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无海无沙

2、江霙

　　麒麟从半空降落在紫宸面前，四足之下，银色的火焰仍在燃烧，却奇异地没有融化冰雪。紫宸眼中流转着浅淡的紫意，含笑道：“时间快到了，有没有想过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
　　麒麟的双眸温润清澈，声音低沉悦耳：“无论什么样子，都是‘人’，不会有大的差别。”转头看着遥远的地方，不加掩饰地说出自己的担忧：“那里的怨气很强，我想去看看。”
　　紫宸有点无奈，麒麟是天地生成的仁兽，慈悲心肠与生俱来。运用灵力调和万物是它的使命，也是它的修行，只是这关键时刻，会不会——有点危险？
　　很快感应到他的担忧，麒麟先一步纵身跃到了空中：“我去看看而已，不会冒险的——这里，又是桃源。”奇异地安抚了紫宸的心。
　　是啊，这里是“桃源”。紫宸安下心，欣赏麒麟远去的身姿，真的，天空中没有任何飞鸟，快得过急驰的麒麟呢。
　　忽然张大了眼：“那个方向——”运指如飞，忍不住叫出声来，“是枫岚峡！”

　　枫岚峡红枫似火，一座青藤遍绕的木屋前，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张太师椅，一名骨瘦如柴，皮肤泛着青黑色泽的中年女子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手里持着一面极大的盾牌，几乎不用怎么挥舞就能遮住她整个身体。打磨得明镜一样的牌面映照出对面的小小女孩，白玉般的手指间是一枝绿萼早梅。年纪虽幼，举止中却已隐约有了震慑天下的霸气。
　　中年女子冷冷的声音响起：“动手吧，雪华。”
　　小女孩凝重地点了点头。手一挥，那枝绿萼梅已向盾牌正中疾射而去。中年女子“哼”了一声，倒也不敢怠慢，屏气凝神，双手持牌不动，全身气劲灌入盾牌，抵挡射来的梅花。
　　小女孩在射出指间梅花的同时，身形一闪，潜入盾牌下方空隙。忽然听得“铛——”的一声巨响，原来中年女子双手顺势推出，盾牌与梅花相击的时间硬是提早了一分。梅花的花瓣被震得四下飞散，光秃秃的枝干直直地掉下来。
　　小女孩向后急退，脚步前后交错之中，竟然无一点停滞。她一手接住落下来的花枝，再一划——飞散的花瓣聚成一线，在空中画出了一个漂亮的半圆，绕过盾牌，击向牌后的中年女子。
　　中年女子气劲已在那一推中用尽，花瓣飞过，避无可避，只得松手放开盾牌，后仰倒地。小女孩手再顺着花瓣飞行轨迹划了一个半圆——那些花瓣竟然奇迹般地附着在她手中的花枝上——依然是一枝绿萼早梅，只是全靠她的内力粘住。
　　中年女子重新坐好，大口地吸着气，声音更冷：“取巧？大内卫士成千上万，你哪里有取巧的机会？连防守都突破不了，如何近得皇帝？午饭不要吃了，再去想来。”
　　小女孩很是平静，仿佛是早已习惯，甚至还带有一点笑容：“是的，江萦姑母。”
　　“叫我庄主！”
　　“等您批准我入庄，我才能这样叫。”
　　“那就别在这里碍眼。”
　　“是，雪华告退。”

　　枫岚峡的雾出了名的聚散无定，最浓时一只手指点住鼻尖，眼睛也绝对看不到其它的四只手指。孔雀跌跌碰碰，凭记忆摸索到江边，江水激荡，水气与雾气交织，几乎让人窒息。
　　孔雀不敢再向前，气运丹田，放声大叫：“雪——”一开口，大量的水便争先恐后地涌入，呛得他咳嗽连连。弯下腰，只觉得鼻腔火辣辣的，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好不难受。
　　忽然衣领一紧，整个人被提着向后飞了起来，到了相对比较干燥的地方才被放下，脊背上传来轻柔的拍抚，江霙优美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虽然看不见，孔雀却想象得出，这时的江霙必是微微歪头，浅笑盈盈，眼眸中荡漾着戏谑的水光，美得让天地失色。
　　孔雀估摸了方向抱住那娇小的身躯，才放下一半的心：“感觉。你上次不是说过，起雾的时候坐在江心的大石头上，应该会很有趣吗？”
　　怀中传来隐约的笑声：“你记得真清楚呢，孔雀。”
　　孔雀习惯性地抱怨：“庄主给人家起的名字叫‘却尘’啦。”
　　江霙闷笑中带点不屑：“你哪里配得上这样超凡脱俗的名字，还是‘孔雀’好，又华丽，又张扬——你不觉得叫你‘孔雀’的人越来越多了？”
　　“雪——”尾音拖得长长地，明显在撒娇，“你好过分——”
　　“孔雀，”江霙声音闲散，“这样撒娇不但没有效果，还会吓坏人的。”
　　孔雀扁扁嘴，身形转瞬之间变成了女体：“你很不够意思耶。”
　　浓雾开始消散，阳光开始透入谷底，江霙扬起头，刚好看得清孔雀的长发在眼前飘拂，乌黑如墨，却奇异地闪耀着金属般的五彩光泽。
　　孔雀也慢慢看清了她们所处的位置，原来已经走到了枫林与河岸草地的交界线。略有发黄的长草上，高高低低缀着零星的红叶，加上眼前朦胧的白雾，更显秋意萧瑟。
　　孔雀拉着江霙的手，就近选了一块平坦的大青石，脱下外袍叠好，平铺在石上，才让江霙坐下。江霙含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从腰间解下一个玲珑的双层食盒，打开。里面数个小巧精致的包子，犹在冒着热气：“我在学校食堂拿的，下面一层还有汤，赶快吃吧。”
　　江霙不答，只上下打量她：“你头发乱了呢，我帮你重新梳一下？”
　　“喂——”孔雀有些恼怒，这个人！
　　江霙淘气地眨眨眼：“我帮你梳头，你喂我吃包子，怎样？”
　　孔雀这才领悟过来：“好久没有玩过了耶！”拿起一个包子往上一抛，看着它稳稳地落到江霙嘴里，方背对着江霙坐在草地上，任由那双小手解开自己的发髻，玩弄似地梳着。听得身后轻微的咀嚼声停了，便又拈起一个包子，向后抛去。不久前因找不到江霙而起的焦虑，至此一扫而空。
　　林碧溪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风景。
　　一面欣赏，一面是好气好笑：“孔雀，你又逃课！”走了两步：“还偷食堂的东西！”
　　孔雀半闭着眼睛，慵懒答道：“雪会教我的啦。碧溪姨，生气的话，会变老哦。”
　　林碧溪懒得搭理她，转向江霙：“雪华，庄主不是不让你吃午饭？”
　　江霙微微笑着不答，孔雀拈着一个包子举给林碧溪看：“雪可没有吃午‘饭’，她吃的是包子。”说完又一抛，包子又稳稳落在身后江霙微张的嘴里。
　　林碧溪叹气：“怪不得庄主说你取巧，都跟着孔雀学坏了。”
　　孔雀委屈，明明每次都是江霙的主意，怎么所有人都认为是自己带坏江霙的呢？算了，反正印象已经扭转不了了，而且为江霙背黑锅，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开口反驳：“她自己被男人背叛又放不下，要报仇却还爱着人家，就找上雪来折腾。碧溪姨又不是不知道雪的身体，饿着了会出人命的！”
　　林碧溪想说话，却被玩够了的江霙截了去，一边简单绾起孔雀的长发，一边说道：“孔雀，‘她’是我的姑母，‘那个人’也杀了我的一家。”语气极其的风淡云轻，却听得林碧溪背有寒气。
　　孔雀不服：“你家又不是只剩你一个。”
　　江霙将一股飞凤金钗别在她发上：“我的命是姑母给的，我的身体——已成定局，难道要唯一的大哥去冒险？姑母没有偏心，只是追求最合适的方案。”
　　孔雀听得“已成定局”四个字，心里便一阵酸痛，情知江霙还未出口的那句话：何况，我大哥的资质，与我相去甚远。
　　林碧溪也是神色黯然，这样残忍的事实，要求一个小女孩全部背负起来，上天实在太狠。不过——“雪华，你明明可以正面突破的，为什么要取巧？”
　　江霙正在插珠花的手略停了停：“——姑母——没有多少日子了——”
　　林碧溪叹气：“让庄主听见了，肯定又要教训你心肠太软。”
　　江霙拍拍孔雀的头，示意她可以转过来了，才现出深沉的笑意：“那就不要让她听见好了。没问题吧，碧溪姨？”
　　呃——这是什么样的小孩子啊？林碧溪冒出冷汗，尤其想起江萦之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真不愧是同一个家族的。林碧溪想起一事，急忙转移话题：“对了，雪华，恭喜你得到了三分之一的‘许可’。赢了玄素庄的枯石，真了不起呢。”
　　江霙喝一口汤，停一停，才道：“我没有赢枯石。”
　　“哦？”这回孔雀也惊讶了，“可是我听说——”
　　“我们面对棋盘的时候，追求的并不是胜负。”
　　孔雀皱眉：“除了胜负还有什么？”
　　江霙喝下半碗汤，道：“天下。”
　　“那最后玄素庄还是出具了‘许可’？”
　　“是的，枯石说，既是劫中有劫，不妨试试看。”
　　“不管如何，三分之一也很厉害了！”
　　江霙仰头，喝完剩下的半碗汤，由着孔雀替她拭去唇边的污渍后，才道：“凤凰也得了三分之一。而且，现在都还作不得准，给我‘许可’的三分之一，没有见过凤凰；给凤凰‘许可’的三分之一，也没有见过我。”
　　林碧溪微笑：“你是最强的。如果凤凰见到你，一定也这么认为。”
　　江霙也笑了：“这个自然。”
　　林碧溪脸上坚毅的线条被笑容冲淡了许多：“那么事情就容易了，你赶快去和凤凰会个面，她自动退出，下任庄主的人选就出来了。”
　　“不要。”
　　林碧溪险些被口水呛着：“为什么？这是最简便的方法不是吗？你喜欢的啊——”
　　江霙忽地笑颜如花：“那样的话——”
　　孔雀悠悠然接上：“就不好玩了。”
　　两人相视，大笑出声。
　　林碧溪彻底无语。
　　江霙笑声徐徐停下：“碧溪姨，我听说你抱了个小孩回来，长得有几分像我？”
　　林碧溪不但在冒冷汗，头也开始痛了，这一对亲戚要逼死她么？
　　“雪华，那个是——”
　　“小姨和‘那个人’的女儿，我的表妹。”
　　“你知道了啊——”奇怪，庄主还没有交权给雪华啊，她怎么知道的？自己现在逃跑，还来不来得及？
　　“碧溪姨——”江霙的声音犹如天籁，林碧溪登时愣在当场。孔雀笑着从后面抱住江霙，悄悄地咬着耳朵：“碧溪姨怎么总是习惯不了呢？”
　　江霙回头，盈盈一笑，孔雀马上举手：“我投降，我投降，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小声咕哝，“真是太有杀伤力的武器啊——”
　　江霙没理她，看着惶惶然立在当地的林碧溪，到底不忍：“算了碧溪姨，拜托你先把她抱到枫岚峡来，我会跟姑母说的。”
　　林碧溪如蒙大赦，急急飞奔而去。江霙站起身来，拾起孔雀铺在石上的外袍：“风越来越大了，穿上吧。”
　　孔雀没发现她黯然的神色，一边伸手去接，一边喜上眉梢：“雪你真关心我呢，我好高——雪！”眼前的江霙突然倒了下去，孔雀连忙将她抱在怀里，只觉得阵阵寒气从江霙身上不断散发，冷得透入骨髓。她用力拥紧怀中的人，一面用颤抖的声音大叫：“碧溪、碧溪，去找庄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