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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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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他们总有一天会理解的。”维克托拍拍勇利放在扶手上的手,说出了这句自己心里也很没底气的安慰。
勇利没有回答。他将目光投向机窗外,看着模糊的、灰色或者白色的云层。
维克托说优夫在电话里什么具体的原因也没说,但电话里那严肃生气的语气让他们知道只有那一个可能——真利告诉了父母他们之间的事实。
勇利处于一种脑袋空白、焦灼的状态。他又咳嗽起来——在昨天晚上他们沉默地、味同嚼蜡般在一直为他们突然要离开而咋咋呼呼的尤里面前吃完晚饭,他忘记喝药就上床了。不仅如此,除了每天例行的感冒冲剂,维克托拿给他的感冒药他吃了一次就没有再吃过了——里面有一种药让他发困而没办法集中精神练习。
此刻他没发现维克托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勇利。你没好好吃药对不对?”
勇利不止一次发现维克托会读心——他心虚地别开了目光。于是他听见维克托压低声音严肃地开始斥责他,“你知道不知道你不能感冒?!你到底在想什么?”
按往常,勇利这个时候就该结结巴巴地道歉了,但他此刻心里因为维克托不能理解他努力训练的意义而感到窝火,同时他又因为父母的事情而感到心烦意乱——都什么时候了,对方难道一点也不担心?为什么就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从头到尾担忧他们的未来呢?
他转过脸瞪着维克托,用一种从没用过的严厉语气说:“安静一会好吗?”
维克托无话可说。他发现勇利确实长大了,渐渐地有一种他不敢反驳的气势了。他闭上嘴,用手握住勇利扶手上的手——没有被推开,这让他心里安然了一点。
但随着他们到达日本、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时,维克托不知道他的安然还能维持多久,客厅端里坐着这个小家庭所有的三个人——优夫、宽子和真利,他们仿佛在一直等他们回来,个个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维克托和勇利放下行李,慢慢地走到茶几旁坐下。宽子看着他们风尘仆仆的脸,有一点心软地想去倒茶,被胜生优夫拉住了。然后这个穿着和服的曾经的家主用他从未用过的严厉语气开门见山地问道:“真利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们不是朋友?你们有那种——那种关系?”
维克托责备地看了真利一眼。对方低下了头。她也是迟疑了很久才决定告诉父母的——她也早已把维克托当亲人,但她这么大了还没结婚,而勇利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是唯一的继承人。。。
“您能不能先冷静一下?”维克托对优夫说。他很想直接说一切都是真的,但他一路上终于被勇利的不安传染了。
胜生优夫没有理维克托。他看着从进来就一直低着头的勇利,重新问了一遍:“勇利,是真的吗?你和他是真的吗?”
一阵令人心慌的沉默。然后勇利抬起头,直视他父亲的眼睛。“是的。”
客厅的空间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维克托惊讶地看着勇利,但对方没有看他,他还在和他的父亲坚韧地对视。于是维克托悄悄从桌子下面拉住了他的手。“请您怪我吧。”维克托说,“都是我不好——”“对了,”宽子似乎想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她扯出了另外一个话题,“你们还有什么朋友来家里找你们吗?你们走的期间,有几次我发现几个人在我们家附近晃悠——”啪——胜生优夫拍了一下桌子打断了她的搅局,成功吓了大家一跳——大家印象中他从来没这么生气过,他一直是笑眯眯的、和和气气的,只有此刻——大家都才意识到他真的当过一个大家的家主啊。
“爸爸!”勇利站了起来,“维克托帮了我们家很多事——”“闭上嘴!”优夫愤怒地说,他现在已经相信了这个他本来并不相信的事实——勇利和维克托之间的互动让他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他嘴角抽动着,蹬了一眼旁边仿佛被吓到的宽子。于是后者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对维克托说:“孩子,我想跟你谈谈,你来一下好吗?”
维克托看了一眼勇利——对方冲他点点头。于是他顺从地跟着宽子离开了客厅。
“您要跟我谈什么?”维克托跟着宽子穿过走廊,经过了厨房和卫生间,拐了两个弯。但宽子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领着维克托来到一个他熟悉的小偏房——这是平时放陈旧家具和损坏器具的小仓库。宽子将他推进去,然后飞快地转身关上了房门。维克托来不及反应,他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但已经无济于事——他听见了门外落锁的声音。他着急地开始拍门,试图在对方离开之前改变主意。
“您能不能听我好好解释?您会拿勇利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只有脚步匆匆离去的声音。
维克托此刻无比后悔他们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就这么回来了。他颓然坐在了一个破旧的、灰扑扑的矮柜上。
“我吃不下。”勇利咳嗽了两声,推了推床头柜上的餐盘,重新躺回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床边的真利。
真利叹了口气,“你这样也不是办法。我知道你在怪我,但是——”“我没有怪你。”勇利看着墙壁轻声说。但他不是因为赌气才不吃饭,他是真的吃不下。
生病让他没有胃口,而且这两天仿佛有加重的趋势——他早晨吐了,喝下去的粥连同他妈妈逼着他喝下的药一起吐了出来。更不用说的是,他担心维克托担心到仿佛心脏一直堵在了心口,甚至堵上了喉咙。现在已经是回来的第三天了,他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上厕所他被限制不能走出一步。真利告诉他维克托很好,把他们关起来只是爸爸需要有时间冷静。
他一直硬着心肠坚持着,他不再是那个天真、傻乎乎、懦弱、动不动就哭鼻子的胜生勇利了,他从未那么庆幸自己遇到了维克托,他一直帮助自己,支持自己,是他带给他那么多感动和快乐,是他教会了自己什么是喜欢,甚至什么是爱——当前路出现最大的阻碍的时候,他反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爱维克托,爱他的一切,如果按日本人的思维将维克托比作一个事物的话,那他就是沉迷于对这个事物的爱之中无法自拔。他已经懦弱胆小了二十多年,但如果这次他依然懦弱的话,维克托就会像以为他要去死的时候一样对他感动无比失望——那他什么时候能等到维克托对他说“爱”呢?
房门被推开了。勇利满怀希望地翻过身来,但他很快又翻了过去——宽子领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勇利任由那个医生对他摆弄来摆弄去——摸他的额头,掰开他的嘴看他的喉咙。“严重地着凉了。”这个医生对宽子说,然后打开药箱开始拿出一瓶瓶药。
但勇利盯着宽子——从医生检查完他就一直盯着她,用一种疑问审视的表情。然后宽子从他儿子热切的注视下移开了目光,摇了摇头。“你理解你爸爸吧。他是为了家里着想。放弃吧孩子。他过几天就要找人把维克托送回俄罗斯了。”“什么——?”勇利瞪大了眼睛,他的声音因为生病而嘶哑了,“怎么能这样!”
“你别担心。”宽子安慰他,“你知道维克托很厉害,他早就能一个人生存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勇利的话在嗓子眼里打转,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到了很多可能,惩罚他们,软禁他们,强迫他们分开,但没想到他们真的能强行要把维克托押回俄罗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个家里已经没有几个家丁了,如果维克托要反抗,这个家里没人能拦得住他,但是看她母亲的表情他确定他们真的动用了他们家以前的关系——很可能维克托身边现在就有一堆日本九州分部的军人。他想起了地震时候那批军人的德行——他们因为营救的只是一个断了条腿的克里斯而大发雷霆,粗鲁不讲情面地痛骂了他们姐弟一通。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家以前的地位,而且大多数人对外国人不会友好。
宽子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和医生一起离开了房间。真利收拾着那些药瓶和碗筷。房间静默了两分钟。但在真利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勇利一把抓过了她的袖子。
“姐姐。”他可怜巴巴的叫道,“拜托了。让我看他一眼吧。就看他一眼,我就乖乖回来哪也不去。”他看到她愣住了,赶紧追加道,“我会乖乖吃饭吃药。我现在就吃。”他抓过床头柜上的一杯水,将医生留下的其中一包药拆开倒进了嘴里,喝了一大口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真利为难极了。勇利从来没不带名字地单独叫她“姐姐”,他现在的模样就像一只找不到路的小海豹。她又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勇利的后背,“就一次啊。”
勇利跟着真利在走廊里小心地走着,他们在防止被父母发现。勇利看着自己拖鞋的脚面,想好了计划。他看到维克托他就会冲过去护着他强行离开这里——他不知道他以前的身份还管不管用,如果需要,他会用自己当挡箭牌威胁他们不许采取行动。
维克托是自由的——哪怕他要回去,他也该拥有他的尊严带着他的骄傲堂堂正正地回到俄罗斯,而不是被人逼迫着看守着像个罪犯。他不允许他们这么做,哪怕他已经想好了要独自留下来面对这一切——但他要先看着维克托安然无恙地离开。
他们穿过了走廊,拐弯来到了通向小偏房的过道里。但他们远远的停住了脚步——小偏房的门开着,一个身穿草绿色军服的士兵用军棍抵着维克托的腰推着他走了出来。勇利感到一阵愤怒直冲脑门——维克托的双手被反绑着,他的衬衫全脏了,他的脸上有一条细细的、新鲜的伤疤。
“我要喝水。”维克托皱着眉头,看着坐在走廊里的茶桌旁的那个瘦瘦的军官——为了方便看守他,他们支了一张守夜喝茶的茶桌。
“你不是要上厕所吗?怎么又要喝水?”那个军官撇了他一眼,冲他身后的士兵问道,“你确定绑结实了吗?这个俄国佬有点身手,上次的那个家伙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维克托身后的士兵用棍子挑了挑他手上的绳结,冲军官点点头。“我要喝水。”维克托倔强地重复道,他的嘴唇都干裂了,声音极其沙哑。
那个军官嘲笑般哼了一声,把手中水杯的水全泼在了维克托脸上,然后他扬了一下手——维克托身后的那个士兵扬起手中的军棍对着维克托的背就是一棍子——维克托抽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感到小腿上也传来一阵剧痛——他们又这样了,在这几天中他们无数次这么踹他的小腿,试图让他跪下,但他一直硬生生站在那里。
幸亏他们不敢用军棍敲他的腿骨——否则他一定会踉跄地弯下膝盖。
“想喝水?求我啊。”军官得意洋洋地说。太舒服了,不上战场的日子多么难熬——他可没忘记老一辈经历过的日俄战争,他居然有机会亲手这么对付一个俄国人,听说对方也是个军人,这个任务太棒了。为什么不把枪械使用许可一起批下来呢?那就更棒了。
维克托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没出声,只是狠狠地瞪着他。于是军官再次扬了扬手。于是身后的人又开始狠劲踹他。他咬着牙不做反抗——他上次忍不住出手揍了一个士兵,听说给勇利的父亲惹了大麻烦。
一脚一脚使劲地踹在他双腿上,疼痛几乎让他麻木了。他怀疑自己的双腿会不会骨折。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神经——
他不会给任何人下跪,他一生只单膝跪过、今后也只会跪一个人,那就是胜生勇利。
“爸爸没让他们这么做!”真利尖叫道,“我去告诉他!”然后她快步跑走了。
“现在去说也太晚了。”那军官发现了还站在不远处的勇利,对他微微一笑,“我们没法离开,调令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你们还要你们爸爸花多少工夫,小少爷?”
勇利没法说话。他浑身颤抖,愤怒和伤心让他手脚发凉,脸色铁青。这个军官的语气和那些靠着墙站成一排的士兵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把握。他转头看着维克托,对方也看着他。但那眼神让他的心彻底碎成了粉末——他看到勇利,才露出了一个疲惫和懊恼交织的笑容。
他在告诉他,对不起,是我带你回来,对不起,是我造成了这一切。
胜生勇利觉得他那么努力营造、努力坚持的东西在这一刻崩塌了——任何东西都比不上此刻他对维克托的心疼和愧疚,就在他自己家,在自己眼前,高高在上像他的太阳般耀眼的维克托。。。如果付出一切代价能让维克托远离这些尊严和□□的双重伤害,他什么都愿意去做,什么都愿意用来交换——
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追着真利的脚步。他冲进父母的卧室,一下子跪倒在胜生优夫的面前。
“爸爸,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让那些军人离开——”他带着哭腔说。他本来想不论发生什么他都要和维克托在一起,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如果他们的行为如此让人不齿,让维克托这样——他好怕啊,哪怕他的父亲下令阻止,他也知道那些军人还是会在他看不到的时候让维克托受到更多更厉害的虐待——他的眼泪喷涌而出。他声音沙哑地拼命喊道:
“求求你——我会听话的,只要你不要——不要再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