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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流云漫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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烁,宏帝十三年冬,商州。
“找你老板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拍着桌子,大咧咧嚷。那人一双眼睛不大,却聚满精光,旁边跟着个头发花白年龄相仿的老头子,手里拎着半壶酒,时不时拔开壶塞儿深深吸嗅,陶醉得满脸红光。
“大爷您有什么物件要送,我帮您个办就行,老板很忙的。”柜台后面管事的一脸恭敬,长得俊秀,却不是油嘴滑舌的伙计样。
“我们要送的东西,且贵重着,还要你老板亲自出来的好。”
“这个,若是太贵重,您个还是去镖局吧。”那管事竟不惧将上门生意挡出去。
“哎呀呀,真是麻烦!”抱酒壶的老爷子不耐烦地凑过来,“跟他说……”
他刚要说,嘴巴便被那小眼睛给死死捂住,“师弟,你醉了。”
“啊?是吗?闻着也醉,越来越不妙了。”老爷子知趣地收了声。
“你们老板既然忙,我们却闲得很,那我们坐这儿等,你忙你的。”小眼睛说着已坐在招待客人的木椅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不时拌几句嘴。
黄昏已近,长街尽头响起洪亮悠远的钟声。那是浮云寺的钟声,这几百年来,从未中断过的钟声。
那是现世安稳的福音,是商州的平安之音。然而或许少有人知,三年之前,在这铜钟向千家万户传递朝夕不改的安定之时,整座浮云山其实并不平安。
“哎!”一声长叹,小眼睛的老人将手搭在旁边人的肩上,“既然到了商州,稍后带你去我的小院,凌初当年,在那里住了三个月。”
“不去!”另一老人似乎忽然生起气来。
“你怎么还过不去这个坎儿,老顽固!”
“老财迷,你没资格说我!”
“你个酒鬼,当你戒了酒了,还不是一样,闻多了一样会醉!”
两人一言一语,竟大吵起来,惹得管事一脸愁眉,屋外急匆匆奔进来个姑娘,二十上下,一身利落红衣裤,长发束在脑后,腰间斜背着个小包,一拍桌子,清清嗓子喊:“什么人,敢在我灵歌飞书屋闹事呀?”
两个老人一回头,那姑娘便愣住了,然后大叫着“钱大叔”一下子扑进那小眼睛的怀里。
“小鸽子长大了。”钱足子端详着她,忽然就从大吵的状态中慈祥起来。
“这位,就是不妙子大叔吧?”三年时间,她反应似乎快了许多。不妙子挠挠脑袋,“还真没被叫过大叔呢,别扭。”
“说正事,”钱足子忽然正色道,“你这间灵歌飞书屋,是给人送信的吧?”
“正是。”灵歌自豪答道。
“能飞着送不?”
“不能,”她摇头,“不过我们的伙计,脚程快得很,整个中洲都设了我们的分部,到一站便立即中转,口碑好得很。”几年间,她创立这间飞书屋,并和各地送书信的店铺合伙联盟,声势虽没有当年绯鸽山庄那般壮大,却是专为百姓代写兼传递家书,不接朝廷江湖密件。
她已出落得成熟大方,她的收获不止是这间飞书屋,还有慢慢成长起来的自信自立。
“那好,帮你钱大叔送封信。”钱足子从袖口里掏出个信封。
“钱大叔为何不自己去送呢?”
“我和师弟要去玉兰小院住上一阵子。”钱足子道。
“钱大叔要留在商州,太好了,以后小鸽子就可以常常看到你了。”尽管已是老板身份,却还是因为忘年故友的留下而手舞足蹈起来,那柜台后的管事看着她欢笑的脸,竟满足地微笑起来。
这个富家大少掩藏了身份混进店里打工,为的也不过是这一只小鸽子而已。
“不过,钱大叔的信,可得小鸽子你亲自送我才放心。”钱足子叮嘱。
“自然要得,可是……”她狡黠地冲他眨眼,手指捻动着示意,“银子也要按照老板的价格来哦。”
“这丫头,跟我也要计较?”钱足子紧张地护紧钱袋。
“自然要得。”灵歌咧嘴大笑。老财迷和小财迷抢着钱袋子,闹得一塌糊涂。
灵歌出发送信后,不妙子便敲着钱足子的脑袋责问:“谁答应你要去那院子住一段时间的?”钱足子敲回去,道:“为了你徒弟,你就不能委屈一下?!”
“还说呢,你当初留下的方子,害他在海底呆了三年!”不妙子嘟念着。
当初钱足子留给灵歌的那张药方上其实只写了一味药——蔷薇鱼肺。
那时,即便是他都不能相信,清尘这辈子能有进入沧澜海底的机会。
灵歌不识字,却在昏死过去之前把方子交到了玉竹手上,字迹已被海水模糊得一团糟,所幸仍依稀可辨。玉竹顿时恍然,少爷在沧澜海下的这几日的确是不再咳嗽,呼吸畅顺得多。只因沧澜的穹顶本是鱼肺制成,可过滤最纯净空气,养护心肺。但治疗过程却极其漫长。
至于他和灵歌所中的天水之毒,解药竟是蔷薇鱼的泪水。木兰夫人牧鱼而去之后,已托鱼人女子捎了一只指甲大小的瓶子过来,瓶中滴着三滴珠子一样的蓝色眼泪。至今,其中还剩有一颗。
“两位前辈,你们方才所说……”那管事的俊美公子一脸疑惑过来询问,不妙子见他神情早已猜出几分,都从那浓情年纪走来,怎会不懂,却无情而直接地打击他道:“别费心了,你们掌柜的早已心有所属啦。”
“这个,晚辈早就知道,灵歌说,她心里有一个人谁也无法替代,”他抬头,“可是她说,那人已经死了,和他最心爱的人死在一起了。”
不妙子捏须低叹:“当初,清尘是嘱托玉竹等人这么骗她的,不过,哎……”若不是忽而发现自己心中竟早已种下牵念,三年时间无法忘怀,也不会中断在海底的治疗,回到陆地。
“总之,你死心,就对了。”不妙子拍拍那俊公子的肩,转头就走。
“喂,你去哪儿?”钱足子喊他。
“屁话,去你说的那个什么玉兰小院啊。”
冬日黄昏,灵歌揣着那封信,按钱足子所说地址,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宽敞院落。
大门敞着,她碰了碰门环,无人响应。于是拾足走进,屋里飘出惹人的饺子香。
“绿岸啊绿岸,这么多年了,还是不长进,你包的饺子又散成一锅混沌了!”
“什么嘛,明明是橙天和的面不好。还有紫拓,你水烧得不够滚。”
那个橙天,连“切”都懒得“切”了。
蓝芜的声音不无例外地响起,“你再欺负紫拓我就把你那假肢点把火烧了,破成那样还不舍得扔,你藏着什么心思呢?”
“蓝芜你护崽子也不用欺负我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人嘛。”
接着是一通锅碗瓢盆地打砸响动。
“漂亮奴隶,我已经求皇爷爷下令禁止牧鱼,只用自然老死的蔷薇鱼肺修补穹顶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找我母妃下聘礼啊?!”蛮横而委屈的声音缭绕在屋梁上。谁都知道,沧澜早已没有奴隶制度,当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说,要他做自己的奴隶时,便是要他终身陪伴在她身边的邀约。
她的直白,从第一次见面已经开始。
灵歌的脚步,止在院中央,忽而已经泪如滂沱。
往事如烟云漫卷漫舒,仿若又回到三年前的寒冬,她和这一群热血仗义的人在落雪城的荒院里,带着满身伤痕和满心的温暖,一起包着饺子,过着异乡的新年。
可惜,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啊。他同他至爱的女子,如流星一般消逝在海空之上。双宿双飞,也可以以这样的形式。
“小鸽子,别来无恙。”声落处,屋门从里面被推开,红衣墨发的男子挑着嘴角,似恶作剧一样的浅笑,他的胸口上,绣着一只展翅飞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