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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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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结束了!战事结束了!”穿着白色浴衣和木屐的男人敲着铜锣沿着街道奔跑呼喊着,随着他的喊声,夹杂着许多武士们粗野的嘟囔声也渐渐大起来,“沙皇撤兵了!沙皇撤兵了——我们的天皇胜利了——!”
许多抱着孩子身后系着厚厚‘结’的妇女推开门探出头来,打铁的老汉抽着烟袋,将脑后绑着头发的布带解下来丢进火里,卖东西的小贩停下了脚步、躺在地上打呼噜的衣衫不整的武士迷糊着摸索着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铠甲——整个藩镇有点沸腾了,日本和沙俄的战争,牵扯到中国东北甚至西伯利亚的日俄之战——主要是日本海军和沙俄太平洋舰队的海战,终于以日本的惨胜结束。这场明治天皇亲自坐镇的战争,席卷了全国上下,包括这个九州的小藩镇——长谷津,它从幕府时期一直是一个独立的藩,在幕府的时代渐渐远去的时刻,它不得不顺应新形势废除了独立制,像其他所有无数个数不清的镇一样将权利交还给天皇,但许多那个时代的东西和人仍旧留了下来,比如老旧的建筑,充满古代贵族气息的和服,再比如一个藩的藩主胜生家,虽然已经没有了以前时代的特权和势力,但仍是一个镇子核心领导般的存在,“老爷”还是“老爷”,“少爷”还是被许多人叫着“少主”,许许多多的仆人仍没有离开,大多数人还扎着长发——许多人不愿意去所谓的新时代,于是在心里,在旧念里固执地遵循着一切。
胜利的战争以后终于可以过安稳的过日子了。离开抓壮丁和在街上遇到武士必须行礼的日子,大家都很开心,整个小镇弥漫着好久没有的温馨气息,可是这时在所谓的藩主家中,并不平静,可以说,正上演着一出闹剧。
宽阔的庭院里种着樱花树和木棉,坚固的石制房屋有序地错落着,黑色的瓦顶,白色青色的石砖墙壁,木制的走廊的栏杆上飘着鲤鱼旗,许多的木门上插着紫藤花,院子里池塘的逐鹿(竹制的添水器具)滴滴答答的淌着水,一切都那么的和谐,除了胜生家的12岁的公子——那个穿着淡蓝色印花长着、扎着日式马尾的小男孩,他正哭着拉着父亲的衣摆,不依不饶的说着什么,同时不时地偷看一眼半躺在院子中石板路上的奇怪的外国人和他靠在一起的老年同伴——他们被一群佣人围在中间,有的人拿着刀和竹剑,戒备地看着被围观的对象,也就是12岁的胜生勇利一直要吵着留下的“东西”。
“勇利!你不该留下他们,看,他们那么脏!”真利穿着她强制佣人给她做的拖到地上近似于抹布的“十二单”,事情发生时她正在扮演幕府时代的公主,宅邸她看起来最帅的守卫被迫跪在她面前装□□慕的家臣,“该把他们丢回大海里面去!一股鱼腥味!”
“老爷,我觉得小姐说的很对,”一个拿着竹剑的家丁试探地对胜生优夫说道,“打渔的人今早遇到他们时,真的以为是两具尸体了,大概抱着木板飘了好久才飘到咱们海边!也许是沙皇的探子也说不定!”
“对,一看就是俄国军人,看那服装,看那毛发,哎呦,真可怕!”一个妇女捂着嘴巴说道。
胜生优夫犹豫不决。虽然那个年轻的还活着,但老的那个看起来不行了,虽然不太相信是俄国的探子什么的,但最多帮帮他们就让他们离开好了,就这么留下两个外国人,没有什么理由——除了死死抓住自己衣摆的那双固执的小手以外。
胜生勇利不顾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不时焦急地看看那两人——主要是看那个年轻的,他太好看了。他和倒在地上的老人一个装束,穿着普遍俄式军用的土黄色军大衣,真奇怪那么沉泡了水他为什么不把它扔掉,里面是俄军常见的军绿色军服,黑色的宽皮带紧紧地勒在他精瘦的腰杆上,胸前绣着军章——明显的老人的军章要比他的更繁琐好看一些。他甚至还戴着军帽,长长的白发从耳后一直绵延到背后的军大衣里,刘海从湿透的帽檐里延伸出来,贴在他潮湿的皮肤上。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有一双明亮锐利的蓝眼睛,蓝得像勇利在画册上看到的宝石,笔挺的鼻子,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双唇有些颤抖。他的神色很平静,他显然听不懂周围在说什么,他只是来回望着四周的房子,树,和那个在家丁汇报过这里的头儿之后转眼要把他们拖出去扔掉的时候拦住他们的小男孩,那个小小的,矮矮的清秀的小男孩,他好像固执地对他的父亲求着什么,然后向自己投来关切同情的目光,还包含着很多好奇、甚至一点仰慕的感觉。他觉得他很可爱,于是就艰难地扯出嘴角对他笑了一下。
一瞬间,胜生勇利觉得画册里看到的天神下凡了。虽然“天神”那么狼狈,浑身湿透了,闻起来一股咸鱼的味道,脸上还有新鲜的伤疤。
争执到最后,家主终于同意,暂时把这两个俄国人安置在院子的仓房里,治好他们再说。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胜生勇利偷偷从被窝里爬出来,套上他的睡衣外褂,没有穿木屐,掂着脚穿过走廊,偷偷跑到厨房,从一个竹制小筐里拿出来他晚饭偷偷藏起来的梅子饭团,小心地捧在怀里,打开纸门跑院子里,走向那个紧闭着门的仓房。院子角落的守卫打了个呼噜,摩挲着腰间的刀把,翻了个身。
勇利悄悄地拉开黑色的木门,透过一点缝隙往昏暗的仓房里望去。一扇小窗户的月光打在两张简易搭建的木板床上,一张床上躺着老人,一张床是空的。年轻瘦削的身影坐在老人的床头,背对着勇利。他换掉了那身军服和军大衣,但仍然固执地穿着自己贴身的那件早已被体温暖干的白衬衫,下面穿着胜生家下人的深蓝长裤,散着裤腿。他好像低着头在想什么,白色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但眼尖的勇利突然发现,他的背后腰间有隐隐的红色,在月光下泛着被水泡过的、模糊的色彩。
勇利几乎想跑过去问他,但在这时他听到老人呻吟了一声。床头的年轻人触电般将目光转到老人脸上。勇利看见老人嘴唇蠕动着,年轻人迅速弯下腰,轻轻地用俄语问道:“还好么,雅科夫?”
老人喘着,似乎喘不上气来。他自从被救以后一直没有醒过来,一直昏昏沉沉的昏迷着,偶尔艰难地用手本能地捂住胸口,剧烈地颤抖着。就像这一次一样,他用手拽住胸前的衣服,哪怕是被人换过干爽的内衬,也仿佛无法承受疼痛般随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白发的年轻人焦急地握住他胸前的手,急切地渴望听到他的回答,然而,他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这一次,那只被人握住的手,仿佛冥冥般知道什么似的回握住那只苍白纤细却有力的手,嘴唇蠕动着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像开始那般突然地,他静了下来,他不动了。
“вихча,выжить。”(维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