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只缘身在此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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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街上有大小酒楼十数家，但店里卖的最好的酒却是同一种，便是整个大周朝只有江都城产的泼雪松。一来是因为离不开松江水，二是泼雪松有一独门工艺，仅授予历代点翠楼的主人。
今儿，点翠楼来了贵客。二楼的临街雅间，一面容秀丽的男子推开窗，皮肤雪白，目光柔和，站在窗沿一侧瞧着来往的行人。秋日阳光刺眼，照不进房内，模糊中仅可见内堂右侧一人一袭白衣，正与一紫衫男子并排而坐，相谈甚欢。
这一幕尽收他人眼底。
简一江为不惊动贵人，未动用公干腰牌，静等城门开，才与早在江都城中的暗线碰头。反而这陆长风招摇得很，很快便得到消息他在点翠楼，比起简一江，另一队人马倒得更早些。
从临山崖下来的一路上，简一江自以为深藏了行迹，昨夜在城门口才明白早被发觉，陆长风看似是主仆二人同游，其则周遭耳目不少。陆公子无用到需要这么多人防他简一江一人？可笑！不过离了临山崖，陆长风还是北郊陆家紫金暗卫的唯一继承人，金贵得很！临山崖二当家只是陆长风的一张面具而已，所言所行实是看不透。他还有什么秘密？
此时的简一江正坐在点翠楼斜对着的茶楼里，瞧见隆雪仍在窗边长伫，这两天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散不去。
江都城乃东南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无论是走陆路还是水路，都必须经过江都城。陆长风对外宣称是回岭嘉郡北郊家中过节，若此话不假，贸然前往北郊陆家无异于送死，还死得毫无价值。
而简一江此行到江都城有两个目的，既为公又为私。
辰初刚过，城中暗线领他前往贵人住处。房中下人都听令退下，听完汇报，贵人一改刚进门时瞧见的温和浅笑，眼底突然间写满阴鸷，厉声问道：“人在城中？你可知钦点的大臣也都在城中！”简一江垂目不语，是他高估了自己，未完成任务，不论是夺包还是灭口？一件也没做到。
贵人闭眼深吸一口气，恢复起初的温和模样，“请坐吧。”
简一江自小闯荡江湖，习惯了直来直往，更没想过自己有机会为眼前这样的贵人做事，还能共处一室共商大计。若不是为了所谓道所谓义，何苦来的畏手畏脚，可说到头了，仅是为了活着。
“简堂主，你且继续跟着，我另有安排。”
“是，二爷。”
宋家粮铺
马车驶到铺子门口，人群已散，各归其所，邱齐鹤与李账房恭候在大门外。
绿袖先下，扶着宋霜筠踩着竹凳下了马车。宋亦平紧跟其后，撩开帘子看到殷勤的二人，回想这李账房方才在一旁得意的神色便来气，可家姐的道理他听得进，只得气鼓鼓地站在一旁。
“宋小姐，宋少爷，咱们进去吧。”宋亦平向来对邱齐鹤没什么好脸色，今天这位小少爷不是主角，邱齐鹤并不在意，他更关心是宋霜筠今天到底想来做什么。
邱齐鹤领着宋霜筠一行进了内室，李账房未陪同而是去了仓库、货口打点。内室布置考究，墙上挂的，桌上摆的，无一不精，就拿待客的茶具来说，看似是普通的白瓷盏，可杯底的红鱼生动，釉面极佳，不是俗物。
见四下无外人，邱齐鹤暖起场来。“不知邱姨娘是否好些？前些日子到宅子去，说是头疼得厉害。知道肯定会被妥善照料，但做弟弟的肯定是挂念着姐姐的。”
“昨日瞧着，邱姨娘精神还可以，相必是日渐恢复，痊愈可待。”宋霜筠有问有答，却也不忘推一把邱齐鹤。“虽是从前落下的旧疾，但确实好些日子不曾复发，也不知为何而起。”答毕，喝了口铺里伙计送来的茶。“邱掌柜，你这安溪铁观音倒是极好，不过，我还是比较喝得惯绿茶。”
“这茶……哦，哈哈……朋友赠予，朋友赠予。”邱齐鹤干笑几声，见宋霜筠未作应答，转了话锋，谈起正事。“我接管粮铺多年，不说经营得有声有色，起码当年宋老爷交给我的产业没丢，做到了不抬价不少斤两，绝没有做坏口碑……”
“呸，还有脸说。”宋亦平低声啐道，邱掌柜与他相对而坐，听得并不真切，反问了一句：“亦平，你说什么？”
宋霜筠轻叹，救场回道：“小孩子自言自语，邱掌柜请勿多心。怕是在屋里待着闷的，咱们还是出去瞧瞧，让我们开开眼界，熟熟门路。”
“好好好，李账房应该打点的差不多了，咱们出去吧。”邱齐鹤撩开内室的帘子，瞥见门口守着的小伙计给自己递了个眼色，放心地带着宋家姐弟先去了货口。
货口临街，主为零售，货架上五谷杂粮分类陈列，供百姓挑选。此时的东市街热闹非凡，中秋在即，宋家粮铺的货口已围满了客人，店里的伙计有条不紊的称重、打包。
“小姐，你看，这是江南的糯米，颗颗饱满，我朝唯一可自酿的糯米酒用这米，味道好得很；那是北方的长粒米，煮出来的米饭香气浓郁，口感松软……铺子里的老师傅亲自到各地检查挑选，这两样是都是卖得最好的品种。”邱齐鹤耐心地一处处介绍，宋霜筠件件点头回应，而宋亦平心不在焉，打起了哈欠。“往这边走，咱们去看看仓库。”
粮铺的小仓库便在粮铺后院，路上，宋霜筠开口问道：“邱掌柜，我们可有给城中酒坊场供应高粱、大米？”见邱齐鹤面不改色，轻轻笑道：“我朝百姓多爱饮酒，逢年过节，宅中也让我们尝尝鲜。最难忘的便是点翠楼的泼雪松，入口时清爽不辣口，喝完身上暖暖的。记得三年前还不小心喝多过一次。”
邱齐鹤陪笑着答道：“点翠楼乃江都城四大正店之一，每隔两年大选一次那泼雪松的原料供应铺子。城中人人皆知，泼雪松的独门工艺数十年来无人可破，现已知有五大原料，十二大辅料，分别从不同的铺子进货，两年前，曾有幸入选。现下仍为其他酒坊场供货。”
“邱掌柜，酒糟是为何物？”宋霜筠停下脚步问道，拿出一副小姐不谙世事的模样，可此刻一双眼睛精亮无比。宋亦平与家姐心意相通，也觉气氛不对，在邱齐鹤与宋霜筠脸上来回打量，发现邱齐鹤明显地愣了一下。
邱齐鹤心中鼓声起，不过转念一想宋霜筠必然是看过账本，可若是看出端倪何必今日还来套他的话呢？“宋小姐，你有所不知，酒糟是酒坊场的下脚料，对城中百姓来说用途颇多。铺子里刚巧售罄，今日怕是看不到了。”
“不曾酿造，何来酒糟？”宋霜筠示意邱齐鹤继续往前走，仿佛对此问的答案毫不在意。
“寄卖。”邱齐鹤随行，答完不再多言，直到送宋家姐弟上车，邱齐鹤再无笑意。
马车上，宋霜筠神色沉重，倚在车窗边，无心留恋窗外风景。宋亦平不愿闷在车里，主动请缨说是买茶点去。见少爷不在，绿袖道出心中疑惑：“小姐，何必点醒邱掌柜？”
“狐狸千变万化，逮是逮不住的，让他自己露出马脚才行。”邱掌柜既是邱姨娘的弟弟，父亲不会不顾颜面，况且光凭这账本，根本无法估量事态的严重程度。邱姨娘将账本转交，已摆脱包庇之过，可若拿不出证据，只得任由这样的事情在眼皮底子发生。弟弟年幼，当真是过几年自己出嫁，甚至是远嫁，只怕是后患无穷。
车行至点翠楼，马夫急停车马，喊了一声：“是小少爷。小少爷被人打了!”宋霜筠一听，情急之下走下马车，见宋亦平瘫坐在地上嘴角渗着血。
一个时辰前，点翠楼二楼雅间。
“陆兄，自相识来，每年中秋前，我都在等你。”紫衫男子身影晃动，似是抽筋般扭动，坐不安生。
江都城人都知点翠楼主人爱紫衫，踏金靴，戴金冠，却仅停留在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阶段，因这点翠楼的主人一年才出现在江都城一次，主持评酒大会，却次次在珠帘后从未展现庐山真面目。清明茶，中秋酒，城中酒肆中佳酿已备，只等这一趟团圆酒了。
“孔三春，你别恶心我了。”陆长风见状，不由地头皮一紧，往安全地带挪了挪位置。
“别叫我名…字，请叫我紫霞居士。”孔三春偷偷看了眼窗边的隆雪，似动非动，又不好张口质问陆长风是不是把他的秘密说出去了。便回过头正坐，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号，把手规矩地放在膝上。
“咳咳……行行行。”陆长风呛了口茶，这已经是孔三春第三次改名号了。自那日朱虞城碧澜湖中相遇，一个大俗之人，一个大雅之人，因一赌约，成了最佳损友。俗是陆长风，雅是孔三春。
“陆兄，废话不多说。一胜三败，这次我是定赢你不可。再输，我的老底都被你翻光了。”孔三春瞧着年不过三十，剑眉星目，身材微胖，嘴角有痣，颜色红润生毛发。江都城百姓绝对想不到这点翠楼的主人竟是个未入不惑的青年人，十年前让点翠楼起死回生时才只是个弱冠少年。
窗外车马往来，市井声悦耳。此刻见好友，伴两句嘴，如和风抚杨柳，暖日照西山，对陆长风来说，太珍贵了。但既然是赌局，认真才有趣。陆长风从侧手边的竹编提箱里，拿出一个黑釉陶壶，壶口很窄，油纸封口。
“紫霞居士，请。”
孔三春满意地笑了笑，接过黑釉陶壶，壶身冰冰凉凉，拿近了只觉一股香气若隐若现。解开油纸，仿佛揭开了少女的面纱，倒入杯中，恍惚中见少女开口，呵气如兰。孔三春入口一惊，脱口而出：“仙女泉水！”
“不愧是灵犬居士。”陆长风笑道。孔三春得意地挑眉，猜中谜底，被调侃几句又何妨。
喜悦之情渐渐沉下来，孔三春不解，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口泉的？”
“这算是你猜对了之后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吗？”陆长风拿过茶盏，是藏着的旧茶，也是陆长风喜爱的庐州六安茶，孔三春记得。
常言道，真水无香，可香泉难觅，更何况这仙女泉是“只因天上有，人间何处寻。”相传在百年前现世于告城郊外，三十年前在大平城外被人发现，留下仅存了数十瓶佳酿，又再次消失，仿佛活了一般。对孔三春这样的商人来说，无异于是最大的商机。
“不不不。”孔三春摇了摇手，托起了下巴，目光灼灼，面对着陆长风道出问题。“我更想知道你是否也跟我一样，有另一个名字。”
“有。”陆长风轻轻答道，镇定自若。窗边的隆雪听闻，转身看着孔三春。“赵景初。”
话音一落，隆雪眼看着孔三春怔目不动，直到手中的仙女泉水洒在手心，冰冰凉凉，唤人梦醒。孔三春抬眸，眯起双眼，眼底闪过一丝寒光，“你是北郊陆家陆长风，又是镇北大将军二子赵景初？”
此时房门被一把推开，走进一身量体型与与“陆长风”极其相似之人，同是一袭白衣，相对更为轻便，孔三春侧身一看，门口的小厮瘫软到底，似是刚被打晕。
点翠楼大堂
碗筷碎酒肉洒，一个小乞丐躲在角落里，腿脚像是受了伤，却不哭不闹，见没人瞧他，偷偷收起地上掉落的食物往衣服里头塞。宋霜筠扶起宋亦平，身上的伤到不见重，只是这气还不小。
“姐姐，这些混蛋不讲道理，推搡那小乞丐不说，还弄伤了他。”宋亦平从粮铺出来，心中憋屈独自发泄，买了茶点正要回，路过点翠楼时却见大堂内一个蓝衣男子黑着个脸，将一个瘦弱的小乞丐推倒在地，身后站着数个同他相似打扮的人，静静看着，只因为小乞丐叫了他一声“官爷。”方才的事情管不得，难不成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事情，他也管不得？
宋霜筠知道宋亦平刚在铺子口的那口气咽不下，并未责怪弟弟冲动。可是现下姐弟二人除了绿袖只有一个马夫和一个年纪尚小的通传小厮，这群人一看便不好惹，不论是声讨还是问责，都讨不到便宜。思忖之间，从二楼下来一人，声音不大，却响亮入耳。
“今日楼中有贵客，是何人在楼下喧闹？”说话之人身高八尺，猿背蜂腰，抱着剑飒飒而来。此人身穿暗银纹青半长青衫，佩铜坠，踏官靴，竟如大堂这帮祸起源头所蹬的无异。蓝衣男子定睛一看此人腰上所系之物，是出自镇北将军府!蓝衣男子不由地愣在原地。近日来二爷阴晴不定，在如此重压下，他们几个敏感多疑，草木皆兵，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公然对一个弱小乞丐和一个冲动冒失的公子哥动怒。
青衫男子一把抱起小乞丐，掏出碎银子放在他的手心，用一只大手擦了擦脏兮兮的小脸，方才还在不哭不闹的小乞丐一愣，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宋亦平见状，向着青衫男子告状，“是他，无缘无故地欺负一个小孩子！”说完转过头，仗着有人主持公道，仰头看着蓝衣男子，质问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伤害了他，应该同他和他双亲道歉！”
宋霜筠未曾想到弟弟会说出此话，实在是过了头，惊慌中只见蓝衣男子青筋暴起，一把抽出腰间佩刀，指向宋亦平。
见状，一旁的青衫男子趁蓝衣男子不备，单手朝他手肘内侧一击，刀落。外人瞧着这一下轻得很，可蓝衣男子却久久提不起手来，他忍着疼痛，示意同行人不要轻举妄动。而另一侧，早已混入人群的简一江静观其变，寻找着他们一直等的人。
“林瑞，发生什么了？”声从二楼正中置于珠帘的雅座后传来，有两人并肩站立，看不清面目。只见一位紫衣金冠，一位苍色长袍。二楼雅座特为评酒大会而建，以满足点翠楼那位要求颇多的主人。
“回二公子，无事。”
蓝衫男子听闻，错愕不已。青衫男子若是林瑞，那他口中的二公子便是赵将军府的二公子赵景初。
“小公子，你很勇敢。”赵景初高声赞扬，确实也打从心底认可。
宋亦平哑然，面色惨白，实在是被吓得不轻，只点了点头回应。一旁的宋爽筠深吸一口气，镇定不少，令小厮扶稳宋亦平，福了福身，声音轻颤着道谢：“谢林公子。”转过身，朝二楼再福了福身，“谢二公子。”同宋亦平一道离开了点翠楼。
林瑞抱着小乞丐往回走，瞧见几人蓝衣人交头接耳，便放缓了脚步。原本林瑞就耳力过人，在路过他们身边时，听见了一句“陆长风跑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