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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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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庭院。
这里是长安城最雄威的大镖局业下的庭院,是属于大镖局第二把交椅卓东来的住所。
卓东来很少在江湖上露面,但在大镖局里,他却是最忙的一个人。大镖局里里外外几乎都是他一手打点。
尤其在这个时候——和大镖局对峙了许久的洛阳雄狮堂,在挑衅下决定孤注一掷前来长安进行反扑;而不巧的是,大镖局的头领司马超群却正在此时病倒了,而且病得很严重,无法接见任何人(连卓东来都不例外)。你说卓东来忙不忙?
可现在这个大忙人却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在踏雪缓步。他没有施展轻功,可雪地上却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痕迹。大地一片皑皑的皎洁。
庭院的其他地方积雪都被清扫的十分干净,只有这个角落例外,因为这里是卓东来划下的禁区。
如果有人敢踏入一步,他的左脚先踏进来就砍断他的左脚,右脚先踏入就砍断右脚。
这是条非常简单的法令,简单而有效。
幽僻的角落里有一扇很窄的门,门后传出悠扬的琴声。
卓东来轻轻敲门,先敲三声,再敲一响,又等了很久之后,窄门才开了一条线。开门的是一个极美的女人,穿着件雪白的银狐斗篷,脸色也好象她的斗篷一样,她没有说话,只引着卓东来向小院深处走。
寒风中,一路冷梅香。
从院门到小院尽头的六角亭,一共种了三十六株梅树。卓东来早把它们记得很熟,然而走过最后一株时,他的脚步略略一顿:一座新隆起的花冢——第三十六座花冢终于也建起来了。
“人间事,醉生梦死;最难留,夕照晚晴。”坐在亭中的是一位青裘白发的老人,佝偻着背脊望着分飞的雪花喃喃,“天快要黑了,你要再睡会儿吗?”
卓东来知道当老人与那“晚情”交谈的时候是绝对不能被打扰的,所以他只恭恭敬敬地站在亭子外,一任雪花渐渐浸湿他的紫貂斗篷。
老人仿佛根本不知道卓东来进了小院,也不知道卓东来站在自己身后等待,但他却忽然转过脸来冲卓东来一笑。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岁月烙刻在他脸上的一条条责罚都消失了,甚至被榨干的身体都重新注满了活力,因为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最纯稚的光芒,仿佛阳光照耀下的海洋一般。
“义父,今天您的气色很好,看起来心情也很愉快。”卓东来恭恭敬敬地行礼。
“你这个糊涂的小子,”老人眯起眼睛来笑着骂道,“难道你不记得马上就要到你三十六岁的生日了吗?”
卓东来一怔。
他的确每年都会忘记,因为他的精力要用来记另外一个人的生日,要为那个人举办江湖上场面盛大的生日宴会。
老人霎了霎眼,仿佛对卓东来的反应非常满意,便主动开口问道:“不要太感动了。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你来这里是想把我存在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挖出来?”
“一个人。”卓东来很快恢复了冷淡——是的,有远比他生日更重要的事情还在等着他去做。
“谁?”
“萧泪血。”
老人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卓东来的鼻子叹息:“你真是个天煞灾星,又混又蠢又笨,所以你才会去惹他。”
“我并不想惹他,”卓东来没有生气,无论这个老人怎样对待他他都不会生气,因为他知道这个老人很有利用价值,“我只想知道有关他的两件事情。”
“哪两件?”
“他的武功,他的武器。”
老人忽然紧张起来,“你看过他用的武器?”
“没有。”
“你当然没有看过。”老人这才放松,“只有死在地狱里的鬼魂才看过。”
老人不再说话,卓东来也仿佛入定一般——他等待的时候,一向很沉得住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还是老人慢慢伸出了他那双已干瘪的萎缩的手,轻轻拨动了面前的那支胡琴,仿佛看着昔日的某些场景一般神色莫测。
“蝶舞,请你为我一舞。”出神的老人恍惚着说。
银狐斗篷从肩头滑落,穿一身银白的女人仍然一身银白。银白的短褂,银白的长裙。
长裙如同流水行云般飘荡舒卷,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舞姿。
确切的说,因为她的舞蹈看起来更类似一种剑武,一套几乎毫无破绽和瑕疵的武功,一套充满了男儿豪迈气概的武功,而当这套武功从她身上被演绎出来的时候,却仿佛蝶之将残的决绝凄艳。
老人眼中忽然有了泪光。
——是不是,曾经有人为他舞过?是不是,那舞者终已与他决绝?
“诤”的一声,琴弦断了,舞者如失去线索的布偶跌伏在地上。
夜色渐渐阴霾,雪地上荧荧映出寒芒,周围是一片死亡般和谐的静谧。
“四十年前,有一个出身贫贱却才华盖世的青年带着自己苦心写就的兵书《七略》前往京城……”老人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仿佛是隔了整整一个尘世。
卓东来十分安静而有耐心,在老人讲述的时候一句口也没有插。
那是个他从未听说过的故事,自然,他也不知道老人口中的青年是一个叫顾惜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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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正眼看过狂诞不经的《七略》和出身贫贱的布衣青年,顾惜朝在京城四处碰壁,在他绝境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同样悲伤欲绝的少女。
他不知道那个叫晚情的少女是当朝的宰相唯一的掌上明珠,也不知道晚情一心寻死是因为她爱上的英雄少年竟正是和她父亲敌对的四大名捕中的铁手。
他只是陷入了对她的怜惜之中,当他逐渐知道了真相的时候,他决意为她出将入相以求身份匹配,他决意为她成为英雄以弥补另一个英雄所不能给予她的感情。
于是顾惜朝奉命前去缴一柄叫逆水寒的宝剑以求升迁,然而逆水寒当时却恰巧落在了当世最鼎鼎有名的大英雄戚少商手中。
戚少商以他阳光般的温厚和春风般的爽气令顾惜朝为之折服,而戚少商更是在无意中拜读了顾惜朝的《七略》,从而对作者推崇万分。
棋亭酒肆一夜,戚少商即兴剑舞长空,顾惜朝胡琴相伴声动天地,两人的灵犀心意成为他们反目追杀时永远的羁绊。
戚少商将顾惜朝引入自己的连云寨,更将大寨主之位交奉给顾惜朝,拜香的当天顾惜朝领兵血洗连云寨。戚少商从此亡命天涯,赌咒势必将杀了顾惜朝为兄弟复仇。
然而一路的追杀,在戚少商复仇之前、救助他的朋友们却先纷纷赴难;而顾惜朝也没有成功,无论把戚少商逼到了怎样的绝境,都依然不断有“朋友”宁愿替死也要帮助他——何况即使有时、那些随时凭空就要出现的“朋友”们还没有来及出现的时候,顾惜朝也是对戚少商下不了杀手的,正如同爱惜他才华故而也总在反败为胜时候的轻易放过了他的戚少商一样。
恩和怨可以无限止地纠葛交叠,可是故事却必须有个完结的时候。
紫禁之巅惊世一战,顾惜朝重伤在戚少商的逆水寒下,晚情为了救他而终于一死。临死前她恳求铁手用余生保护她的夫婿。顾惜朝因此得以从“世人皆欲杀”的境地中存活了下来。
铁手看管着从抱起晚情尸体的那一刻就疯癫了的顾惜朝,他只知道顾惜朝每天清晨都会在晚情的坟前摆上一碟杜鹃醉鱼,然后一口一口吃到天黑——直到很久之后铁手才知道原来那杜鹃醉鱼里放了能让人麻醉成瘾的罂粟——顾惜朝在享受着幻觉带他欢会晚情的乐趣,也在等待着毒瘾带他去见晚情的一天。
铁手用洗髓大法化去了顾惜朝体内的大部分毒,但却也令顾惜朝的武功和手足经脉一同被废。顾惜朝依如故我。不得已,铁手劈开了晚情的坟墓取出尸骨燃成灰烬藏匿起来,要挟顾惜朝不得继续服食罂粟。
一年后,铁手执行公务重伤将亡,临终告之晚情的骨灰已经转交匿名为萧大师的戚少商保管。
没有人知道萧大师住在什么地方。甚至如果不是萧大师的弟子太厉害了就没有人知道世界上曾有过萧大师这么一个人。
萧大师的大弟子得了他的相剑之术,在萧大师死后走遍天涯,相尽利器。
萧大师的二弟子邵空子得了他的铸剑之术,他所铸的离别钩帮助杨铮铲除了狄小侯狄青麟。
顾惜朝不算太困难地找到了萧大师,是因为狄小侯的党羽倾尽财产请到当世最可怕的杀手“幽都女”追杀邵空子。她们为离别钩附上血咒,邵空子死在了自己铸的兵器下,离别钩血咒不止,还要杀尽邵空子的其他至亲。
幸而萧大师煅铸出了天地变色的一把宝剑,斩断了离别钩,然而离别钩上的血咒却共鸣了鬼哭神怨,萧大师从剑上相出自己的独子必将死在此剑之下,于是他的泪滴落在了剑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同时萧大师也被怨毒的剑气截断了任督二脉,拼却最后的气劲劈斩了幽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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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泪血就是萧大师的独子。”顾惜朝仿佛疲倦了,闭上了眼睛。
“这么说来,萧泪血的武功和武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和泪痕剑宿命的相遇。”卓东来悠悠地说完便折身离开。
顾惜朝依然闭目躺在裘皮椅上,仿佛已经睡着——也许他早就分辨不清楚睡和醒的区别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看着狼籍满地的尸体血泊,看着气若悬丝的戚少商。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震惊却又焦急地要求戚少商交还自己晚情的骨灰,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戚少商的表情——双目尽赤、满脸怨毒,戚少商锐笑着说自己害死了他所有的兄弟,万死而不能赎其罪,除非自己为他的兄弟戴三十六年的孝、并在三十六年后照顾自己的儿子不死在泪痕剑下,才有可能托梦告诉自己晚情骨灰的下落。
托梦?别开玩笑了!
顾惜朝突然握紧了青裘,三十六年来,无论昼夜、无论何时想到那荒谬的契约他都会和当时一样出离愤恨,愤恨得充满了活下去的念头——这一生都被苍天戏弄,戚少商你又什么资格也来再踩一脚!
是你一直活着、活着,才阻断了我的成功我的幸福,你竟敢连自己死时都要干涉我的死活!
三十六年是吗?好,我会再等三十六年。
但不会是守坟赎罪,我要让你的儿子认我为义父,我要让他也尝尝幻灭的滋味,我还要亲眼看着他死在你铸造的泪痕剑下,我也要断绝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