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君子如玉色风华 ...
-
朝阳正好,即便车马奔波,众人兴致高昂,诸学子于车上并无不适;其中更有车乘笙箫和鸣,玉笛悠扬,引得诸位学子或凝神静听,或以琴相和。诸位夫子见此只觉分外欣慰。
黛樊被箫声吵醒,探头探脑,这才发现已将行至洛阳邑城南郊之中。南城多乱葬岗并洼地,行人少有往此而来,此前他因来此为故人收尸,倒来过一回,不知学监缘何于此过。
前十车马情绪激昂,后头几辆马乘寂静无声,策马于后头的夫子不由抚须皱眉。
日头渐高,盛暑祁寒,众学子兴致顿减,众夫子策马于赤日之下,汗流浃背。学监见状,抚须道:“疾速行之。”
车夫抡鞭进速,弹指间众马拔蹄飞驰,学子纷纷坐稳。
黛樊见远处将至乱葬岗,将车帘放了下来。徐梓被车乘晃得头晕眼花,不由阖卷养神。安茉无聊之际掀起帘角一望,忽而骇得脸色惨白。萧言不解随其望向车外,见外间惨象,已有几分反胃,连忙压低她手中帘角:“莫瞧!”只到底晚了,安茉恍然忆起那年安家血流成河,婶婶一家,只剩安瑜堂弟一人。忽而冲出车乘,惊得车夫差点丢了缰绳。
萧言连忙跟着出去,见安茉干呕连连,递上手中巾帕。
众学子忽而闻见一股尸臭之气,不少人探头观望,顷刻众车乘亦纷纷传来呕吐干呕声。
安蓉向来五感清明,早早便用水囊里的水浸透了新的干净丝帕,予了安莉并安瑞一人一条。三人捂着口鼻,只觉好受很多。
学监并众夫子面不改色,只加快了车速。卓夫子忍着不去看那尸骸遍野,人间炼狱。见学监嘴角带笑,对于此行,卓夫子心中忽而有些不好预感。此行学监策划,先途经洛阳城,往城南而去,至宛城,襄阳,永安,新安,武陵,江陵,至夏江红罗书院,再往北经广陵,沛郡、下邳至琅琊梨山书院,再行从荥阳、汝阳郡回洛阳。
此前诸位夫子纷纷反驳,新安郡属定州,武陵、江陵二郡属武州,俱为交州邻州,兵难盗匪,危机四伏。何况如今朝廷与康王交战三年,各有胜负,南地百姓,民不聊生,其地学子,更难以安生立命,若是游学,只怕交流不得甚么。何不直接走宛城、新野直至红罗书院,如何绕一大圈子?
偏生山长力鼎学监,如今看来,学监并山长怕是有意磨炼众人。
复行一二里地,方过了坟丘;众学子已被此地景色蹂、躏得面若死灰,提不起兴致。学监往身后一瞧,见众人沉闷,也不多说,心下咨嗟:时下书生,娇生惯养,不经磨练,难成大器。
众人前行数十里,途中俱为荒郊野岭,洼地野丘,惹得众学子寒毛耸立。
行至午时,众人见前方有一担着两筐番薯衣着褴褛的消瘦老汉。
学监抬手示意众人停驻,下马往前呼道:“丈人留步!”
那老伯停下步子,转身见一行高头大马輶车鸾镳,停于其后。又见诸人俱身着儒袍,儒雅端方,衣着富贵,仗剑负弓。惶然道:“郎君唤老朽可有何事?”
学监施礼恭谨道:“我等为青枫书院师生,此行外出游学,见及日中,欲休憩一二。敢问丈人,此处可有村舍?”
老汉闻言将担子置于地上,悄然望一眼那车马,恰不少学子掀帘观看,方安心往前指路道:“往前行一里地有一岔道,往左行半里,便是老朽贱寓所在的李家村。若郎君不弃,可往某村休憩一二。再行返回官道。只续沿官道直行七八里地,有一茶肆,只听闻卖的是人肉包子,迷魂茶饮,无人敢食。诸位郎君千万小心哩。”
学监闻言心下一乐:这群小子有事可做了。只面上恭谨道:“多谢丈人提点,我等欲往贵村休憩,不若丈人与我等一道,如此我等可送丈人一程,亦顺带劳烦丈人为我等指路一二。”
老汉闻言颇为忸怩不安,连声道:“这......这可当不得,不......不成哩!老朽徒步便好,老朽一身污泥,脏了郎君马车可如何是好?”
学监抚须安抚一笑:“怎会如此,丈人心善指路,如何当不得?”说罢将其两担番薯挑至为首车舆旁,沉思片刻,问道:“汝四人孰愿往尾乘?”
柳淮闻言毫不犹豫道:“夫子,学生愿往。”说罢收拾了行囊下车。其余诸子见有人起身,便不多言。
学监转头复对老汉道:“此车尚有空位,丈人请上。”
老汉见一学子背着书篓下车往后走,连连摆手道:“诶!诶!小郎君且慢,老朽徒步便成哩!”
只见那学子转身笑道:“丈人不必拘谨,同是坐乘,某坐前乘后乘有何不同?”
学监亦赞赏颔首。
老汉无法,一行上车一行道:“老朽坐这外头便好哩!”
车内三位学子忙起身拱手道:“万万不可,丈人请入内坐。”学监见此,心下欣慰。
老汉只觉拘谨,呐呐道:“诶,诶,折煞老朽哩!”
见老汉坐好,学监方将其担子置于车舆,众人复往村舍而去。
安蓉安瑞见柳淮行来,眉飞色舞兴奋不已,连连招呼道:“淮兄!速速上车!”
柳淮见此忍俊不禁,快步疾趋。上车之后,柳淮并安莉互相见礼,安瑞方拉着柳淮复谈话本之江湖之事,神采奕奕。安蓉于一旁含笑看着二人,满心欢喜。
安莉对于柳淮其人,自初遇之后,极少遇见。再加之前几日冯县丞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当真是久闻大名,久仰多时。见着柳淮,便不由自主悄然瞧了又瞧。
柳淮心思细腻,自有感知,转头便见安莉瞧着他,不知就里,只得儒雅温和一笑。安莉不知怎地,顿时俏脸红透,秀色可餐。
柳淮见状只觉其生得极为俊秀,只性情这般害羞,怕是易糟人欺负,故日后愈发对其照顾有加。
尚未行至李家村,已有村童蜂拥围来,好奇观望。其中一虎头虎脑,扎着总角,衣着半旧不新蓝粗布短褐,瞧着家世最好;他探头往车内瞧,忽而吃惊叫道:“李三大父坐马车哩!”
众孩童纷纷好奇追着马车探望,叫嚷道:“李三大父!李三大父!”眼巴巴瞅着马车车窗帘子,欲瞧一眼自个儿的李三大父是否在里头。更有孩童纷纷返家报信,便是老汉家眷子嗣亦纷纷而来。
老汉见状越发拘谨不自在,连连道着要徒步回家。三位学子慌忙阻拦。老汉脸红耳赤,待得车马停下,慌忙爬下马车。三位学子甚至来不及相扶。
学监见远远行来数人,为首老者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精神矍铄。策马往前复行几步,待得临近了方下马,拱手施礼说明来意。众夫子亦纷纷下马,众学子见状,纷纷背起书篓下马。
为首老者自称李家村村长,听闻诸人来自青枫书院,顿时喜上眉梢,连忙请诸人往村中行去。
众人入了村中,卓夫子牵了学监的马一道系于槐木下。夫子谢过村长热心快肠相邀入内,复道学子们欲讨些水喝,借个茅厕便好。
古时少有如此热闹之事,村中诸人纷纷闻讯而来。一时众人便被村民围拢,只那戴玉年长神色冷淡之人,村民俱是不敢上前的。只得问些羞涩贫寒学子,亦或年幼儒童。此行十岁左右及以下者,不过几人。
林三郎明年亦下场正科,故而林五郎孤零零一人;见众人对自己品头论足,甚感尴尬,便与黛樊徐梓二人站一块,冷着小脸不言不语。几人俱身佩美玉,更有徐墨站于身侧,故而无人敢上前。
这四年书院复进了三十余人,俱为十岁以上,独去岁其中一人不过年方七岁,最为年幼。此行亦同兄长一道出行游学。只其紧握兄长衣袖,二人虽同着书院制服,只亦为佩玉之人,村人不敢上前。
故而安蓉并安瑞便遭了殃,诸位夫子见状只笑而不语。
亦有村人问询安莉,见其极为羞涩,便有妇人欲动手动脚,问其可有娶妻。惊得安莉脸色煞白,连连后退。柳淮连忙上前将其护于身后,独自周旋。安茉连忙安慰妹妹,萧言则护于安茉身旁,冷着俊脸吓退身边一干村民。
安蓉护在安瑞身前,连连避开村人的咸猪手,虽然他们美其名曰沾沾诸位文曲星的才气。只是见此中男子俱着短褐,众位娘子俱是身着补丁粗麻衣,少有未着补丁之人,大人孩童俱是面黄肌瘦。瞧得安蓉心中一酸。更有数位怀有身孕之人,央求安蓉二人为其孩儿取名。
安蓉尴尬不语。
安瑞口快道:“尚且不知男女,如何取名?”
其中一妇人不快:“小郎君,话可不能这般讲,妾身进来喜酸哩!”
安瑞一愣:“好酸与腹中孩儿有何干系?”
另一妇人乐呵呵笑道:“酸儿辣女,自古便有!我倒不必刘二娘有福,近来倒爱食酸的,只郎君道无妨,先花后果亦可。小郎君,不若与妾身腹中孩儿取个名,也是她造化一场。”
安瑞恍然,苦着脸道:“我不晓他姓,亦不曾予人取过名。”
刘二娘捂嘴轻笑:“小郎君真有趣,此处是李家村,自然是姓李。不曾取名更妙,这凡事沾了首字,俱是吉事!指不定来日亦是个小文曲星哩!”
安蓉撇嘴,不以为然,见安瑞皱眉思索,随口道:“刘娘子,若为男子,不若唤李旋罢!预祝贺我鲁国京师凯旋归来!”
离得不远的宋意夫子闻言抚须颔首:此名倒也不错。
另一妇人听闻连忙上前道:“小郎君,若为女子该唤甚么?”
安瑞此时指着池塘未成熟的菱角道:“若为女子,便唤李秋菱罢!”
妇人闻言捂嘴笑:“这名儿好!好记亦好听。只小郎君如何知我这孩儿产期秋月?”
此时已有不少村人围来,听之俱望向安瑞。安瑞怔愣片刻,羞涩道:“李夏菱听着不美。”
众人错愕,复而哄然大笑。村中其余妇人见其纷纷上前讨名,二人转身欲逃,却见不知何时已被人群团团包围。
二人暗暗咽一口口水,相视一眼,只觉不妙。
几位夫子见状纷纷望来,只亦不说话,欲知二人如何脱身。
安蓉急中生智道:“诸位郎君娘子叔叔伯伯婶婶哥哥嫂嫂午好!诸位听小子一言,此处无书几案,若我此番说了,此怕取的名儿重复,诸位记着也不便。不若我二人回了马车书些好听的名儿,诸位排字论辈也好,做名儿也罢,任由诸位选如何?小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诸位只管放心。”
诸人闻言也觉有理,只得放行。夫子们见其机智为二人脱身,心中暗赞,复而抚须观望他人。
安蓉二人见众人散开,连忙回马车。
恰安茉并安莉几人讨了水回来,安蓉连忙唤几人相帮。忽见安茉身后紧随着一神色淡漠的美男子,奇怪问道:“敢问兄台是?”
萧言拱手道:“某上萧下言。家中独子。”
安蓉忙道:“见过萧郎君,某上木下荣。家中行......咳,家中独子。”垂首暗道:好险,差点说出排行了。只萧言这名字,怎么好似以前听过?安蓉蹙眉回想,心道:莫不是其是书院有名的才子?故而有所耳闻?安瑞曾说的书院五大才子是何人来着?
萧言意味深长望安蓉一眼,唬得安茉心惊肉跳。柳淮几人连忙自报名姓,与萧言问好。
安蓉见想不起便丢掷一旁,车外亦有不少村民等候,当尽快动笔才是。复而于纸上书了几个名字:“李子清,李子嘉,李子画......”
萧言皱眉道:“如此散乱,倒也不妙。不若做成诗词,一见便知。”
安蓉歪头不解,柳淮却连声称赞,与安瑞几人一道开始动笔。
安蓉连忙往前探着脖子瞧,却见安瑞垂首提笔写道:“夏月清荷漫香悠,秋菱浅溪竹桥东。朝煦夕暖夜温柔,星辰华美问馨风。”笔精墨妙,飞龙舞凤,一手小篆写得出神入化。安蓉再次感慨其日后必定是一位大才子。
柳淮挽起袖子,笔走龙蛇,流转腾挪,一气呵成。只见他书道:“紫堇梨白丹梅巧,秀俊松柏兰菊娇。青峰流云霞似锦,湖泊冰清昭玉萧。琴棋书画通暮晓,茗茶舞乐驻寒霄。文兴武举世昌隆,诗仁赋义墨香迢。”
众人阅毕,只觉甚为钦佩。
安莉则书道:“雅淡冷清言如瑾,文杰诗佳善丹青。芝兰玉树怀经纶,彬彬明礼知慎行。”
安蓉看完安莉所书,神色古怪,这诗怎么如此像一人。复见那人捧着安莉所书,赞叹连连;而安莉望着那人脸色绯红,转盼流光。安蓉呆了半晌,二姐何时这般容易害羞了?难道......安蓉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复而暗自摇首,心中惊骇:应当不会如此罢?听闻时下世家俱不与世家之外的家族通婚,不知大哥是否同意。不过,亦可能是我多想了。
安蓉转头望安茉所书诗文,只见其字秀丽颀长,安蓉心底暗自一声赞叹:字如其人。只见她书道:“望细水长流,希永垂不朽。文安生立命,武平定春秋。执笔成丹青,起刀意可求。厚德修仁义,礼让永深究。”
萧言看完安茉所书,提笔道:“望海誓山盟,希月圆花好。朝晨长相悦,暮夜共相思......”
恰安茉看完安瑞三人的诗望来,见他作这诗,气得直接撕了他的,揉成一团掷下。随即跳下马车跑远。萧言连忙跟上。安莉几人面面相觑。
柳淮满头雾水,不解道:“墨郎怎生怒气冲冲的?”
安蓉见着萧言作诗,自是知晓为何,见众人不注意,连忙将那首未曾写完的诗踩在足下,用儒袍遮挡。心中似有所思:这萧言莫非知晓大姐女儿家身份?他究竟是何人?这名字,怎么这般耳熟?
柳淮低首不见安茉掷出的纸团,不由俯身察看。安蓉见状忙道:“淮兄?且先不管那纸团,我作诗不成哩!”
柳淮闻言直起身子,指点道:“五月榴花满山,不若便以此为诗罢?总归是起名,不须平仄韵律。”
安蓉深觉有理,起笔行墨道:“夏末青枝点丹榴,苍郁林深闻晨钟。”安蓉挠头,后边有些接不下去,忙抬眼向安瑞求救。
安瑞连忙示意安莉也在,随后连连摇头:予你作诗,不易于自掘坟墓!
安蓉身子一僵:糟了,怎么忘了二姐!连忙讨好冲她笑笑。
安莉似笑非笑望一眼二小。
两小瞬间如霜打的茄子——蔫啦!
柳淮虽不解二人为何那般惧怕安莉,也不多想,莞尔指点安蓉道:“山间有钟声寺观,有溪水,有林鸟,亦有百花。”
安蓉听这话便知他不肯帮她了,只得自暴自弃......咳,自力更生,苦思冥想:林鸟野花,夕阳猛兽......山涧瀑布,泉水叮咚,流云横峰,霞色蔽目。
半晌,安蓉斟酌再三,点墨书道:“林鵉彩蝶环泉瀑,霞染素绣浮苍穹。”
柳淮笑道:“不错。言而有物,动静相宜,不似以往那般死气沉沉。”
安蓉捧着纸张甚为开心,于她眼里,柳淮最为实诚,他说不错,那便是不错了。随即收拾了众人笔墨下车,果见马车周围依旧围着那些孕妇,只觉十分抱歉;这赤日炎炎的,怎生她们不先返家呢?
安蓉将手中熟宣双手奉上,不解道:“各位娘子,怎生不归家休憩片刻?”
众娘子十分不好意思,那方才与刘二娘一道的妇人解释道:“如今天灾人祸的,村中除了村长,难得见读书人,贫家童子哪个不是大郎、二郎、三郎、四郎的唤,我等也不好总是劳烦村长。小郎君心善,我等哪好让小郎君取了名寻不着我等。”
众娘子亦是连连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