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公主与黑狗》SundH

22、病乐园

　　城堡之中，有一个病乐园。
　　病乐园的围墙很高，高到了天际，人们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也看不到里面的场景。每当谈起病乐园，人们总是带着三分好奇，三分恐惧与四分的嗤之以鼻。
　　城堡中有一位医生，她在每年都会挑选一天，带着正常人进入到病乐园中，今年的入场券被骑士抽中。
　　医生有着一张平凡的脸，平凡的转过头就会被人忘记，她穿着一身白大褂，口袋里放着早上吃掉半块的面包，医生拍拍骑士的肩膀，淡淡道，“不必紧张，我们今天进入的只是第一层”。
　　病乐园共有三层，第一层给那些内心痛苦的人，第二层给那些无法融入正常生活的人，第三层给那些要伤害他人的人。
　　骑士见到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裳，在一层游荡来游荡去。
　　“你可以选择一个人来认识”，医生说。
　　在一层与二层的楼梯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站在那里。“这是Lisa，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双亲健在，身体健康，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因为长期失眠与情绪低落来到这里”，医生说。骑士观察着女孩，黑色的长发到肩头，穿着灰色的格子衬衫，面色灰暗。“我想要认识她”。
　　骑士与医生走到女孩的面前，“Lisa, 这是骑士”，医生向女孩介绍道。
　　三人来到了一间小而整洁的办公室，医生与Lisa相对而坐，骑士则被请到了里面的小隔间。
　　小隔间的门轻轻关上，骑士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倾听。
　　在医生的问询中，女孩始终平静，像是一个机器人。
　　短短的问询时间很快过去，医生让女孩离开，然后打开隔间的门，对着骑士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效果不好吗？”
　　医生回答道，“你知道我所提供的治疗是什么吗？”
　　骑士想了想，“发现病灶，实施手术”。
　　医生点点头，“只说对了一半，我们帮助病人找到问题，给与她信心勇气与方法的指导，但治疗的关键依旧在于病人自己。她需要信任我们，将真实的自己袒露出来，我们才有可能从她口中的谎言里找到真相”
　　“谎言？”
　　“是的，这个女孩子满口谎言”
　　“她为何要撒谎？”
　　“因为对于外界的不信任与习惯性的自我防御，其中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成长过程中家人没有给她提供安全感，另一个是她曾经受到外界的伤害”。
　　“哦？”
　　“虽然那女孩子不在，但我愿意花些时间与你聊聊，生活中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小事如何对人施加深刻的影响。我们这里的许多病人，并非在一夜之间崩溃，精神如同弹簧，事实上是在长期的压迫或是压抑之下失去了弹力无法恢复，那些看起来是致命的打击不过是一个引线”。
　　骑士点点头。
　　“说到那女孩子的谎言，倒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嗯？”
　　“作为一个初次见面之人，你能够说说对她的印象吗？”，说着医生递给骑士一份表格，像是一份求职简历。
　　“这份简历是真实的吗？”
　　“嘴里面是谎言，文字是真实的”，医生说。
　　骑士努力回忆着女孩子与脑海中的信息，“一个长相中上，出身于职工家庭，成绩优秀，哦，有留学经历，那应该是来自中产家庭，性格内向，既然爱好文学，那么必然有敏感与爱幻想的特质的女孩子，看上去像是那种善良的人”。
　　医生说，“你唯一判断正确的只有性格”。
　　骑士自嘲的笑笑，“看来我并不擅长看人”
　　医生若有所思，“我们能看见的是地面上一片绿色的叶子，看不见的却是地下复杂的根系。这个女孩的最大问题，就在于她并没有如同外表看上去的那样成长为一个心智成熟之人，我想，她的内心始终停留在童年时代，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人。不过不少人有着同样的问题，他们认为内心的成长便如同身体的成长一样顺其自然，但是却并没有给予内心同身体一样的养分，关怀，锻炼，与治疗”。
　　骑士愈发好奇。
　　“或许我们可以从症状入手，从线的末端找到线的开头。譬如失眠，她无法入睡，易醒，多噩梦。这说明她的内心焦虑不安，当然，如今多少年轻人焦虑不安，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生活本就艰难，困境更是人生常态。许多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不过对于Lisa而言，导致她失眠的直接原因是待业”。
　　骑士睁大了双眼，“老实说我吃了一惊，她的履历还算不错”。
　　医生点点头，“是的，所有人都那么想。与其说她找不到工作，不如说她不想工作，或是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可是据我所知，她已经得到了不少体面工作的机会，只是每当在将要确定下来签订合同的那一刻，她会忽然反悔放弃，这其中有不少理由，但是这些理由老实说来并不太重要”。
　　“她恐惧签订契约？”
　　“是的”，医生点点头，“她恐惧做出承诺，确切地说，一方面她认为自己没有履行承诺的能力，另一方面她不愿为承诺做出牺牲，第一点来自于自卑，第二点来自于幼稚的世界观”
　　“导致这些的根源是什么？”
　　“若只是谈论问题那么便太繁琐无趣，不妨从故事讲起”
　　“哦，是的，故事，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故事”
　　医生笑了，“是的，只是并非每一个人都认识到这个故事的重要性与珍贵之处”
　　“好的，让我们讲讲Lisa的故事”。
　　“和你的判断不同的是，Lisa家境贫寒”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富者只占少数”
　　医生点头，“是的，很多时候贫富不过是标准问题，我所界定的贫穷线是温饱，但是Lisa的标准明显高的多。真正的问题其实不在于贫富，而在于家庭与爱。”
　　Lisa的父母关系并不好，她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却无能之人，常年在外，欠债累累。而她的母亲，则是一个付出型的怨妇。父亲是撒谎成性逃避责任的甩手掌柜，母亲在家辛苦工作独自抚养孩子。父母相处时间不多，且时常争吵，在争吵之中，人性的弱点便更加凸显。她看到了一个暴戾而愚蠢的男人，一个软弱而刻薄的女人，一段以伤害自己而维系的婚姻关系。双方都以孩子为名义维系婚姻，却不知道这给孩子带来沉重的压力。
　　一方面，她想要父亲的关怀，另一方面，她又心疼母亲的不易。她无法解释清楚究竟是谁的责任，是父亲的轻率还是母亲的软弱？她找到的方法是，将责任归咎于自己。她的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自己是父母这段不幸婚姻的源泉，自己要为这种惨剧负责。可是她无能为力，她既无法劝说父亲回头，又无法劝说母亲决断，于是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试图解决问题。
　　Lisa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她在童年时便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大人，自制并努力学习。她优秀的成绩可以让母亲欣慰，同时引起父亲的注意。这看上去是一种孩子表达爱的方式，实际上是一种表达恨意的报复，她企图以成绩来证明自己可以代替父亲成为母亲的依靠，嘲笑报复父亲的碌碌无为。从此她不再信任婚姻与伴侣。
　　而在Lisa的中学时代，她曾经被孤立，因为孤立她的人或是有着比她更好的外貌，或是有着更好的家境，在一群未健全人格的幼稚攀比风气之中，她感到无比自卑，她承受痛苦，可是那时候能与她对话的父母身处异地，她的痛苦无法排解，于是她选择了极端的方式，通过断掉源头，主动隔离自我与群体。这虽然意味着她不会再承受来自他人的痛苦，也宣告着她丧失了感知来自他人的善意，分享他人的欢乐的能力。从此她不再信任朋友。
　　“我不得不说，她太过片面和极端”，骑士说，“她不能因为一段婚姻否定婚姻关系，因为一个朋友而否定友谊”。
　　“随着阅历的增长，她确实认识到，世界上存在着多样的关系”，医生说，“这些经历纵然对一个人的性格造成很大影响，但是人人都有愈合伤口的能力，如今她父母的关系和缓了许多，也得到了几个真心朋友，我想如果她愿意，是可以让这些伤口愈合的”。
　　“她并不愿意？她为什么不愿意？”骑士不解。
　　医生靠在椅子上，“你知道我常对那些试图自杀或者自杀未遂的患者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骑士摇摇头。
　　“人世间，除却死生无大事”，医生慢慢的说，“无论深陷怎样的痛苦与泥沼，我对于他们最先的期望都是活着。我想常人是无法理解他们的，我常用一个小小的例子说明。牙痛却无法处理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一瞬间把牙齿拔掉的冲动，对于这些心理或精神疾病的患者来说，就像是长期的牙痛，侵蚀意志甚至影响生存。我曾与Lisa聊过死亡，死亡于她而言像是一个神秘的朋友。先是童年时代心爱小狗的死去，那只小狗被人打死，她为此感到内疚，产生了自己无法负责的感觉，并再也没有养狗。后来是少年时代一个玩伴意外溺水。她的爷爷死于突发脑溢血，倒在家门口，而她的外公口吐鲜血，死在饭桌之前。她的大学室友，在寝室忽然猝死。如果是你，在经历了这些，会有什么想法？”
　　“人生无常，明天与意外不知哪个先来。”
　　医生点点头，“Lisa也是这样想的，在我们的教育之中，缺失了如何对待死这一节。谈到这里人们往往讳莫如深。在死去的这些人中，有些与她关系密切，正因如此，她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对于有些人而言，在受到冲击当时便可以用强烈的情绪宣泄来排解，可是Lisa做不到。我与你谈起过她没有童年，她的童年是对大人的模仿，这种模仿中包括在解决问题之前控制情绪。因为要在失控的父母面前扮演调停者，因为要时刻谨记不要让自己成为额外的负担与麻烦，因为为了避免受伤选择隔离漠视自我情感的习惯，Lisa告诉我，在得知那些人死去的那一刻，为了掩饰真实的自我，她强迫自己哭出来，像是一个训练良好的演员。可是真实的情绪像是漏水的管道，在几个月之后，甚至几年之后依旧滴滴答答，她无力修补这种破碎感。于是她只能让自己去习惯，让自己麻木，甚至让自己堕落，她因无力承受死亡与伤害带来的痛苦与打击，无力克服失去的恐惧，主动选择去受伤，去失去，去毁灭”。
　　“你是说为了避免被动接受伤害与打击，她主动地去伤害毁灭自己？”
　　“是的”。
　　“为什么不能找到其它的路”
　　医生将手指交叠在一起，“这就是关键。其实她所有的选择都是相似的，那就是逃避。但是为何要选择逃避呢？其根本原因在于，她的心里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去解决。她的内心停留在了童年时代，那个只能默默忍受问题而解决不了问题的小孩子。小孩子提出问题，成年人解决问题。她外表是成年人，却不接受世界让她去解决的问题，于是她只能逃避。这些问题中包括如何接受死亡，如何承担新生，如何切割自己与旧的家庭之间的联系，如何寻找与建立自己与世界的联系，如何选择并承担自己的未来”。
　　“我想只要意识到这些，并付出时间，其实并不困难，因为这都是一个完整生命旅程的部分”
　　“没有错”，医生微笑着说，“比起治疗，不如说是教育与引导。我一再告诉Lisa, 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的不幸不是你的不幸，他们的幸福不是你的幸福，你有能力走过你的不幸，有能力追求你的幸福。如果你没有能力，那你必须去学习并培养这种能力。对于你自己与对于他人唯一的要求应该是，成为以及帮助他人成为一个心智成熟，能够不断完善自我之人，这样你们便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该有的礼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