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江柳共风烟》青麟背上王六郎

70、我见过你

　　11.我见过你

　　万宝殿前四根朱红大柱，气势雄伟，高大的殿门敞开对外，一眼便可瞧见内中情形。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宴席如流水般铺开，美酒也如流水般倒进了江湖人士的肚子里，将他们的脸都熏红了。

　　尽管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醉意，但他们的眼神却仍旧如寒星般凌厉，看不到一丝迷蒙与茫然。

　　每个人都望向同一个方向。

　　万宝殿正中的高台。

　　台上只摆了一样东西。

　　一张做工精美、铺了软毯的椅子，椅背上缀了珠宝玉石等物，华美非常，隐隐透出不凡于世的威仪。

　　这确实是一张能够吸引住所有人目光的椅子，光是那椅子本身所用的木料，便足以将一部分人吓死，再加上各种玉石珠宝，价值连城，亦非夸言。

　　每个见过它的人目光都会自然而然的被它吸引，这些江湖人士也不例外。

　　走跳江湖的人，都是在刀尖上舔血，踩着人的尸体走过来的，博得了名声，却还是有不少人露宿街头，居无定所。

　　只有大侠才能享受到最好的服务，而在江湖剩下的那部分人，死时却连名姓都没人知道，更别提其他。

　　钱，比任何东西都更具有吸引力的东西。

　　但，他们的目光只在这张椅子上停留片刻，便又转开，望向了敞开的大门。门外，是铺了红毯的台阶，再远处，是铺了汉白玉，光可鉴人的黄金道。

　　这汉白玉的价值堪比黄金，故而名为黄金道。

　　万宝楼的现任总管花无瑕如是说。

　　这黄金道上随便撬下一块指甲大小的玉石就足以够人吃上一顿好的了。

　　这也是一处能吸引住江湖人士目光的好地方。

　　他们看着这条路，目光里有着期盼、焦急、紧张、好奇，各种不一而足的情绪。

　　一张椅子究竟有何魔力让这些江湖人士频频侧目，一条路又何以令他们不住张望，眼含期待？

　　期盼、焦急、紧张、好奇的神色不断从他们的眼里划过，一杯一杯的美酒不停倒进肚中，将他们的脸色熏得更为鲜红。

　　甚至，迷蒙了他们原本锐利的眼神。

　　可当一身白衣，神情冷淡，似笑非笑的狄青麟出现在道路尽头，踏着碎玉柔光朝万宝殿走来时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齐刷刷的望向了殿外，盯上了狄青麟。

　　戒备、好奇、打量与思索。

　　人声鼎沸，欢声笑语的大殿顿时沉如死寂，呼吸可闻。

　　狄青麟走的很慢很慢，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走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当他走到殿门前，正要跨入殿中，一个人却凭空出现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韶秀俊雅的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激动道：“是你！”

　　狄青麟只好停下脚步看着他。

　　眼前这人年约二十上下，眉目清秀，肤色白皙，颊上略染薄红，唇色泛白，一脸病态，眉间永远盛着轻愁，似有说不完的心事。瘦削高挑的身子裹在一件件华美的衣裳中，却更衬得他身材细弱，似挂在一根竹竿上，显得有些可笑。或是因为激动，整个人脸上都布满潮红，倒如女子般诱人。

　　狄青麟静静看着他，静静的道：“让开。”

　　那人闻言，微微一愣，满脸惊愕，双唇张合，似有话要说，下刻却皱紧眉头，弯下了身子，似是十分痛苦。从旁立时有人上来将他扶住，关切道：“公子，还是坐下吧。”

　　“不了，缓一阵就好。”那人摇摇头，眉头虽是紧紧皱起，但脸色却好了很多，他屏退侍从，望着狄青麟，满脸歉意：“抱歉，让你见笑了。”

　　狄青麟只淡淡一笑，道：“你挡了我的路。”

　　那人又是一愣，很快，他微微笑了笑，道：“抱歉。”

　　说着，退开了身子，露出了身后的路。

　　狄青麟一步踏入殿中，原本沉寂的大殿顿时热闹起来，谈笑声，询问声，唾骂声，充斥耳内，似乎从未断绝。

　　狄青麟隐隐听见了他的名字，但他并未在意，瞧准了一处空位便走过去坐了下来，伸手去取面前的酒壶，谁知却被人先一步取走。

　　狄青麟转过头，就看见了他。

　　方才挡住他去路的人。

　　他皱起的眉间，盛着令人不解的欣喜，冲散了他脸上的阴霾与愁绪。他半垂着眼，轻声道：“没想到真的是你。”

　　狄青麟静静听着。

　　他替狄青麟满上一杯酒，道：“你一定记不起我是谁。”

　　狄青麟伸手拿过酒杯，放到唇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他喝干了杯中的酒，淡淡道：“我从未见过你。”

　　狄青麟从不会记住一种人——死人。既然眼前这人还活着，若是见过，他一定记得，而他对这人全然没有印象。

　　他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很快又打起精神，替狄青麟满上酒，道：“方才，我们已经见过了。”

　　狄青麟一脸自然，喝着沈凰秋替他斟满的酒，听到此言，笑了笑，道：“你说的对，方才我们已经见过了。”

　　他也跟着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我叫沈凰秋。你呢？”

　　狄青麟停下喝酒，抬眼望向前方，道：“你很快就会知道。”

　　沈凰秋又愣在了原地。

　　狄青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他感到无措与意外。

　　沈凰秋瞧着狄青麟的侧脸，正想开口，忽地就见一把大刀就直直朝狄青麟砸了下去，他正想上前，却见狄青麟眉头也未皱，依旧在喝着杯中的美酒。

　　“轰”的一声，狄青麟面前的矮桌变成了一堆碎掉的木屑。

　　沈凰秋眉头皱得死紧，急忙去看狄青麟有没有受伤，狄青麟却只静静的看着面前那把大刀，神情毫无波澜，甚至带了几分笑意，道：“我见过这把刀。”

　　沈凰秋也看见了那把厚背薄刃，长约五尺，刻着饕餮纹的大刀，但他却不知道这把大刀的主人是谁。

　　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

　　他抬起头，便看见了一个身材高大魁梧，肌肉紧绷结实，满脸横肉，神情狰狞的大汉，他一手拎着大刀，另只手死死捏着，骨节作响，冷冷一笑，道：“江湖上很少有人不认识这把刀。”

　　狄青麟缓缓道：“我也见过你。”

　　大汉忽然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青麟偏着头，眼里露出回忆的神色，慢声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大汉脸涨得更红了，粗壮的脖子上布满血色，连耳尖都红透了，他忽地一把拎起大刀，喝道：“我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见过，但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死！”

　　“哦？”狄青麟对大汉的话充满了兴趣，他不禁追问道：“什么时候？”

　　“现、在！”

　　这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下一刻，大汉已抡起了大刀再一次朝狄青麟砸了下去，宽厚的刀身夹带劲风，似欲将人撕裂。

　　大汉涨红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喜色。

　　他似乎已经看见狄青麟死时绝望的神情。

　　关于狄青麟这个人，他已听过太多的传闻，自己也有亲身的体验，那晚的他，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收割了数十条人命。

　　他是个可怕的男人，那柄剑，就像是一个噩梦，每每想起那晚的事，他都要从睡梦中惊醒，汗湿全身。

　　他知道，他这一生若不杀掉狄青麟，他就没有安宁的一日。

　　他本以为不会在此见到狄青麟，但既然见到了，他就必须来。

　　总有一些事需要一个人拼了命去做。

　　杀了狄青麟，就是他必须要做的事。

　　他死死盯着不动如山，甚至嘴角还有着几分笑意的狄青麟，刀尖已经贴到了他的头皮，可却始终没有砍下去。

　　他手上肌肉暴涨鼓起，根根血脉可见，证明他已经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可为何，他手中的刀没有将狄青麟砍成两半！

　　他顺着刀身望下去，没有看到狄青麟身上溅出的鲜血，却看见了一双筷子。

　　一双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筷子。

　　这双筷子，他刚才还在自己面前的矮桌上见过。他用这双筷子夹过卤牛肉，用这双筷子夹过炸花生，用这双筷子干了很多事，却从没有想过用这双筷子来挡住他手中这把大刀！

　　这双筷子被一个人握在手里，他顺着那只苍白细长，肤色里透着浅青，看上去桶水都拎不起的手看过去，就看到了沈凰秋。

　　沈凰秋的脸色苍白的吓人，眉头紧紧皱起，咳了两声，神情十分痛苦，他细瘦的身体在那把厚厚的大刀下显得那般柔弱，似乎风一吹就能把他吹走。

　　但就是这样的他，只用一双筷子便挡住了大汉手中重达百余斤的大刀。

　　大汉愣住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沈凰秋身上，像一把把刀，要将沈凰秋的底细刮出来，瞧个透彻明白。

　　沈凰秋又咳了两声，脸色更为难看吓人，似乎替狄青麟挡下这刀已用尽了他全部的生命，他浅色的唇抖了抖，看着狄青麟，欲言又止。

　　狄青麟也正看着他，忽地笑了笑，道：“我想起在何处见过你了。”

　　沈凰秋脸上立时布满喜色，眼含期冀的望着狄青麟。

　　狄青麟回想了一阵，缓缓道：“三年前的中秋赏月宴。”

　　这话听在别人耳中或许感到莫名其妙，但沈凰秋却再清楚不过了，他激动的甚至忘了自己手中的筷子正架着一把大刀，哗的站起身来，面红耳赤，兴奋道：“你终于想起来了吗？”

　　那名大汉却被他一把推开，踉跄数步才站稳身子，眼里写满惊讶。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也不会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沈凰秋竟能将这个稳如泰山的大汉推开，就连狄青麟也未想到，他微微挑眉，很快敛下，瞧着一脸兴奋与激动的沈凰秋，柔柔的道：“那时的你，似乎还只是个少年。”

　　沈凰秋因为太过激动，又不停的咳嗽起来。

　　狄青麟望着他，声音依旧柔和，道：“我还想问，你究竟是谁？”

　　沈凰秋满布潮红的脸立时变得苍白如纸，他抖了抖唇，一开口，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似要将他的心肺都从身体里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