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两》披坚执锐

1、钟离

　　“你有皇后命”，白胡子老头嘟哝着，一手扶着碗，一手指着因为个子小正跪在板凳上擦桌子的十两，食指上赫然挂着小半条青绿色的菜叶。“要吃快吃，哪那么多废话”，十两瞪了老头一眼，跳下凳子转身急匆匆向另一张桌子走去，“真的，你……”老头放下碗，刚想把嘴里的话说完，却觉得好大一阵杀气朝自己涌来，顺眼忘去，只见十两正提着一只吃剩的肉骨头准备扔过来，忙收了声，埋下头假装吃面，心道反正来日方长，明天还可以继续，就不相信自己天天这么说，她不当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砸人怎么会这么重，老头纳闷着，心有余悸的摸了摸额头上贴着膏药的大包。十两见老头不再说话，心想，这下安静了，将手上的骨头扔到路边卧着的黑狗旁，转过身继续手里的活，麻利的收拾着餐碟，将吃剩的汤水全部倒进潲水桶，偶尔再帮着母亲给客人找钱。
　　十两姓陈，随母亲，关于父亲，十两没问过，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母亲开口。从记事起就在这家小小的面馆，白天帮忙母亲做面食生意，晚上再把桌子拼起来当床休息，母亲身体很不好，经常咳嗽，特别是下雨的时候，这让十两非常担心，不过自从那个白胡子老头给了她一张药方后，母亲的咳嗽好了很多，十两很欣慰，所以母女俩每天都会给那个自称彭和尚的怪老头留点吃的，不过这个彭和尚却告诉十两，千万不要把他的名字告诉任何人，十两暗自好笑，心想一个像叫花子一样的人难道也有人惦记？可名字却连母亲也没说。
　　这天，母亲一反常态，早早打了烊，给十两包了几个大肉包，还拿出一盅自己刚刚酿好的米酒，让十两给白胡子老头送去。看着十两拿着东西走远了，这才急匆匆的换过衣裳也出门去了。十两躲在墙角，看着母亲的背影，偷偷的想，到底是谁呢，母亲是去见谁？以前是半年一次，今年好像来的勤了点，才五月，却已经是今年里的第三次了。虽然很想偷偷跟着，不过，掂了掂手里的吃食，她还是朝着城门旁的土地庙走去。
　　彭和尚实际上正在睡觉，姿势很不雅的躺在土地老爷的供桌下面，怀里搂着一只破碗，眼睛上绑着一根三寸宽的布条。突然眼前一亮，下意识的一拳挥过去，随着“哎呦”一声，有瓶子打碎的声音，一阵酒香扑鼻而来。彭和尚坐起身定睛一看，就见坐在地上的小十两飞快的捧起碎成两半却还盛着半口米酒的酒盅，小心翼翼的向他走来，“快喝，快喝，当心等下又洒了”，接过残盅，彭和尚尝了一口笑骂“你小娃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光顾着调皮捣蛋，只是可惜了我这难得的美酒！”“谁知道你睁着眼睛睡觉，吓都快被你吓死了，还中你一拳，怎么可能不洒”说着，十两身子一矮钻到供桌下面，把包子递给彭和尚。”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多带点，反正是我娘自己酿的，多的是。”
　　“怎么，你娘又出去啦？”彭和尚端着破盅，抿了一口道
　　“是啊，今年已是第三回了。”十两好奇的看着彭和尚“咦……你真的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啊？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就水里游的小鱼儿才不会闭眼呢？”彭和尚无奈的看着十两，咬了口包子道：“你以为这是多好的事！”片刻后有道：“哎！我说小娃儿，我刚打你一拳，你就没觉得不舒服么？”十两摸摸胸口：“呀，你不说我还不觉得，有点闷，不过还好，不疼！呵呵”说完没所谓的笑笑。彭和尚没再说话，只专心的吃着包子，偶尔抿几口米酒，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十两见状，没好意思向以前一样缠着彭和尚讲故事，只好把眼睛投向庙门外，此时快到晚上宵禁的时候了，进出城门楼的人很多，母亲现在应该还没回，十两无聊的想“和尚，你应该识字吧，你教我可好？”
　　“这，我可不好答应，要问问你娘？”彭和尚没抬头，只闷闷的笑了笑。
　　“算了，当我没说，就算答应了，我也没空的，娘以前也说了，女孩子家还是不要认太多字比较好。”说到这里只听到“呲……”彭和尚一口没兜住，满嘴的吃食都喷了出去，“哈哈哈，你小娃也知道自己是个女的，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哈哈，太可笑了”十两斜眼看了身边已经笑得满地打滚的彭和尚，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起，霍的起身喝道：“和尚，你笑够没有，算了不跟你说了。”说完起身拍了拍屁股，头也没回的走了出去，彭和尚一边笑一边看那小小身影走出去几步又折了回来，一把抢过自己手里握着的包子，连旁边搁在破碗里的那两只也没放过，然后气呼呼的说：“哼！你笑我，包子就算喂狗，我也不给你吃了。”说着，鼓着涨得通红的腮帮子，气呼呼的走了。彭和尚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娃人小脾气到不小，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脸，嘴角的笑渐渐收了去。
　　十两拿着那两只半包子真的去喂了狗，就是那只卧在她家柳树旁的黑狗，她看着那狗摇着尾巴，吃的痛快，伸出手摸摸狗头，眼泪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其实她只是想多学几个字，写封信给从没见过面的爹爹。娘今天应该去见爹了吧，今年已经来了三次，那是不是说明爹爹又想起她了呢。
　　“十两”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抬手擦了擦眼泪，十两站起来，笑咪咪的回头，甜甜的叫了声“娘”，向母亲走去。陈三娘怜爱的看着女儿，伸手擦了擦十两的脸，“看你脸黑的，又到哪里疯去了，快回去洗洗”。
　　“我没有，是刚刚小黑舔的”
　　陈三娘心里一酸，她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刚刚一定是哭过了，看来真是应该早点答应朱大哥的。不为自己想，也应该多替十两考虑，哪有孩子不念亲爹的。看来去应天的决定是对的。
　　“什么？爹爹要接我们去应天？”十两问
　　“是啊，怎么？你不乐意”三娘看到孩子吃惊的表情笑问“要不娘回去告诉爹，十两舍不得这里，我们不去了！”
　　“不，我去我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明天一早就要走，我应该跟土地庙的彭疯子，还应该跟西街卖药的赵掌柜，守城门的张大叔，还有隔壁的二丫、小丁”
　　“不用了，明天接我们的人很早就到，我看来不及了，我想他们要知道你去见你亲爹了，跟定也很高兴的，不会怪你，现在还要收拾东西，今天肯定也没空了”三娘见女儿一脸的不舍劝慰道。
　　“不行”十两站起来，“娘，我去跟彭疯子道个别，免得明天他来吃白食看不到我们，白跑一趟”。话音未落，人已经跑了出去。
　　“天不早了，快去快回”三娘追出门去嘱咐道。
　　当十两跑到土地庙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彭和尚，等到月亮也升起来，十两怕母亲担心这才悻悻的回去，一路上却懊恼不已，早知道就不跟彭和尚生气了，其实他待自己倒是真的好，想起来，上次因为娘的药里需要一种蛇做药引，自己怕花钱最后还是和尚老头抓给自己的。想着想着，就到家了，可刚一蹋进家门，就看见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哎，我说小十两啊，你有皇后的命”
　　“你烦不烦呀，咦，和~~疯子你怎么在这里啊，我还去找你呢”十两满脸的惊喜，眼角瞥见母亲的身影，忙改口
　　“十两，不得无理，现在彭先生可是你师傅了呢”
　　“是啊，我可是轻易不收徒的，现在便宜了你个小丫头”
　　“啊！你肯教我识字了”十两高兴的蹦起来。
　　“是啊，我刚刚跟你娘说了，你娘也同意了”十两回头，见母亲站在一边含笑的点头。
　　“彭和~师傅，呵呵”十两凑近看着彭和尚吃面吃的大汉淋漓的脸“你胡子上有根面条”彭和尚老脸一红，忙用手往脸上盖去，暗地里却用大拇指缕缕胡子，看着十两狡黠的眼睛，心知上当，佯怒道：“小丫头，还想不想学写字啦”。

　　这一夜，十两觉得像在做梦，先是马上可以见到父亲，然后是自己有了师傅，再然后除了十两，自己又有了个字，师傅说既然收了徒弟，也没有什么东西可送的，就送个字，姓是父亲给的，名是母亲起的，师傅就给个字，说十两十两，十年生死两茫茫，太凄凉，以后就叫旋儿，万事都是有回旋余地的。虽然不是太懂，可知道，现在父亲、母亲、师傅都有了，而且都在自己的名字里。
　　“娘”十两支起身子，“爹爹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快睡吧，不会的，爹爹要是不喜欢你，也不会让人来接我们了，快睡，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娘，我睡不着”
　　“那娘拍你睡。”
　　陈三娘一边拍着女儿，一边看着女儿渐渐睡着的脸上荡开浅浅的笑意，心内五味杂陈，彭和尚那一番话又在心里翻腾
　　“夫人此去怕是命里劫数，为了十两夫人还需仔细思量。”
　　“这孩子，脾气莽撞，天生锋芒太露，且不知收敛，最后伤人伤己，不过心性纯善，如若稍加指引日后必成大器。”
　　“小老儿年岁已大本不想再收徒，不过这孩子天赋极好，如若埋没确实可惜”
　　“夫人的病，小老儿不想隐瞒，不好治，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地方静养，不宜操劳。
　　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再想了，陈三娘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十两和母亲带着不多的行礼匆匆上了一辆马车。车至城门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钟离，钟离，终须离开，命数，命数啊!”
　　“是师傅”十两跳起来，揭开马车上的布帘探出头去，却一个人也没有，天还未大亮，车越行越远，钟离城在十两的眼睛里越来越小，三娘拉了十两坐下，拍了拍肩膀，示意十两靠着她再睡会，自己也闭了眼睛，心道，是啊命数，钟离，终究还是要离开，原来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