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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三十一节 儿时糖果 ...

  •   158人的失踪引起了三部的恐慌。

      尽管官方给予的解释是他们在新世界中流连忘返,但人们对于危险天生的直觉让他们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其中一个科学院人士向来以爱狗闻名,但他甚至没有回来给自己的狗喂食。

      第一批新世界计划,无数人跃跃欲试,但第二批新世界计划招募时,几乎所有人都犹豫了。但他们的犹豫不会带来任何转变,第二批的名单照样批了下来。

      南风的名字赫然在首位。

      张启玉几乎是冲进了张修己的办公室。他愤怒地指着名单,眼中怒火中烧,他手上的青筋暴起,将那份名单直接拍在张修己的桌子上。

      他此生可能都没有这么失态过。

      张修己似乎对此毫不意外。他放下手上的文件,似是对儿子的冒冒失失很是不满:“这么大的人了,做什么这么毛躁?”

      张启玉额头上的青筋已经暴起,他在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愤怒:“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他指向名单上南风的名字,声音几乎因为愤怒而颤抖:“为什么南风的名字在上面?”

      “你说这个?”张修己的声音低沉醇厚,似乎还笑了:“有什么问题吗?”

      张启玉的脸色乍青乍白,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父亲,你答应过我的……”

      张修己的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哦?答应过你什么?你把许娉姈带来我面前,我就不动南风?”他似乎觉得张启玉的反应非常有趣:“奇怪了,我做什么了吗?”

      张启玉气得浑身发抖,张修己似是这时才恍然大悟:“哦,你说让她进入乾坤的事啊。”他微微一笑:“这不是很好吗?我正打算让你的母亲移居入‘乾坤’,南风既是发起人,又是你母亲的爱徒,让她进入乾坤先体验一下,岂不是相当好?”

      “最终我们都是要进入乾坤的。”张修己愉快地道:“难道不是吗?”

      张启玉颓然立着,半晌,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好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他最后笑了笑,笑得无比欢畅,像是终于挣脱了什么枷锁一般。

      “父亲。”他轻声道:“你从来就没把我当过儿子吧?”

      从小就是这样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期待那个人的眼光,哪怕有一丝一毫,带着赞许,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父亲,似乎从来就没有对他满意过。

      他小时候仅由陈醉一人抚养,她是一个称职的母亲,给了他在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教育。他跟着陈醉出入科学院,她手把手培养他科学思维,给予他最好的教育。他之后能在科研方面游刃有余,与她从小的培养不无关系。

      但张修己的出现是一座山。他从出现开始,就以绝对的强势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在张启玉眼里,他几乎无所不能。原先他和陈醉看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张修己轻而易举地就能解决。少年对自己的父亲总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崇拜。他尝试学习自己的父亲,尝试顺着他父亲的路走。

      他曾经花了两个月时间给张修己做礼物。他兴致勃勃地画了设计图,四处找人修改,从一个一个电路元件开始拼凑,在繁重的课业外牺牲睡眠时间,走路也在想,吃饭也在想,熬红了眼睛,瘦了十几斤,身边人都诧异于他的魔怔,但他想的是,张修己看到了会怎么想?会夸他吗?会为此感到欣喜吗?他光光想想就觉得飘飘然,可以静下心来摈弃一切杂念,专心致志。

      最后,他终于做完了他的作品。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张修己机器人,会模仿张修己说话,模仿他做动作。其中还内嵌了AI,可以随着张修己的行为不断自我修正。

      他兴致勃勃地将这个成果给陈醉看。陈醉几乎是惊喜万分,对他赞不绝口,要来了他的电路图,和他一起彻夜改造,把系统修得更加完善。

      张兰仪看到这个小机器人爱不释手,求着张启玉给他做个,还给那个小机器人录了点语录,就连阿苏那看到都惊叹连连:“我草,我草……太神了吧?”等张启玉回来后,阿苏那不知道从他哪个狐朋狗友那里搞来了一个续航系统,保证他的机器人在一定范围内可以无限续航。

      他怀着所有人的祝福,在张修己生日的那天,郑重地将这个礼物交给了张修己。但他预想之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张修己打开随便看了一眼,连听他说完的耐心都没有,就随手丢在了一旁。

      那个承载着他两个月心血、陈醉、阿苏那和张兰仪的祝福的礼物在当天晚上就被丢进了仓库。刚开始,无限续航系统让它还能在仓库里咿咿呀呀地动,再过两年,它的零件老旧了,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再到后来,它蒙灰了,在一次垃圾清理的过程中,被丢到了处理站,碾碎了。

      在小时候,他其实并不想剽窃南风的实验结果。他的实验结果其实并不逊于南风,但因为一些特殊情况,他的结果被毁掉了。

      很难形容他那时候的感觉。震惊,愤怒,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丝……窃喜?

      他不用再拿第一名,终于也有借口可以休息,或许还能得到父亲的安慰。可是他想错了。张修己闻讯,他甚至没有把眼睛从报纸上抬起来,只是略带嘲讽的问了一句:“所以你就没办法了?”

      张启玉一怔,解释道:“现在离截止日期只有不到一周,不够完成一个实验周期……”

      张修己似是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句:“难道你就没其他办法了?你是我的儿子,这个头衔够你做任何事。”

      那一瞬间,张启玉明白了他的意思。

      调出南风的实验结果只是几分钟的事情,但却几乎耗尽了他前十八年所有的勇气和灵魂。他把自己的灵魂打碎了,像是推倒一个玻璃花瓶,花落在地上,仍旧鲜妍,但在不久之后,便会迅速枯萎,剩下一句既不美丽,又不鲜活的尸体。

      被南风发现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甚至感觉到一种快意,想着,被人发现又怎么样?是父亲说的,我是他的儿子,又有谁能对我怎么样?

      可是南风没有这么做。那时候的她还是一个从里到外的硫酸精,笃定真理就是一切,宁可被关在禁闭室也要站出来直抒胸臆。果不其然,所有领导都站在他这边,即使他们知道这份实验结果是南风的杰作。

      唯有陈醉不是。

      她对他的变化几乎是痛心疾首,所以宁可毁了他的名声,也要把他拉回正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醉和南风是同一种人,他以前也是,而现在走上了摇摆的秋千。

      陈醉为了他和张修己大吵一架——最后带着他搬出了三层小别墅。张修己来追,最后诚挚地向他们道歉,反省了自己的教育方式。而后,每周末,张修己都会抽空来教导他,阿苏那和张兰仪。

      张兰仪资质不好,早早就被张修己打发进了工程部,阿苏那每天只想五险一金,成长轨迹歪中有正,张修己也毫不操心,事实上真正受他教导的只有张启玉。

      不可否认,张修己是一个非常具有人格魅力的人,尤其是他想要让别人感受到这点的时候。他有意无意提到青金源课题,没有试图说明什么,却在点滴的积累中,让张启玉接受了他的观点。

      他都不需要开口,就让张启玉背叛了南风,背叛了陈醉,像一个被太阳吸引的行星,破釜沉舟,飞蛾扑火,还以为是在坚持自己的想法。

      直到他听到那天陈醉和张修己的另一次争吵。

      他们吵架更像是陈醉在指责,张修己在解释。他说了很多大道理,被陈醉一一驳斥,他听见张修己努力压抑愤怒的声音,他说道:“够了!阿醉,我不妨告诉你,这是最好的结果。你再继续下去,我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

      “你有本事把我送进监狱!”

      “呵?把你送进监狱?”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无端甜蜜,张启玉此生没有听过他这么温柔地说过话:“我自然不会动你,但我会把你那没用的儿子和学生送进监狱,我保证。”

      ……

      没用的儿子?

      张启玉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的。他想起了南风,想起了他们的争吵。

      ——你所有的出发点,只是为了你爸的肯定,不是吗?

      坚硬的地面似乎化作了海绵,他踩不到实地。路人似乎都在看他,不,在嘲笑他。天上飞的鸟,地上走的猫狗都在窃窃私语,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含沙射影。他从未想过世界会变得如此嘈杂。好似在深夜,数不清的弹珠一同落于地面。

      集中注意力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他困在自我怀疑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又或许有出口,但他逡巡许久,又不明何处才是归途。

      他无比想念南风。

      他强烈的自尊心阻止他去认错,他不愿意承认他在追逐一个错误的影子。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他听见了陈醉和张修己争吵的内容,只想靠着学术麻痹自己。但学术也拯救不了他,他发现自己失去了看文字的能力。他整包整包地抽烟,整夜整夜地失眠。他尝试和不同的女孩子约会,可他总在无意识地比较,漂亮的他嫌人家不聪明,聪明的又嫌人家不好看。两者兼有的说人家专业和他不同,没共同语言。专业相同的又觉得人家知识面不够广。最后他发现,他始终都在拿别人和南风比较。别人再好,也不是南风。

      可他却始终无法低下头去承认错误。他无法承认,他从小到大追逐的背影只当他是个“没用的儿子”,他尊严尽失,颜面扫地,撑在自己心中的一口气唯有不肯低下的头颅,好像只有牢牢占着这份骨气,才能给他在这个世界些许立足之地。

      其实不是没有机会的。

      陈醉“去世”的时候,他知道张修己不可能向她动手,他一定将陈醉藏在了某个地方,但南风不知道这点。

      他远远在后面跟着南风,看她从葬礼内堂出来,一个人上了高高的天台。他担心她,也跟着上去,她没看见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星空。

      其实这是最好的时间,他应该上前去安慰她,应该告诉她真相,应该告诉她,他错了,他很想她,他以后不会再做类似的事情。

      可是他的软弱犹豫、逡巡不决却再一次害了他。他没有在第一时间上去,就永远地错失了机会。他至今还记得,当时天上划过一辆单兵舰,漂亮地在空中完成了一道回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天台中央。一身紧身衣的许娉姈叼着根烟,神气十足地走了过去,拎着南风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呦,美人儿,咱们该走了。走,我送你去南美。”

      他眼睁睁地看着南风离开。

      他像一面旗帜,只为了风而生存。对于他而言,唯一的真实就是那可笑的自尊心,其余的生命都在漫无边际的虚幻中左右逡巡。他的自尊更像是梦的影子,不落实地,靠被肯定和伤害别人而获得。

      他像是一夜失去所有家当的赌徒,从赌场出来后,却反而一身轻松。他在失去所有的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软弱。

      他无数次想过去南美找南风,但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找借口拖延。下周好了。做完这个课题再去好了。过完这个月好了……直到那天,他听说南风被星际海盗掳走了。

      言语根本无法形容他那时候的感受。

      就像在天台那次一样,他又一次地错过了所有机会。

      当南风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为了得到张修己的肯定,利用了她。也许是她的陪伴让他觉得理所当然。而能够用手触及的东西,一旦离开一步,就会变成神圣,变成奇迹,变成传说中的美好。他想尽办法想要重新得到她,却又困于自尊心,在迈与不迈中逡巡。而此时,当这一切“本可以”成为了幻影,他终于在无处可寻中崩溃。他终于明白,那瞬间的踌躇,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一道沟壑,像是一张白纸锐利的折痕,即使再将白纸摊平,也永远无法消弭其中的刻痕。

      ******

      在听到南风平安无事时,张启玉做了一个决定。他平静地向张修己递交了调职申请,他的父亲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究竟去哪里,很快就批了下来。

      他通过自己的手腕,申请到了去接审查青金源的资格。在那里,他又一次地见到了南风。

      几年不见,她已经从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女孩变成了春风十里的美人,言笑盈盈,进退有礼,即使面对他也丝毫没有丝毫不良情绪的流露,仍旧像儿时一般亲昵地称他为天使长。他喜出望外,以为她已经放下当年的成见。他邀请她来家里的舞会,与她跳第一场舞。她在他手中,在他怀里,时光仿若回到了过去,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他几乎要沉醉于此。

      但很快,他就发现,她的亲昵不过只是假象。她笑着看人时,眼底没有笑意,她与他调情时,心里没有情意。她离开他的怀抱,转向了另一个男人,与和他在一起时一样言笑盈盈,一样亲昵——那已经成为了她的春风十里,而风暴中心,此刻无人能及。

      在决定放弃对父亲的期待时,他杀死了以前一半的自己。在决定放下尊严时,他杀死了以前的另一半自己。但在跨出了自己给自己建的牢狱后,他却突然对一切都释然了。

      他不再需要别人的肯定,也不再需要自己的肯定。自尊是什么?画地为牢时,他一叶障目,而放开视野时,他才意识到,以往的以为的险峻山岭,不过只是笔下寥寥几道横线。

      他本来就是冷静聪慧的,以往被自己的感情所困,刻意忽略了很多线索。而现在回想起来,他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在一个看不见的手的掌握中。他开始寻找蛛丝马迹,很快,他就找到了“独奏者”相关的证据。

      乾坤被夺与否,与他有何关系?正如张修己所说,他是张修己的儿子,他错过一次,在她眼里早已被判了死刑,那么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有所顾忌?

      他平静地来见南风,提出了结婚申请,许诺她,她的身份将会帮助她回到乾坤。同时,张修己不可能会对陈醉下手,她的潜意识被移入另一个次三维空间,她的身体一定还在张宅的某个地方。

      是他不择手段吗?

      他想不顾一切地得到她,卑鄙又如何?丧失尊严又如何?他在自己的框架里活了这么多年,偶尔一次随心所欲,他竟觉得无比畅快。

      可在她答应的那一瞬间,他却只觉得空虚。她的脖颈间挂着别人的铭牌,他知道她未必爱上了别人,却再不可能爱上他。

      像是终于得到了孩童时间心心念念的糖果,在得到的那一刻,他却发现,糖果已经变味了。

      ******

      阿苏那身上带有神经刺激剂,这使得他比别人早醒。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只觉得自己躺在一个类似营养舱的封闭容器中。

      神奇口袋阿苏那迅速掏出五感增强器,试图搞明白自己到底在哪里。

      他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部长,这一批的159人已经送到医学部。好像比原定名单多了一个人?我们要不要一一核查一下?”

      然后他听见了张启玉的声音,他温和地道:“不必了,这边有一个病人是后来我加的,这个情况有些特殊,你们先管好其他158人。”

      他感觉到自己的营养舱在移动,最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随后,他的舱门打开了,张启玉叹了一口气,对他道:“醒了?醒了就走吧,你的记录我都帮你销毁了。”

      阿苏那的印象中,张启玉向来是为“光启玉度,风姿兰仪”独家代言人,恨不得连每根头发丝都要透着“英俊典雅”二字,偶像包袱恐怕有三吨重,但此刻他的精神却极差,下巴青色的胡茬已经冒出,眼窝深陷。他不过三十出头,发间却已出现了白丝。

      他头次在人前点了根烟,也不再理阿苏那,转身去看他的数据。

      平心而论,阿苏那对张启玉没什么好感,但也绝不讨厌。他不喜欢张启玉总是端着的态度,但也知道张启玉除了对张修己言听计从外,无论从人品还是学术上都无可指摘。

      他和张启玉平时的交集更多限于“二弟,父亲让你回家”、“大哥,这周有事我就不回地面了。”“好的。”这样简单枯燥的话题。比起张启玉,他和张兰仪的关系更好。但不得不承认,比起带他回家的张修己,他在内心里,会更加认同陈醉、张启玉和张兰仪是他的家人,即使每次见面说不到三句话。

      张启玉原本以为阿苏那已经离开了,等他抽完了一根烟抬头时,才发现阿苏那翘着二郎腿,还坐在原地看他。

      张启玉皱了皱眉,掐灭了手上的烟:“还有什么事吗?”

      “你们要把人青金源化?”阿苏那环抱双手,上下端详着张启玉:“怎么,这是贵部开发的节能环保新能源吗?”

      张启玉又点了一根烟。他在烟雾缭绕里沉默,半晌道:“这只是第一批。”他头也不抬道:“下一批是数百万人。”

      这个数量级让阿苏那目瞪口呆:“什么?多少?”

      张启玉没说话。手中的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烟雾缭绕中,阿苏那看不清他的脸。阿苏那急道:“你们他妈的疯了吗?图什么啊?”

      “父亲……张修己打算将百万人移入乾坤,扩充基因库,而后由他掌握命运洗牌权。他想成为掌控世界的神明。”

      阿苏那被这一串匪夷所思的事情砸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启玉疲惫地继续道:“一但人们移植入乾坤,乾坤的空间同步率会调到最低,断开与这个世界的连接,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们。”他抽了一口烟,面色阴沉地缓缓道:“共和国目前的自然生育率几乎为零,没有过多久,这里的人口将迅速减少。我们会尽量拖慢这个进程。如果你们想要阻止,就要赶快。”

      说完这几句话,他像是透支了所有精力一样,摘下金丝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阿苏那对这个共和国到底有多少人其实并不关心,在他看来,这些疯狂的想法也和他其实没什么关系,他关心的另有其事:“许娉姈呢?许娉姈这个蠢样是怎么回事?”

      他可能没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也没聪明到哪去。

      张启玉默了半晌,像是个忘记上发条的老时钟。阿苏那急得都想把他的头拧几圈看看还会不会动。终于,张启玉慢慢开口:“有狡狐看着,她没事。”

      “什么叫狡狐看着没事?”阿苏那急道:“狡狐他妈的一个叛徒能做什么?”

      张启玉突然笑了笑,突然答非所问:“是不是在你们眼中,一个人做过一件错事,这辈子就翻不了身了?”

      阿苏那被他问得一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此生第一次真心实意道:“大哥,我……”

      在感觉到空虚的那一刻,张启玉突然又觉得没意思了。什么都没有意思。他放下了追求别人肯定的心,放下了自尊心,放下了对南风的执念,回望过去,意识到人生不过水中一字,微风拂过后,便只剩微微荡漾开的波纹。

      张启玉笑了笑,突然释然了一般,摘下金丝眼镜,平放在桌子上。他平静地道:“今晚共和国有一班前往远星的补给船,我安排你从这里走。三部现在充满着星际海盗的人,不要相信任何人。”

      阿苏那刚想说什么,却又开始觉得头晕。张启玉淡淡道:“方才我在你的营养舱里又加了大量的催眠剂。别担心,你明天就会醒。”

      阿苏那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他眼底划过一丝惊疑,似是突然意识到了张启玉想做什么,但他根本发不出声音。

      张启玉将阿苏那放回营养舱,随后,他走了出去。

      ******

      张修己推着陈醉的轮椅,漫步在乾坤的天地里。此时正是晨光熹微,万物初醒。街道上的商铺都还紧闭门扉,但已有许多卖早点的小贩沿街叫卖:“汤饼馄饨,冷淘粉粥……”在微凉气候里,香气和声音在热气腾腾中都有了形状,立体地勾人食指大动。

      张修己换了一身儒生长袍,看起来颇为英俊雅正,他拒绝了相关人员的陪同,就像个再平凡不过的丈夫一般,陪着他大病初愈的妻子晒太阳。

      “饿了吗?”张修己望着前方的小摊,笑道:“要不要尝一碗?”

      他指指那边一个小吃摊的老板,老板一见两位贵客,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位贵人要吃点什么?这里馄饨面片儿汤最出名,可要一碗试试?”

      陈醉仔细打量这个老板,惊讶道:“他不是……”

      张修己低声笑道:“小声点啊,他可不认识你。”

      陈醉笑地压低声音道:“是那个在黑市里的腹水患者。”

      “是啊。”张修己道:“你不是一直想给他们容身之所吗?”

      陈醉怔了一下,再看张修己,他已经和老板愉快地谈了起来,像是最普通不过的顾客和摊主一样聊起了最近的生意如何,物价如何,老板笑呵呵的,说一切都好,端上来的馄饨个大皮薄,咬下去汁香四溢。星维网不缺美食,但真实的馄饨不是单一的味蕾刺激,但其中多了什么,陈醉自己也说不清。

      她看着张修己,有一瞬间的怔忪。

      “怎么样?”张修己笑着道:“你要的命运洗牌,我做到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公园里遇到张修己的那段时间。自从公园偶遇她和张启玉后,几乎次次她来公园都能“偶遇”他。她知道张修己绝非偶遇,却又不愿意点破。他们甚至养成了默契,会在固定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点,也不需要说话。像一个空旷的公园里有一条长椅,而他们坐在两端。

      她毫不意外自己会和张修己选择复婚。但爱情是盲目的,理智也是吗?而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变了吗?

      张修己微笑地对她道:“线下民众们都非常想移来‘乾坤’居住。你可能不知道,第一批有158名三部成员自愿入住。越往后会越多……”

      南风、张启玉和张修己跟在他们后面,张兰仪小可爱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一个美女走过,他摸了一把,美女惊叫,张兰仪感叹一声:“是真的诶!”

      不知道张修己说到了什么,陈醉被逗笑了,她一贯清冷的面孔上浮现出些许笑意,竟看得身后几人都不由得发愣。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张修己把南风叫上来:“你给阿醉安排的住处在哪里?”

      南风微笑:“请跟我来。”

      南风给陈醉安排的住处在长安城西市不远的一个坊巷里,宅子不是唐式风格,而是北欧风三层小别墅。在这片坊巷像个前卫艺术家混进古典流派的展览里,四周都林立着各式奇形怪状的建筑。

      比起方才中规中矩的大唐结构,这个坊巷倒是多了几分热闹烟火。若说是长安城是一个四四方方、循规守矩的大家闺秀,这个坊巷就是眼波横流、媚视烟行的狐狸精,这里有珠光宝气的琉璃商铺、金碧高楼,也有天南海北的小吃摊子、杂货商店;有迎来送往的酒肆青楼,也有书声琅琅的学堂书馆;有人爱穿T恤牛仔,也有人喜着圆领窄袖袍衫,这里容得下精致,也容得下污浊。一招一式,击得中道貌夫子的软肋,一腔一调,也留得住文人墨客的心肝。

      “这里还有星空馆、书铺、香铺等,我的想象力也有限。”南风笑道:“等更多人入住进来,这里的发展应该会更好。”

      “看上去这里似乎也融合了一些西方的元素。”

      “大唐是最开放的朝代。”南风盈盈一笑:“万国来朝,文化交融,这是自动演算的结果。”

      陈醉对这样的坊市显得有些疑惑:“这里的版图扩展到了那么大吗?都是你创造的角色吗?如果所有人都是你创造的,这些角色会有局限性。”

      “这里的大部分居民主要还是来源于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潜意识。”南风微微一笑,避而不谈:“陈老师,您看看,这里的布局还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

      第二批三部入住名单已经出来了,随名单而来的还有地军和工程部警备军,名单上的人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就已经被拉走。

      第二批移植计划预计将南美的百万平民移植入乾坤,青金源病毒已经开始慢慢输送,拟将这些居民青金源化,移植入乾坤。

      星维网上有关第一批158人消失的信息全部被封锁。星维网上所有对于“乾坤”的描述都是正面的,平民们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毫无察觉,只知道这是“线下的星维网”,照样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近地军率先被发难。一群地军和警备军将还留在地面的近地军团团围住,战斗持续了五天六夜,近地军上将的旗舰在空中被击落,从此,近地军的军种在共和国彻底消失。

      相同的事情还发生在地军。直到此时将领们才发现,自己手下已经不知不觉埋下了这么叛徒,在名单出来后,数个将领已经被手下的人同时发难,将其捆住送进了医学部。自此,地军从上至下,只剩下张修己和雅各布的人,权力结构不可谓不简单。

      科学院遭遇了又一次的洗牌。权力结构被打乱重组,怀有一技之长的人几乎都被扭送至了医学部,准备接受潜意识移植。

      而此时,正在工程部的乾坤课题组已经被军队团团围住。他们的出入都必须接受检测。当南美数百万人的名单交至乾坤部时,部里的人员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所以,我们是要杀了这些人吗?”一个部员快哭了:“几百万人,那是几百万人吧?”

      “小声点!”另一个部员死命拉住他,向他使眼色:“外面那么多军队,你也想上名单吗?”

      “上名单”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名词。那个部员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回头做事。

      一个警备军的警长彬彬有礼地道:“请问南小姐在吗?总统请您来府里一趟。”

      南风出门时,却看到了张启玉正在门口等她。他瘦得形销骨立,此时释然后,却一扫先前颓废风气,他在那里站着,却让南风仿佛想起了原先“光启玉度,风姿兰仪”的他。

      他笑着伸出手臂,让她挽着。

      南风迟疑了一会,挽上他的手臂。

      他们像多年前一样并肩,她闻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她感到眼前的张启玉熟悉而又陌生。

      他们一同来到了张修己的办公室。

      张修己对张启玉的到来毫不意外,只是笑着对两人道:“坐。”他倒了一壶茶,自己抿了一口:“第一批的居民入住已经完成了,第二批的启动了吗?”

      南风将乾坤的进展向张修己汇报了后,张修己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他话题一转,开始和南风聊乾坤内的事:“阿醉在乾坤里住的很好,这是你的功劳。”

      南风笑了笑,不置可否,知道张修己别有所指,也就只等着他说的下一句话。

      张修己道:“只是,阿醉近来有些寂寞。我们虽能进入乾坤,但毕竟不能全天待在里面——恰好你在负责乾坤部的建立和这个世界的接洽,不如先住进乾坤如何?”

      他没等南风表态,身后的秘书就已经捧上一个针剂。盈盈的青色试剂在玻璃针管中璀璨莫名,像是毒蛇的眼睛。

      南风还未表态,张启玉却突然笑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父亲说得是,一方面,母亲寂寞,需要人陪,另一方面,乾坤与线下世界接洽,也需要有人在乾坤中处理事务——”他劈手夺过针剂,在众人陡然变色的目光中,插入自己的手臂,将病毒注射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笑道:“我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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