子里。眼窝已是深深地凹了进去,但如今望着她的眼珠却是清亮的。
      “婉儿,明天我们就请宋老先生来家里好不好哇,我已经同老先生讲好嘞。”
      婉儿是母亲的闺名,母亲曾告诉过她的,只不过现在都称母亲唐夫人,夫人,这是唐汤第一次听别人唤母亲的闺名。她看着外祖父,惶惶摇头起身,不敢做声。
      “怎么啦婉儿?你不欢喜吗?傻女儿,你不是吵着嚷着要学丹青来着,宋老的造诣你是知道的呀。”
      唐汤像疯了般使劲摇头,接着又突然停下来,说了声“好。”气闷又短,转身跑开了。
      外祖父似是满意了,轻摇纸扇又躺了回去,睡着了。
      ……
      “母亲!母亲!父亲!我回来啦!母亲!”
      “哎哎哎!臭丫头,车子要倒啦哎!”唐豫把着车子,费劲的不行。
      没等车子驶到巷口,唐汤就仰着脖子歪着脑袋往里瞅,车子禁不住地可劲儿晃荡,那扇暗红色大门始终紧紧闭着,只贴着两幅年画,似是门神,唐汤见没动静,就再扯着嗓子朝里喊。
      “母亲!快开门呀!母亲!父亲!”唐汤等不到车子停稳,一着急跳了下来,没站稳晃了一晃,没有停当,立即脚步不停地向前跑去,双手在厚重的门板上拍打,雀跃的叫喊着,几下,又几下。木门闷闷的回应,一对儿黑油锡环叮咣叮咣。
      门开了,走出一个着绸子旗袍的妇人,这旗袍是改良的新款,正是流行的,却是已洗的失了华彩,微微发白,细细看,盘扣似也有后补的,只不过颜色取了相近的,不大显眼。
      “你父亲睡下了。”话音淡淡的,一如洗的发白的段子。
      “啊!母亲!”唐汤日思夜想,现如今见了母亲欢快的紧,她好想扑上去,扑进母亲怀里,此刻却又恍恍不想扑进这人怀里。
      “母,母亲…”唐汤伸出的双手停在空中,一寸?两寸?她紧紧望着母亲,望着母亲从她身边走过,身体好似僵住了,动弹不得。
      母亲的步子也是淡淡的,唯恐将鞋踩脏了一般。
      “母亲!”唐汤喊叫着,头低了下来。
      “嗯,来啦,进去吧,吃过饭便让你二哥送你回去。”母亲的脸上堆着笑,话音儿比说昨儿个晚上吃酱鸭子,张婶又做差了味儿重不了多少。
      “…嗯。”母亲看她了?唐汤不知道,大抵吧。“父亲,父亲近日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父亲的病已经大好了,咱们进去吧。”唐豫不敢看自家小妹,牵了她的手便往院儿里走。
      “父亲好了?当真?父亲如何好的?可能出门了不能?”听二哥说父亲好了,唐汤还有些不大相信,问的更仔细了,就怕二哥是在诓她。
      “当真,早些天的事了,一直没闲空给你知会,外祖父应当是知道的,怕是忙,没得空告诉你。”唐豫见小妹不说话,怕她多想,直道“快快,进去瞧瞧,看家里可有什么不同?”
      这家和从前一般无二,规规整整的四合院儿,进来大门,是母亲最爱的影壁,母亲曾说,这壁画是大家作风,指不定是哪位清官爷偏爱,着人打的,是精品,在这院里,更是缘分,要爱惜着。过了二门,内院倒是多了些绿植,更胜从前活泛儿些。
      “看,前些日子我给它盆里立了段竹子,它便一日比一日高了起来,我瞧着长得喜人,便将它移到了我窗前,给它独辟了一块地,如今光景,却是同你一般高了。”唐豫特地将东厢房窗前那株亭亭的白掌指给唐汤看。
      “这是,佳欣送我的那株白掌吗?竟长得这般高啦?”唐豫见小妹脸显喜色,自个儿更加高兴。
      “自然,二哥我日日给它浇水,如何不快。”
      “二哥真好!等它开了花,二哥一定要叫我来看!”唐汤露出小女儿的姿态扯着唐豫的衣角晃个不停。唐豫眼眶一热,这才是十一二岁的孩童该有的模样,这才是他想捧着呵护着的小妹啊!唐豫攥紧了拳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二哥?哎呀,好不好嘛。”唐汤见二哥不说话,还以为他是故意惹她着急,逗她闷子,攥着衣服的手晃的更快了。
      “好了,快进去吧。”母亲生冷的语气生生打断了唐汤的玩性。唐豫回过神来,一声不吭,拽着小妹进了正房。
      “时候不早了,夫人,用饭吗?”一个老妈子偶像的妇人附在母亲耳边说到。
      唐汤看这人身形眼熟的紧,“啊!刘妈妈!”唐汤看着从小照看她的刘妈妈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惊喜的说不出话来。
      “三小姐,您回来啦。”刘妈妈熟系的慈爱的目光,让唐汤再也忍不住泪水,哽咽着抱住刘妈妈问“刘妈妈你怎么回来啦?”
      “是夫人准许我回来的,我已经回来好久哩!”刘妈妈轻拍着唐汤的后背说到。唐汤使劲点头,贪恋着这个怀抱,不愿松开。
      “四小姐,吃饭吧。”刘妈妈温声道。
      “嗯…不叫父亲吗?他还不知道我回来呢。”唐汤想起父亲,“我能去看看父亲吗?”她这话是询问母亲的。
      “别去了,大夫说你父亲需要静养,等他醒了我会告诉他你来过的。”母亲回答的很快,很干脆,“哦对了,豫儿,你下午送完你妹妹去趟你沈伯父家,听说佳欣要出国,就在这几日了,你去送送她罢。”
      “嗯,我知道,不过今天恐怕不行,赶明儿吧,明天我向校里请个假,专程去一趟。沈伯父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不会不懂人事的。”
      唐汤看着母亲赞许的目光,二哥这么能干,母亲偏爱也是应该的。自己连好朋友出国都不能去送送,这一别,不知何时何地才能相见。唐汤想试试,若非当年沈伯父安顿,母亲从不操持家业,又去何处卖的出原来的宅院?就连现在这间四合院,也是沈伯父出面盘下来的。看在沈伯父的面子上,母亲或许会应允也说不定。
      “母亲,明日,我能去吗?我想谢谢佳欣送我的白掌,也想送送她。”唐汤说这话时,双手揪在一处,将衣服绞了又绞,绞了又绞,才敢迎上母亲的目光。
      “也好,你沈伯父待你是很好的,你又懂事,去了总也能贴贴他的心意。”母亲终于将目光投在她身上。
      “嗯嗯!”母亲还是认可她的,就算只有这一句话,唐汤也知足了。她傻愣愣的笑,像是得了莫大的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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