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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七十九梗、一拜天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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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夏,单名一个莲字。名字是父亲取的,他是个老师,我听父亲母亲说过夏和莲都是连着的,所以才有了我的名字。
1958年,我八岁。对面搬来一家新邻居,我母亲领着我去拜访。
没想到对面搬来的一家只有一个人,是个白白胖胖的男人。那人给我和母亲开门时拿着一柱拐杖,我母亲只说是拜访近邻带了一篮子糕点,她自己做的味道很不错。
那个男人听见后说句稍等然后拄着拐进去屋里了,我瞧见他腿脚没问题只是看不清路。明白了他原来不是瘸子,是个瞎子。我和母亲站在门前,他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了一个铁盒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到了面前弯下腰与我说话,彼时我还是个害羞内向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他一看我更是怯怯的不敢看他了。我听见他同我母亲说:
“夫人这是令爱吧,我这儿有一盒子糖,小孩儿爱吃,就送给小姐吧。”
我听见提起来我忍不住探出头瞧他,这样一看看的更清楚了,他露出来的皮肤白的很,看着像养尊处优的少爷,就是那双眼睛小点。我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的露出笑来,他见我笑了也很高兴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莲。”
他小声念叨了几遍我的名字。
“小莲,喜欢吃糖吗?”
“……喜欢。”
糖很甜,我母亲从来不让我多吃。我能闻见他递过来的铁盒子里面隐隐约约传出的香气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给,拿着回家吃吧。”
他把盒子递给我,我抬头瞧了瞧母亲,见她点点头是同意的意思高兴的接过盒子,只是太重了拿不住只能抱在怀里。
“谢谢叔叔。”
给我糖我就不怕他了,抱着糖盒子对他说谢谢。他也挺高兴的,笑的眼睛更小了,然后用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看见他的手还挺好看的,至少比我父亲好看些。
“谢谢夫人。”
这时候他才接过糕点。我母亲同他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临走前他又摸了一下我的头,他手劲轻还挺舒服的。
我记住了这个送我糖的新邻居,他同我母亲说过他姓杨,叫九郎。
我母亲她是个作家,写些风花雪月投进报社也小有名气稿费也不少。她喜欢听戏,那些太太夫人们都爱听,我也喜欢那悠扬婉转的声音。我母亲常带着我和那些太太们去听戏,离我家没几条街就有个戏园子,园子里有很多唱戏的可就一个角儿。大多数都是去捧他的,好像是姓张,我听她们提过几句。
今天正好有他的戏,台上的人慢慢踱步风流婉转的身段引得台下人不断给赏,我瞧着他走走停停的也很漂亮,他的唱功更漂亮,一句词能听的人如痴如醉的,至少旁边人都是这样。我只是看他那双眼睛,像是我母亲抽屉里的一对儿黑珍珠。眼尾勾的上翘,一颦一笑一垂眸把人魂都勾走了,太过分了,连我这样的小丫头都勾。
我想他胭脂粉下的面皮也是好看的。
这是我碰见先生的第一场戏。
后来我母亲开始赶稿了,我也好一阵子没再听他的戏了。
我与对面的杨叔叔开始熟起来,那天我下学后去和同学玩。回家时碰上了他,他正在糕点铺子里买糕点,我正好攥着母亲以前给我的钱去买糖。他在那里踌躇着,店里的伙计懒懒的没招待他,我看他苦恼的样子慢慢靠过去。
“叔叔,你要买糕点吗?”
“小莲?”
“是我。”
他转过头看向我这边。
“您看得见?”
说完我捂上了嘴巴,这样太没礼貌了。我惴惴不安的去瞥他的表情,他看着没生气还好脾气的对我笑了笑。
“我还能模模糊糊看见点儿东西,你也来买糕点?”
“我来买糖。叔叔你要买什么?”
“嗯,我不知道这儿哪个糕点最好吃,小伙计儿忙着没空招待我。”
明明是在偷懒。
“叔叔,这家的海棠酥最好吃,还有桃花糕,现在正是吃桃花糕的时候呢。”
“好就要这两样吧,谢谢小莲。”
“不用谢。”
被谢的我突然就很开心,高高兴兴的买了我喜欢的糖果。回家路上我和他同路,我看见他那拐杖摸索的模样让我有点担惊受怕的,忍不住抓住了他提着糕点的那只手。我偷偷瞧了他,他只是眨了眨眼睛然后把糕点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牵着我的手,他的手凉凉的很舒服。
“小莲,要不要到我家尝尝海棠酥和桃花糕?”
我想了想以前吃过的海棠酥外酥内甜松软滋润,默默的咽起了口水,反正他家就在我家对面。
“可以吗?”
“当然可以。吃完我送你回去跟你母亲说一下。”
他好像看出来我的顾虑一样。
“谢谢叔叔!”
我忍不住高兴的跳起来。走到他家门口我瞧见了一个人在那站着。
“叔叔你家门口有个人。”
我晃了晃他的手。
“嗯?”
走进以后他好像隐隐约约看见了然后放松一笑。
“是叔叔熟人。”
那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穿着一袭青衫站着笔直。模样好得很,尤其是那双眼睛。
“你这是去哪儿了?”
那人调侃的问他,然后瞧见了我,我瞧着那人的眼睛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去买了点糕点。你等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这女娃娃是谁家的?”
他话题一转问起来我。
“对面邻居家的,进来吧。”
他边开门边引着我和他进来。从见了不认识的大人开始我就又开始没话了。安安静静的跟着叔叔进了屋坐下,然后叔叔打开了糕点。那人看见桃花糕眼睛就亮起来,兴冲冲的说。
“九郎,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桃花糕?”
“哦,你爱吃桃花糕?我记下了。”
“原来只是碰巧。”
不过那人还是很高兴。我听着他俩聊天拿起一块海棠酥啃起来,果然很好吃。
“小莲,这位是我朋友,姓张。”
我边嚼着边努力咽下嘴里的。
姓张……还有那双眼睛……然后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来,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有些惊讶的问:
“您是唱戏的张先生?”
他听见了我的话笑起来,那双微微上翘的眼睛半弯着,眼里面荡起来阵阵波纹。
“是,我是张云雷,小莲儿听过我唱戏?”
“听过一场,您唱的好。”
叔叔在旁边明显愣了。
“你俩还见过?”
原来张先生和杨叔叔是朋友。
那天下午杨叔叔送我回家为我向母亲解释了晚归的理由。回到了家我高兴的向母亲分享了我知道的这件事。
“哦?原来张先生和杨先生认识啊。”
我母亲抚摸着我的头顶。
“你今天怎么遇见杨先生的?”
“我去糕点铺子遇见的。”
“糕点铺子?”
糟糕,母亲不让我吃糖。她带着笑语气强硬的说:
“把糖拿出来给我,一天一颗。”
我悻悻的从兜里掏出来交到了母亲手上。正好回家的父亲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放下书本把我抱起来。
“哈哈,小莲又偷买糖了……”
我被他脸上刚长出的胡茬弄的脸有点疼,听着他幸灾乐祸使劲推开他的脸。
“走开,母亲父亲该剃胡子了。”
我冲旁边的母亲喊然后被母亲抱了过来。
一回两回的我和杨叔叔就熟了,我常去他家玩,我母亲也不拘看我,她知道这位杨先生品行不错。
叔叔虽然眼睛看不清楚知道的东西却多,他脑子里的故事数都数不完。有时候他会给我讲故事,讲远方如何如何模样,还给我讲那些神话妖魔的鬼怪小说。有时候碰巧张先生也在,杨先生讲完他会唱两句,才子佳人在他脆生生的嗓音下信手拈来。我托着腮看着他唱戏,杨叔叔也在听,他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张先生面前明明是我俩人,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是唱给杨先生一个人听的。面前他俩人一站一坐一动一静,窗外万千春光照进来洒在他俩身上。
真好看啊。
张先生和杨叔叔如何认识的我是听张先生告诉我的。彼时离我初见他已经过了半年了,我与他已经很亲近了。他把我抱在腿上下巴抵着我头顶,杨先生抱着杯子在喝茶,他不喜欢我父亲和那些大人喝的那些苦茶,反而喜欢各种各样的花茶还喜欢吃糕点。
“我与你杨叔叔认识二十年了。”
我在张先生腿上不安分的晃了晃身子很惊讶。
“二十年了?好长的时间,您和杨叔叔今年几岁?”
“我俩今年都是二十八岁,我八岁认识的他。”
“八岁,我今年正好八岁!”
我高兴了摇摇头,把手中的糖往嘴里送。张先生用手摸摸我头顶示意我安分点。
“真好啊,八岁。”
他又摸了摸我头,这次是在感叹,我把嘴里的糖翻了个个又问。
“您和杨叔叔怎么认识的?”
“我小时候就在戏班子了,你杨叔叔在街上碰见了盯着糖人流口水的我然后给我买了个糖人。”
“糖人?甜不甜?”
张先生听见后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他笑什么抬起头看他。张先生看着杨叔叔,碰巧杨叔叔也看向他。
“甜,真甜啊,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甜。”
然后杨叔叔也笑起来,笑的脸都红了。
“然后就认识了是吗?”
“嗯。”
杨叔叔把我从张先生腿上抱过来。
“小莲儿你又重了。”
张先生笑着捶捶腿,我没理他,他和杨叔叔不一样总作弄我。
接下来杨叔叔也开始说起来,他抱着我怀里香香的靠着很舒服,张先生靠着硬邦邦的。
“后来慢慢成了玩伴,我家里人不让我和他玩于是我俩就偷偷的。后来没几年云雷跟着的戏班就搬到了别的地方了,我和他就没有联系了。”
“没联系了?”
我跟着说了一遍。
“直到我家道中落也搬了家才再遇见你先生。”
“是搬来这儿的时候吗?”
“嗯。”
“那天我去街上碰见了九郎。”
“又是在街上?您又想吃糖人了?”
张先生听见哈哈一笑,叔叔也笑的颤颤巍巍的。
“这回是你叔叔站在糖人摊子前,我先找到他的。”
“是吗叔叔?”
我抬头看着杨叔叔。
“是。”
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曾听见杨叔叔叫张先生磊磊,原来张先生本名是张磊磊吗?我也问过杨叔叔,那时候张先生在旁边笑的直不起腰来,杨叔叔也哭笑不得的样子。
他回答我说:你说是就是吧。
我挠了挠头想什么叫你说是就是?后来也件事也抛之脑后了。
一直到我十二岁,我还是常常去杨叔叔家玩,张先生也是得了空就往叔叔家跑。我曾经问叔叔要不要一起去看戏,他说以前眼睛好的时候看过了,现在只能听听声音,况且现在在家也常常听磊磊唱。
“也是,先生在家唱的比在园子里唱的还好。”
他现在在我面前喊张先生磊磊了,我也明白一点他俩的关系。先生在家唱戏好因为有叔叔,所有戏里的男主人公都在眼前,能不好吗。
没过多久我再去叔叔家发觉张先生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了,叔叔也郁郁寡欢的样子。
“叔叔,张先生这几天没来?”
“嗯,他有事。”
我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
回了家我旁敲侧击的问我母亲这件事。
“张先生?”
母亲脸色也不好看,我的心也不知为何越跳越快。
“他好像被抓了。”
“被抓了!怎么回事!”
我忍不住大声问母亲。
“唉!”
母亲叹口气坐下也让我坐她旁边。
“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你和张先生杨先生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京城不只一家戏园子,别家眼红他找法子让他被抓了起来。”
“那……什么时候能出来?”
我看见了母亲的眼神。
“怕是……”
我的鼻子一酸明白了母亲的未尽之言。
怕是得受苦。
我前年听见过另一个先生也是这样被抓的,也是那个戏园子干的,那位先生遍体鳞伤嗓子毁了才出来。他们有人和警察局里的人认识,狼狈为奸。
先生那么喜欢唱戏,他怎么受得了。杨叔叔可能也知道了不过没告诉我怕我伤心。
我回房间抱着被子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母亲又告诉了我一个不好的消息。
“杨叔叔半夜也被抓走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我被气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为什么要抓他,我的心里其实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母亲,您能帮我打听着他俩的消息吗?”
母亲紧紧的抱着我,轻抚我后背安抚我。
“可以可以,两位先生都是无辜的我知道,你也别太伤心了。”
接下来几天杨叔叔一直没回家,我的心也越来越焦灼,母亲只安慰我说两位先生一定会出来的。
第五天母亲带回了消息。
“他们说……明天他们俩枪决。”
我吓得往后仰一下坐在沙发上。
“怎……怎么会……”
“说是间谍。”
我母亲和先生叔叔也熟识,她也开始擦眼泪。我忍不住抱着母亲哭起来,他们这么好的两个人怎么会……
“母亲……母亲……我……”
“你想说什么?”
母亲用手拭去我脸上的泪,可怎么也擦不尽。
“可不可以让我去见他们一面。”
母亲叹了口气抱着我。
“好。”
我忍住眼泪跟着母亲去了警察局。
“我带了伤药,你去给两位先生。”
母亲在门口没进来,我走了一段路才看见张先生和杨叔叔,他俩在一起。一见面我眼泪就忍不住了。
“先生,叔叔。”
他俩在床上坐着正在聊天的模样,身上像是没多少伤,精神也不错。他们看见我来了露出来笑向我这边靠过来。
“你怎么来了小莲儿?”
这是先生。
“别哭啊,小莲。”
这是叔叔。
我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
“我带了药进来。”
我把药递给了叔叔。
“先生叔叔受伤了吗?”
我看他们的衣服还算整洁。
“没吃什么苦头。”
叔叔摸索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别哭了小莲儿,我俩都没哭。”
先生笑嘻嘻的说,叔叔也是笑着的。
“我从进来就知道结果了,也没挣扎所以没吃什么苦头。”
“小莲别伤心,我和你先生这辈子也算开开心心了,没什么遗憾了。”
叔叔擦了擦我脸上的泪安慰我。
“小莲儿把你母亲喊过来,我有事情交代。”
我把母亲领进来。
先生和叔叔向我母亲做了一揖。
“我俩有一件事求夫人。”
“先生请说。”
“求夫人给我俩做两套喜服,钱在九郎床头柜子里,剩下的钱就给小莲儿买糖吃。”
我赶紧抬头看看母亲,母亲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点点头应了然后摸了摸抬着头看她的我。母亲答应后我看见先生和叔叔都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小莲儿。”
“嗯?”
“带喜服来时捎两块喜糖来。”
“好。”
看见两位先生精神很好的样子我好像心里也轻松了一点。
下午我跟着母亲去铺子里买了两身喜服,母亲特意挑了两件花样差不多的。我去糕点铺里买了糖和先生爱吃的桃花糕。路过街上卖糖人的那儿我又买了俩糖人。
“母亲,你知道先生和叔叔……”
“我明白一点儿,你也知道吧。”
母亲蹲下抱了抱我,然后面对面对我说:
“两位先生是明白通透的人,他们看得开看的明白。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再次回到那儿我和母亲把衣服和糕点递给他们,最后拿出来糖人。
“先生,你看这是什么?”
“糖人?”
先生拿着糖人高兴的递给了叔叔。
“下一回换我给你买。”
叔叔接过后笑着点点头。
他们拆开糖递给我一颗。
“吃喜糖啊小莲。”
我接过来叔叔递来的糖放在嘴里,真甜。糖在我在嘴里含着,我想着自己也已经不是当年第一次见面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女孩了。
“衣服很漂亮。”
张先生高兴的在自己身上和叔叔身上比划着,叔叔笑着看着他。
“小莲过来。”
叔叔把手上的银镯褪下来递给我,我记得那是他母亲给他的。
“送给你了。你别伤心了,我和你先生高高兴兴的走,明天大喜的日子你可不能哭。”
我答应着接过,那天我果然一滴泪没掉。
到了时间我和母亲去了那地方等他们。他们来的时候果然穿上了昨天的那身衣服,尽管旁边有人议论纷纷全都入不了我的耳。只是望着他们,先生和叔叔都是笑着的,他们看见了我也对着我笑起来。
大喜的日子不能哭。
我也高兴的笑起来。
太阳明晃晃亮着,他们面对面跪着,南风暖烘烘的吹着万千春光洒在他俩身上在我眼中闪闪发着光。
先生唱了最后一次戏,还是对着叔叔唱的。
“一拜天地——”
他们同时弯下腰再没起来。
很久以后,久到我结婚生子,久到我的父亲母亲离世,久到我有了孩子、孙子。
久到我腕上叔叔送的银镯子不再发亮。
后来我听见了外孙女手机上放的视频,听见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我也跟着唱起来,当年先生在叔叔家唱的我都会了几句。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唱着唱着我就笑了。
“姥姥你也会唱?”
外孙女惊奇的看我。
“嗯,这是谁唱的这么好听?”
“张云雷,一个说相声的。”
我心里想着先生大约是又对相声感兴趣了,可戏还是唱的那么好。
“他身边有没有姓杨的朋友?”
“有啊!他搭档叫杨九郎。姥姥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先生说过这回换他给叔叔买糖人的。
靠爱发电
我为自己带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