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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吹蜡烛吧。再不吹它们都烧完了。”

      八月将尽,山间的草就已经发白了。傍晚在沙龙小客厅,把窗帘拉起,窗户全部敞开,灯光熄灭,室外比室内更明亮,天空清澈如水,沾染几抹橙晕,一望无尽的草场潮湿,柔软,细碎,而大厅里昏暗,紧张不安,孩子压抑不住的轻笑和呼吸声,躁动的絮絮低语,聚拢到地毯中央的蛋糕上的火焰闪烁。

      所有的蜡烛都已经点好。一共十八支。

      “吹吧吹吧,”他们起哄。

      他看着那些火光,像山间小屋里的曈曈鬼影。他右边的妹妹又咯吱笑了一声,推了推他的手臂。

      “我知道了,”他说,“别笑了。”

      他往肺里吸一口气。这深呼吸如偷啄母亲桌上鸡尾酒,表面漂浮一层火光,空气的腥热,随后才是雨后草叶的清冽味道,像烟草,像浪,像年轻男子的古龙水,从八年前的夏天到如今都不曾改变,带着欢声笑语钻进他五脏六腑。八年前他不满十岁,他爱宣称自己是九岁十个月,因为他的生日在八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八年前的六月他跟着母亲来到这里,这山间的小镇,草场和小屋,当时是第一次,如今已经是第八次了。难以想象。连续八年的夏天他都在同一个地方度过,每年两个月,于是他有六分之一的生命在这里度过,从十岁到十八岁,从青春期的伊始到整个童年的终结。一个人不可能只在一个场景中成长。但对他来说,不光是对他,对他周围的这些从六七岁到十六七岁的弟弟妹妹们来说也是一样,他们的童年就在这个山中小镇里定格了。我们都是盛夏的孩童。

      这是母亲的用词。母亲每年夏天来这乡间写作,如今已经是第八年了。这场永远不散的宴席到今天是第二十九年,每年夏天,从六月下旬到八月下旬,八个礼拜,两个月,二十个家庭从世界各地迁徙到此,恰恰如同从南向北短暂停留的候鸟,或者草原上在雨旱季之间徘徊的斑马和羚羊。母亲是一个作者;她靠文字为生,她自然有最好的说辞。三年前的秋天,在她前一本小说的媒体发布会上,记者问到她怎么看待写作营。她说:“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夏天,要不然我怎么会一年又一年地参加呢?今年已经是我的第五个夏天了。明年我们还要去的。我的儿子每年都跟着我来,每年都在这里度过他的暑假。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而且所有作者们的孩子都在一起玩耍,他们非常要好,这对于我来说也许比对于别的作者来说有更特殊的意义。”——此处,应有全场大笑——“但真的就是这样,”她说,他当时在第一排最边上的座位,看着台上聚光灯下她的笑容,“在那里,我们都是盛夏的孩童。”

      这个故事的始末他已经听过大约四百五十八次了。七十年前,一个小说家在这个山间村落里买下一栋别墅作为自己避暑和写作的永无乡,她是这个国家最后一代地位高耸不可动摇的文学家之一,在那以后文学就没有好与坏的区别了——五十年前她去世,房产落入当地的基金会手中。这个村落本来是奶牛牧场,盛夏里每当微风拂面总有牛粪气味迎面而来,民风淳朴邻里和睦,奶酪和小麦酒都一样酣甜。但当家庭作坊式的牧场式微,农家愿意卖掉房产和土地搬离山间牧场,有精明者把整个乡村的房产整合在一起,重新修葺为二十栋独栋别墅,中间小径穿插,内里制备极简主义家具,借着作古小说家的名号,把小镇变成度假村和旅游胜地。如此经营二十年后,有人一纸上书镇议会,嘲讽吃死人饭的资本家。市政厅里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谢顶中年男子们突然惶恐起来;二十年来稳定的旅游产业收入已经如他们早餐桌上的鸡蛋饼一般亲密,断然割舍就好比让一个肉食者突然吃素。直到有人突然想出了比走钢丝更稳当更不置可否的主意:他们想要,在每年夏天,以小说家的名义举办盛大的文学节,邀请作家入驻并且进行创作。因为一旦文学登堂入室,容纳它的房产就不再是可怖的资本了。

      文学节没有办成,止步于议案的美好字体中;但是小说家的写作营意外成功了。所以,如今,这里已经连续二十九年迎接作家们的到来。头几年里它籍籍无名,邻近地区自费印发过三本回忆录的二战老兵在此继续创作他的半自传体小说;但是有一年夏天,一个一文不名大学生,刚从创意写作班毕业,在这里脱稿一本取材爱尔兰战争的长篇历史小说。小说一夜之间脱销。青山环抱、绿野如茵之中的夏季写作项目,也一夜之间成名。两个月与世隔绝;二十个作者;二十杆笔;二十个家庭。孩子们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要好起来,在房子里玩过家家,在湖里游泳,在牧场的草垛上打滚;太太们聚在一起编织;先生们打牌。二十名小说家把自己锁在各自别墅的书房里,除了每天和家人共度的时间,除了晚上的鸡尾酒会和周末的电影,他们写,写,写。

      现在这个写作营享誉全球。它的由来为人所津津乐道,大概这个故事也是能有四百五十八个不同版本的;这只是他的版本而已。对于他母亲,那个儿童文学作家来说,她赋予此地灵性的能指:“盛夏的孩童。”他懒得在乎那措辞究竟是什么意图了。

      其实去年,去年他跟幸子聊过这个问题的。幸子的爸爸,高桥先生,就不喜欢这里。高桥先生就来过一个夏天,就是去年夏天,当时他十六岁十个月,幸子跟他同岁,刚满十六不久。第三个礼拜过去之后,高桥先生就明确表示明年不会再来了。他极其失望,因为他知道自己下一个夏天还要再来的,但他却再见不到幸子了。然而她总是一副胸有成竹处变不惊的模样。她看着他说:有什么难见的呢?所有的地方都是相逢。他不懂她的哲学。幸子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坐在草地中的松树下,七棵松树并排屹立,像某种纯洁之物的守卫,它们的深绿色颇为斩钉截铁。幸子有齐肩的黑色头发,她看向他,她稍微侧过头,好像是在希望证实他真的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她一侧的头发刚好擦过肩膀,折弯,停留在肩膀的前面。她说:你不用难过,你明白的吧?这不像是一个十六岁中学生说的话;她颇为斩钉截铁。

      阳光很好。随便一点草锋就足以刺眼了。高桥先生可能确实跟这里合不来。例如他从来不喜欢鸡尾酒会,他也不喜欢跟大多数中老年男子们一起去打牌。在这个村子里,他所知道他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钓鱼。他跟着高桥先生去钓过一次鱼,幸子不在,她被另外的几个女孩子们拉走了。沿着别墅区向东走,穿过一小片稀松的阔叶林,然后在小径分岔之时向左拐,就来到一片金色池塘。高桥先生自备鱼竿鱼食和小板凳,坐在水边,一动不动,可以保持一个下午。直到跟着来的少年无聊得躺在了泥土地上,趴在池塘边,摸小石头往水里丢去。高桥先生那一天没有钓到任何鱼。但是他没说什么。

      “你感觉闷了吗?”高桥先生的语气缓慢轻柔,永远是一碗端平的水。

      “我——还好。”他说。

      “你不喜欢钓鱼?”

      “我爸妈从来没有带我钓过鱼。我不晓得。”

      “你想要试着拿一拿鱼竿吗?”

      “啊,没事的,高桥先生。我看着您就好。”

      高桥先生没接话。

      “所以你们明年不会再来了吗?”

      “不会了,孩子。你想要再见到幸子吗?”

      “是的,先生。”

      “可是你们有很多机会见到呀。你们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见面,不是吗?”

      “但这不一样了,先生。”

      “为什么不一样了?”

      “就是不一样。在这里见到,与在其他地方见到,这两者之间就是不一样的。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特别的。它有魔力。我们是盛夏的孩童,不是说幸子和我,所有的人都是。就像您跟我。如果我们在别的地方见到,我们是不会一起来钓鱼的,对吧?”

      高桥先生在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是个散文作家,但后来他开始写小说,那种辨不清文体、辨不清虚构与真实之间区别的后现代小说,杂糅哲学和写实,他是一个天生的技巧家,总能把各种对立的元素揉捏进手中面团。人人都爱他的小说,他也不再写散文了,仿佛他能用散文说的话也都已经用小说说尽了。如今他是出版商眼中公认的一线严肃文学作者。但是高桥先生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个村落跟外面的世界不一样。

      “您不喜欢这里吗?”

      “是的。我不喜欢这里,很遗憾。”高桥先生说。

      “您不喜欢这样密集地创作?”

      “倒不是那样。与其说我不喜欢密集地创作,倒不如说我不喜欢密集地制造记忆。在这里,虽然每天大多数时间在写作,但说到底人们不是为了写作而来的。这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宁愿在平静中写作,那样比较适合内省。今天没有鱼来了。我们要不然回去吧?幸子应该在家等着我们了。”

      他突然想,幸子没有妈妈。高桥先生没有太太。高桥先生的别墅里只住着两个人,不像有的房子里,住着一家七八口。他自己家的房子里住着三个人。虽然他父母还在一起,但他也是独子。也许这是为什么他偏偏跟幸子亲近。

      幸子并不像她父亲那么反感夏天的写作营的。但是这样的短暂的相识,然后分别,即便他们都只有十六岁,也是永别了。当他们在别的地方重逢,他们就不再是这个乡村牧场上的他们,他们在真实的世界里必须以其他真实的身份活着,因而这一别真的就是永别了。

      同一场媒体发布会上,有人问母亲:“您刚才提到您的儿子。恕我好奇,能否问您一句,您的儿子看您的作品吗?”

      “哦当然,当然了,”她发出笑声,轻轻摆手——此处应有全场大笑——“他永远是我心中的目标读者。在我写每一本书的时候我都想着是写给他的。他是我所有故事的第一位读者。”

      她究竟为什么要那么说呢?这么说究竟又有什么必不可少的意义,难道这等生活细节真能给她提升多少数额的销量或者让她名声大噪?因为,真相是,他从来没有看过母亲的任何一篇小说。他母亲,是这个国家里最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她确实是一个童心未泯的人,但是有时候你需要的是一个母亲,而不是一个童心未泯的人。她写的书不是蝴蝶仙子和树精,□□熊和跳跳虎那一类,那一类儿童文学已经过时了。她写的是带有历险精神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骑着龙与冰雪女王搏斗。但他不是这类作品的爱好者。他从来不看,她也从来不主动给他看。

      在他更小的时候,晚上,一家人要入睡时,他会看到她换上米白色丝绸睡裙,在客厅的沙发上,给她自己倒一点杜松子酒。父亲在一天工作结束后总是疲倦沉默,晚饭后不久就在卧室里倒头大睡了。母亲独自在客厅把音响打开,慢慢呷完她的杜松子酒。他自己换好睡衣拉上被子关上灯。这是一个三人家庭。像三角形。

      他的母亲是一个像猫一样的女人,他现在意识到——当他已经将近成年,要吹熄十八岁生日蜡烛的时候——他意识到那是一种特质,这种特质甚至尤其讨男性喜爱。但他恨像猫一样的女人。他喜欢过幸子,因为幸子如她的黑头发一样缜密、直率、富有光泽。幸子是最不像猫的女人。

      但是他们无奈还是要分开了。夏天总是短暂。

      ——事实上他十五岁那年就知道了。在高桥一家来之前的那个夏天。他早就看见了。

      每年夏天是父亲唯一不用工作的时段,可他同平时一样沉默寡言。他热爱桥牌,一个四十三岁的男人怎么可以这么热爱桥牌,他每天早上早饭后就去跟那些老头们一起打桥牌,当年的二十个人里面有九个女作家,其中七个有丈夫,六个热爱打牌的丈夫组成了桥牌先生团,父亲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另外五个有三个已经退休了,剩下的两个也在五十岁以上。再两年之前,父亲才四十一岁的时候,恰有另一个小说家的弟弟,跟父亲同岁,约他去远足,和到镇集市上购买网球拍,统统被父亲拒绝。父亲只愿意打牌。一个人,在四十三岁上,就只剩下打牌了。

      桥牌室在村中间的最大的那间别墅里,就是文豪曾经买下的那栋房产。当父亲在桥牌室里逗留的时候母亲在村落边缘的牧场上散步,她的手搭在一个人的手臂上。以及她尖细的笑声。他听见了,他跟着一群孩子从废弃的农具房里出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人是一个流行言情小说家,五十岁从未结婚的男人,居然是产出过三十本言情小说的作家,不论他以什么方式写出这些故事来,总之他写作的那只手,现在搂在母亲猫一样的腰上。

      孩子们不看周围的大人。盛夏的孩童,对成人世界是彻底不感兴趣的。他们高声叫着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但那个卡萨诺瓦之后也没有回来了。然后高桥先生来了,又走了。这二十个人里面有大约十三个人对这个村落成瘾,年复一年地回来,母亲来了八年,还有一家人来了十一年。剩下的总是来来走走,每年常换常新。

      今年他本来也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年了。这里不成文的规定是,作家带上伴侣和子女,如果没有伴侣子女,则可以再带上其他亲属;而孩子在这里呆到十八岁为止。十八岁以上的孩子就不该再来了。这个夏天是最后的夏天,他已经准备好跨越半个国家上大学去。等他们回家,他就要打包行李开车出发。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必跟父亲母亲住在一起。

      “过来,亲爱的,”可是母亲说,“来跟阿德南打声招呼吧。”

      所以她究竟又是有什么意图呢?他已经抱着一无所有的打算而来,最后一个夏天,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期待,她为什么偏偏还要这样做?她把他带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文学新星面前,默许让他成为他的玩伴。抑或说她真的是有意图吗?还是一切纯系巧合,纯属他自己多虑。不论如何。阿德南·哈桑二十八岁,已经出版两本叫好又叫座的侦探小说,是今年这个写作营的新成员。他没有家室,没有伴侣,没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远房表亲,他一个人住在最小的那间平房里。这实际上违背了举办者的意图,他们青睐创作的社群性质,他们希望作家与家属们来此互相社交。然而没有人会以此为理由阻止阿德南·哈桑,他年轻,才华横溢,总穿着剪裁合身的衬衣,跟不论什么人都能说上几句话把对方逗笑——阿德南·哈桑就是那种永远能够得到他所想要的事情的人。所以他来了,无家无口,一个人住在那棕色的小木屋里。

      “来跟阿德南打声招呼吧,”母亲说。

      于是这个男人就这样突兀兼且百无聊赖地出现在盛夏的密林之中。阿德南显然不是那类依靠勤奋和专注的小说家。他和家属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更多些,把大把的精力花在草坪上和鸡尾酒会里。他有着柔软的深棕色头发,和一双同样柔软的深棕色眼睛。他永远是打扮妥当才出现在人前的——并非所有小说家都拥有完美的衣橱,女士们穿着各种连衣裙和夏日套装总没有错,而男士们分为几类,褶皱坍圮老式西装的年迈前辈,印花T恤的科幻小说家,高尔夫球衫中处在事业瓶颈期的前畅销书作者。阿德南·哈桑有数不尽的衬衣:白色的应该把袖口挽到手肘;浅蓝底带着灰色纹路;大胆的粉红色;夏日冶艳青绿和橘黄的条纹。从周六晚上的爵士音乐会到草坪上的野餐,他都穿着皮鞋。这个男人热爱盛装。所有人都热爱高大英俊的盛装男人。写作营开幕五天以后,二十家人就都已经记住阿德南·哈桑的名字了。“你见过阿德南了吗?”那个满头白发的慈祥老太太,褶皱西装前辈的金婚妻子,对她遇到的每一个人重复说,“就是那个很高的男孩子呀。”

      第一个星期的星期六,阿德南在爵士音乐会上突然出现。

      “你不喜欢今晚的聚会?”阿德南说。

      他耸耸肩。

      “你想我给你买点饮料吗?”

      “我——还没到年龄。”

      “你应该知道这不是问题,”阿德南说,然后朝他眨眨眼睛。那双眼睛有种不合时宜的糖果形状,睫毛像蝴蝶翅膀飞快扑闪一下,尔后又完全静谧。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眼花了,他不得不跟着眨眨眼睛,才能确定自己观察世界的参照系并未动摇。

      “这是我最后一个夏天了,”他挣扎着,决定开口,“这里不成文的规定是孩子十八岁以后就不该再来了。我八月二十五日就满十八岁了。”

      “真的?”阿德南抬了抬手里的玻璃杯,“所以你夏天之后的计划是什么?”

      “我要去上大学。”

      “啊哈。大学是很棒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你住在哪里?”

      “过去的半年里我住在耶路撒冷。其实我有两个家;我一半的时间呆在旧金山,另一半在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他从未踏足世界的那一角落。这城市应该是有某种让人屏息凝视的魅力的,所有的街巷都那么古老以至于连传说都已经不稀罕了,或者单纯这四个字的发音,耶路,撒冷,像一首歌的旋律。突然之间他迫切地想要到耶路撒冷去。这念头以前隐隐约约但从未这么炽热,在眼下这一刻突然爆发,简直迫切倒要让人窒息了。如果现在有人问他他在全世界最喜欢的城市是什么,他一准要说是——想象中的——耶路撒冷。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可以得到一切的。

      “别在一个人呆着了,”阿德南说,“来这边说话吧。”

      盛夏的密林退去,拨开半人高的草本植物,从中间露出一条可供窥伺和踏足的通路。在写作营的孩子们里,最后一个夏天总被寄予厚望。好几年前,有一个男生,大概是将十八岁前的夏天视为毕业舞会的成人礼,他跟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孩子出双入对,他们把孩子们闲言碎语里说过的那些事情全都做了,其实这也并不稀罕,然而那个姑娘突然翻脸,一夜之间罗曼斯变成丑闻和案件,两家人惊恐愤怒狼狈不堪。这个故事没有传开,几个年龄稍大些的孩子知道,被家长告诫不可外言。最后基金会把事情处理妥当。不过这两家人即便在未来的某条道路上相遇,也再也不会互相打招呼了。这就是盛夏的孩童:告别童年的最惨烈方式。

      不过,在一切惨烈成为惨烈之前,人们不外乎都只是乐观地想象着它们。夏天就是用来背负期待的。在茂盛的、葱郁得要滴出绿色枝叶的草丛之间有一个人的背影。有时候他觉得此人并不需要真实存在,即便真实存在也可以留待以后再存在,在眼前,其实只需要丛林中的一个没有名字没有面孔的形状即可——一个男子,高,精瘦,蜷曲的棕色短发,浅蓝色衬衣袖口挽到手肘,卡其长裤,深棕色皮鞋。尤其重要的是此人应该是背对着他的,因而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将其拆骨卸肉生吞活剥。当这个背影前行,用有力的手臂拨开鹅黄野花的长茎,迈开小心翼翼的脚步,皮鞋踩在草丛上,偷情一样柔软,弥合时发出窸窣声响,又被夏天的蝉鸣吞没。

      但是,如果此刻,这窥视的惊心动魄之处就在于,如果此刻这个背影转过身来——

      那个背影转过身来。

      “你也在这里?”

      两侧高丛倏一声合拢。蝉鸣全都消失,屏气直到窒息。

      “我还以为没有人会在一天的这个时候到草地上来了。你这是要去哪?”

      “你——你现在应该在家里写东西的。”

      阿德南挥挥手。“我想什么时候写都可以。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我只是出来走走。今天天气很好。”

      “你想到桌子边上去吗?”

      “什么桌子?”

      在草场边缘的树下有两排长凳和一张方桌。阿德南·哈桑一只手里拿着笔记本电脑,另一只手礼拎着玻璃水瓶,里面是透明的冰水混合物和一大堆切片柠檬。他把这些都放在桌上,然后把脚上的人字拖甩开,横躺在一张长凳上。

      “你没来过这里?”

      “以前来过。我来这里八年了。没有哪个地方是我没去过的。”

      “啊对。我该想到的。”

      “你在耶路撒冷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耶路撒冷?你感兴趣耶路撒冷?”

      “我从来没有去过世界的那一边。”

      “啊你应该来的。那里的老城区是世界上最洗涤灵魂的地方了。无论什么人到那里去都会喜欢上的。夏天有时候非常热也非常干,所以夏天我通常躲到旧金山去。你想来的话,最好是秋天,或者冬天,如果你不怕冷的话。”

      “我想去的。但可能不行。”

      “为什么不行?”

      “至少目前看起来不行。我差一个月十八岁。我没有钱。我马上又要去上学了。”

      “你是个悲观主义者?”

      “我是个悲观主义者。”

      阿德南用手肘撑起身子,侧过头来看他。“不,别这么说。不是这样的。你总能去到你想要去的地方的。”

      这否定句,否定的回答,在此刻竟比别的一切都更有力,如撞钟一样敲击耳中的脉搏声。当他十八岁的时候,他也要去耶路撒冷!这句话有些问题,因为他实际上还有一个月就满十八岁了,但至少在十八岁上,他大概是没有什么可能造访这样的异乡的——抑或,什么叫不可能呢?也许他半年后就能到耶路撒冷去了,也许他明天就到那里去了,这些在脑海中都是没有准的。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在这个夏天以后世界就完全不同了。当他以后再也不用回到这草场上,世界就完全不同了。那新世界里面有没有耶路撒冷的地图呢?

      但是马歇尔在这个夏天的开始时却跟他说:“就算你离家上学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区别的。你到了之后就知道了。”

      “这就是你的经验?”

      “不是我的经验。我只是说,如果真有什么改变,那也是你自己决定要改变的。外力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让你改变的。”

      每次他跟马歇尔说话到最后都像要吵起架来;但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争吵,他们只是不同而已,像一只手的手心和手背。马歇尔是货真价实的大学生,来自半小时车程的隔壁镇,三年前他妈妈在这里工作过一年,后来她不再来了,却介绍自己儿子来这里打暑期工。于是马歇尔被安置在其中一栋别墅的阁楼上,他有一屋子的器械,巨大屏幕的电脑,录像机,照相机,三脚架,他负责整个营地的电子通信和多媒体。

      马歇尔不是家属;他有真正的工作,但当他闲下来的时候,也会带着一群比他小的孩子们出去疯玩。马歇尔的母亲是一个保洁工人,父亲是邮递员,他有两个妹妹,每周工作三十小时以便支付自己的学费,于是这个包吃包住的暑期工正合他意,这已经是他来写作营当技术助理的第三年了。他是一个手长脚长的二十岁大男孩,勉强可称之为男青年,一头东倒西歪的浓密黑发,大眼睛,高而尖的鼻子,窄脸,薄唇,一脸岁月打磨不掉的雀斑。他就是那种难得一见的浑然天成的人,别人要么就极其喜欢他,要么就极其反感他,绝无中间地带。当他低头摆弄照相机的时候,偶尔会散发出那么一丝牛仔裤品牌男模特的天真无邪;但一旦他开口说话,你就知道他的所谓的天真,就像一只不吃胡萝卜的兔子一样不可能。这个人有一颗强壮坦荡的心灵,对世间一切云淡风轻因而无所畏惧的态度。三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一栋别墅后院的弯月台阶上,只交谈了三句话,马歇尔便说道:

      “你懂的,我喜欢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是,大部分作家,或者艺术家什么的,在性的问题上都很开放。我最怕遇见恐同的人。他们的气味在三里外就比牛粪更丑了。”

      当时他最老实的回答是:“我不懂。”他不知道为什么艺术家在性的问题上很开放,那一年他还不到十五岁,他没有参考对象。但他知道“你懂的”这三个字只是一个语气词。所以他选择不作答。这一点局促和踌躇好像并没有引发马歇尔的反感。两天以后马歇尔就搭着他的肩膀,带着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溜到镇上打桌球去了。何况马歇尔比别的孩子们都年长好几岁。仅凭这一点也足以在一群温室花朵中不怒自威了。

      所以:人生经验远更丰富的马歇尔说,外力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让你改变的。这句话值得相信吗?不论如何,一个人是不能预料外力的到来的。例如他打算好在无聊中打发这随后一个夏天,每天都去池塘游泳、去跟老奶奶学做馅饼,他不想跟别的孩子们再玩些无聊胡闹的游戏,也不想再跟着大人们在衣冠楚楚的宴会厅里,对那些实际上漠不关心的事情伪装兴高采烈。但现在,这个夏天的八个礼拜仅仅才开始第一个礼拜,他就已经溃不成军。这过程如此突如其来难以抵挡,情节如此老套,他都开始自己为自己脸红了。

      在其中一栋别墅的后院有一条半圆形的台阶,通向房子的地下室。地下室平时锁着门,没有人往那里去,于是这条台阶和它所围起的门廊就成了孩子们的集会地点。每年夏天的第一个周日晚上,当大人们在晚餐后留下来喝酒的时候,孩子们就会到这里来开始夏天的第一次集会,党同伐异,辨认权威,逼问新来者的家中长短。七八岁的插班生反而是好办的,话说得磕磕巴巴,使得年长者兴趣缺缺,两分钟审讯结束就被纳入到某个人的保护麾下了。最不明智的是那些初来乍到的青少年,十四五岁,半大不小,需要多么圆滑的技巧才能不被视为攻城略地的入侵者。这半圆形的台阶对于大人们来说太不值一提,三步并作两步踩在足下,但对于身材小的孩子们来说却正合适。它像剧院大厅,像罗马斗兽场,十来个孩子或高或低地坐在台阶上。

      这个夏天伊始时,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我们应该做点特别的东西。要不然每年夏天都是那样,我都闷了。”

      “有什么可做?”

      “我们可以问问马歇尔。”

      “马歇尔呢?”

      “嘘,现在是酒会,他在那边给他们照相呢。”

      “哦对的。那不管他了。我们有什么可做?”

      “你们想排一场戏剧吗?我们可以在这里演。有座位,有舞台。”

      “别傻了。没有人会来看的。大人们根本不理我们干什么。”

      “为什么非得让他们来看?我们就不能自己看?”

      “拜托。既然我们自己都演了,我们怎么还能看?你能同时又当演员、又当观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它好像触及了某种对立的本质,只有哲学家才能拨开迷雾看见一斑。于是话题就这么打住了。夏天是用来睡觉和晒太阳的,罗马斗兽场上并无兽可斗,连兽都缺乏食人的兴致。说到底,这八年里,只有一个夏天他是真的有所寄托而不无聊的,那就是去年和幸子在一起的时候。在第一个周日晚上,幸子就是那个新来的、无法合群的沉默少女。而后来他跟幸子两个常常在草坪上聊天,或者跟着幸子的爸爸去钓鱼,那是他最少去弯月台阶跟孩子们说话的一个夏天。

      有一个傍晚,在草地上,树荫下面,余晖照晒得少年人的脸庞发红,幸子躺在草坪,枕在土地中翻滚的一条巨大树根上,她的头发纹丝不乱像缎子一样。他把手放到她身上。她的身体潮热湿滑,幽暗到简直神秘,但同时又非常柔软,即便他以前从未触碰过,他也本能地立即知道这是她最美丽的部位。

      没有任何急切之处:从容不迫,见步行步,简直好比在解一道数学作业题。衣服都摸索着解开了;没有任何困难或险情。证明完毕,毫无羞赧也无骄傲,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风吹过,叶声飒飒,他的手指发凉。他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头顶的枝条扭动腰肢,他随着风的方向侧头看她。她回过头看他。他们的肩膀相碰。

      午夜的风吹来。

      这一回是真的凉了。

      第四个礼拜的周末夜晚,整个夏天的中点,在宴会厅里的晚宴接近尾声,他溜到户外去。大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在外面一点也听不见。草地上只有星星说话。午夜的风吹来。

      但是周围还有别人。对方微微移动身体,倏忽一下,让他猛地站定了。

      依靠着围栏的一个背影。灰色燕尾服。他一眨眼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丝毫不花力气,就像他刚才在宴会厅里扫过一眼就知道这个人不在厅里一样。他可以辨识他的外套他的衬衣,他俯身说话时背弓起的弧度,和举起玻璃杯时的手型。

      那个人背对着他,但可以清楚看见夹在手指缝里举在嘴边的烟。他犹豫了;他当然也能直接走开,当做没有看见。然而,可能是他刚才吃惊停步发出声响的缘故,阿德南立即就转过头来了。

      “嗨,”阿德南说。这单音节之后再无下文,只有两只眼睛在夜色中发亮,沉默而雀跃,好像微醺。

      “阿德南。”

      阿德南举起另一只手来。他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那只手悬在半空,攥成一个拳头,嶙峋的指节面对着他。那是多么愚蠢,没有默契,凌乱不堪的时刻,他手足无措,但看起来这只能是一个碰拳的暗号,于是他照做了——他什么也没说,也攥起拳头,和另一只手相碰。

      “喔,”碰拳之后阿德南又说,这声是真的醉了。

      这瞬间,他自己的念头,合并眼前的图景,让他自己发抖。问题其实是:如果这个背影转过来,他有必要伸出双手去触碰这肉身吗?触碰不触碰又有什么真正的区别。而且——他是不可能做出这个决定来的。他对多少事情都一无所知。四月份的樱桃,还不能食用。也许一无所知正是他的毛病所在。

      例如,马歇尔假使听说的话,一定会嘲笑他的。这个夏天马歇尔早早迷上另一个工作人员,一个铂金板寸头、在烈日下晒成一只红色龙虾的北欧男人。其实不是“迷上”,“迷上”是指在什么都还没有明瞭之前就已经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在马歇尔身上的。马歇尔在第一场工作人员的会议上遇到这个维京人,在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相中其肉身,在同天晚上就要到他的手机号码了。整个夏天,当孩子们在弯月台阶的时候,在镇上的台球房,在草地上打滚的时候,马歇尔总在手机上敲敲打打。他会嘲笑他的:马歇尔会说,什么也没发生呀。你根本就没有让任何事情发生过。一切都是只在你的想象之中。所以你究竟有什么好说的?有什么好问的呢?与其这样,为什么你不干脆想办法让事情变成现实呢?

      “你抽烟吗?”阿德南突然又开口。

      他如果点头呢?他如果愿意呢?“不,”但他回答。阿德南甚至都没有再接话了。阿德南这回尤其沉默。他喝醉的时候总是这样;清醒的时候反而健谈多了。你为什么不干脆想办法让事情变成现实?——这就是不可能的。“不”是唯一的回答。有些事情就是不可能的。

      “好吧。”阿德南回过头去。谁也不再接话了。

      七月过半以后天气转冷得很快,傍晚日落时天空一片明朗,余晖带着它温暖暧昧的光晕爱抚着红色砖房的侧面,扫过草坪梧桐下平时照不见日光的树荫。风吹过皮肤已经带着凉意了,但一切这些景象,包括教堂钟声、晚霞色彩和云的图案,都不丝毫动摇,于是在日落的光影中简直好像玻璃罩另一头保存完好的油画了。然而这一刻的美是不能留存的,一分钟后太阳就下山,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现在永远是在过去中的;任何时刻都不能复制。去年的人不能复制,今年的人,在今年以后也就不再有了。以前他们会说:“下一年还会有新的朋友啊!”于是他又满怀期待。当他曾经一年又一年地来、把这村落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的时候,他怎么就不曾想过,这重复的幻想是其实对自己最残酷的剥削,好比用小刀刮下手骨上粘连的肉,用□□搬的毒瘾把一个人都消磨殆尽了。

      高桥先生是对的。现在当他回想起来,这八年来,只有高桥先生是对的,尽管那正确的代价也很高。他一碗水端平的语气,才是唯一置身事外的方法。我不喜欢密集地制造记忆,高桥先生说。

      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总有某些丑陋腐朽难以直视的内容,是一个人必须一定要练习遗弃的。只有那样,生活才能继续。虽然人们总是对过去抱有怀旧情绪,带着暧昧美好的光晕,但如果不弃之如履,那些记忆发霉之后的毒素,将会侵入你四肢百骸,缓慢地拖累你的脚步,让你的痕迹迟钝勉强战战兢兢,足迹里淌流臭液——

      他深吸一口气。

      阳光,七月底草场上毫无杂质的阳光,照在他眼睛上。

      他想多了。

      至于母亲,他母亲当然是不同意的。七月的最后一天,他们争吵的那晚上,他没哭,她先红了眼圈。争吵的源头只不过是八月结束之后他离家的安排,但一根线牵出积蓄已久对夏日活动的不满,母子二人水火不容。而且她总是太容易就歇斯底里了。“你这是要说什么?”,她带着哭腔吼道,“是我每年都带你来这里。你要为这个恨我?你要为这个恨你妈?”

      “你只有躲在这里才好受些,剩下的十个月里你根本不想面对你自己的真实生活,开什么玩笑,如果这个写作营不是每年两个月,而是连续不断没有尽头,那到不了一年你就想滚蛋了。”

      “——滚蛋?谁滚蛋,你听好了,闭上你的嘴——”

      “你为什么一年又一年的来?如果你不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逃来这里?”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五年,八年,十年,等到你的孩子都从十岁长到二十岁……为了什么?你不觉得好笑吗?究竟为了什么非得这样不可?每一个夏天都这么短暂。都是从头开始又草草收尾的小说,每个夏天开始的时候你们都一无所有,所以你心怀期待,但每个夏天结束时都满是遗憾。于是你问你,愿不愿意用下一个夏天来重新活一遍这个夏天?谁都会愿意,因为谁都会幻想能够重新过一次童年,能够重新弥补以前没能做成的事情。但是事实上下一个夏天又会有新的遗憾。于是又有再下一个夏天,为什么你们会一年又一年地来,五年八年十年,你们被锁在过去了,你知道吗?你永远幻想重温不能重温的过去,永远二十八岁,重弹同一首歌一遍一遍又一遍,永远也无法到未来去……”

      她看着他,两眼通红,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来,头发乱七八糟,真像从干草垛里滚出来的一只发怒的动物。他也没想到他会一股脑说出这些来,有这样的力气,连他母亲都震惊了。但当这些话从他口中离开,他的力量也就跟着消弭殆尽了,他不自觉地喘着气,两只肩膀坍圮下去,他后退两步,扶住沙发的扶手。

      她尖声叫喊,活像两天前营地里十岁的妹妹踩到一只蜘蛛时发出的声音:“你——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他唯独最不想成为的就是她的继承者。亲缘是一种诡谲可怕的东西,他感到她愤怒的血液在他身上回响,就像他十八年来由她养大,家里的独子,他怎么能不像她?但是不能,绝对不能,他最不想成为的就是像她一样的人。他必须要成为反面。

      他听话地滚蛋了;这以后的三周他们再没说话。父亲依旧每日打牌。房子里到晚上一片寂静。

      夏日光阴好比一把长矛杀进八月中旬,带着夕阳西下的余烈,圣塞巴斯蒂安献祭的无畏。今年的两个月的写作营又快要结束了,一切都是一转眼间的事情。倒数第三个星期的周末倒成了马歇尔的滑铁卢。情场失意者把自己关在阁楼上的小卧室里闭门不出。那个北欧男子跟马歇尔缠绵一个多月,最终又不愿意见他了。孩子们思念马歇尔;年纪稍大一点的知道马歇尔跟米卡的事情,但凡在沙龙和宴会厅里面见到米卡走过,都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这就是他们这个袖珍村落,二十个人的史前社区,或者不是史前而是某种空想的公社,不愁吃穿,日出而作、日落以后寻欢作乐,其乐融融的二十个家庭,彼此之间亲密到毫无间隙,好似早高峰地铁车厢里腹背相贴的沙丁鱼罐头,密不透风,于是闲言碎语直接从一个人的肩膀爬到另一个人的肩膀上,连中间介质都不需要,于是更毫无秘密可言。

      最后他只能去拍马歇尔的房门把他叫出来。马歇尔已然日夜颠倒,睡得神志不清,但还是跟他们到了弯月台阶上,躺在第二高的台阶上继续睡。

      “别睡了马歇尔,”十三岁半大不小的小弟叫道,这正是刚开始觉得自己不可一世的年纪,“我们都说好了今年要准备演一场戏剧。你肯定要跟我们一起排练的。”

      马歇尔举起一只手乱摆一下:“都还只有两个礼拜了,排什么戏剧。”

      更年长一点的十六岁少女训斥她弟弟:“你又乱来了。你有一点同情心没有?”

      十三岁小男孩不懂失恋者需要同情。或许其实马歇尔也不需要同情,他一挺身坐起来,开始讲述他跟米卡跌宕起伏的情节。哦这是多么难看的分手!多么狠心的男人!姑娘们叫道。可是这五个礼拜速战速决的分手能有什么伤彻骨髓之处?说得就像所有的情圣一样。

      “哎,你,”马歇尔突然抬起一只球鞋踢他的膝盖,“你今天怎么这么沉默?我都说了一小时了,我都渴死了。你怎么也不说说你最近的进展?”

      “我?有什么进展?”

      这一个问句唤起一片问询。“你也有进展?什么进展?”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这是你的最后一年了!对呀,最后一年照例总得做些什么事情……”

      “喂喂,”他摆手,“我没有任何进展。”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马歇尔说,“你就是从来不愿意让实际的事情发生。你永远只在远处揣测,但凡有实际进展发生在你身上,你就着急推脱——”

      孩子们都喝起倒彩。马歇尔死盯着他。他想转移话题,于是问:“你喜欢米卡什么?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好吧。”

      马歇尔脱口而出:“他皮相好。”

      “好吧。他是你的类型。反正不是我的类型。”

      “什么是你的类型?”

      “我没有类型。”

      “天呐,跟你聊天真费劲。”

      “于是你要放弃了吗?”

      马歇尔耸肩:“我已经找他两次了。事不过三。我也不知道。”

      “他平时是干什么的?除了夏天之外的时候?”

      “他是个博士生。他学社会学的。”

      “那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打工?”

      “因为博士生工资很少呀。而且他感兴趣这个项目。他说他想把这个项目写成博士论文的一部分。”

      “这个项目?我们能有什么让他研究的?”

      “我一点也不晓得。”

      “那他为什么又不愿意再见你了呢?”

      “他的学校跟我的学校差十万八千里。我告诉他我不喜欢长距离的关系。他说既然夏天结束之后就结束了,那么不如好聚好散,现在就算了吧。反正最后的两个礼拜大家都忙成陀螺也没有太多时间见面。”

      “这理由也太勉强了点吧?”

      “啊哈,你也觉得。我也觉得。所以我觉得他是怕他爱上我了,以后会心碎。所以他故意跟我保持距离。”

      “……那根据这个推论你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马歇尔只耸肩。

      在这种时候,他最容易提醒自己,他是真正不能理解马歇尔那样的人的。他和马歇尔就像一只手的正面和反面,他们之间的友谊就好比他对高桥先生所说的那种特殊环境之下的友谊,如果不是在这个村子里、这个营地上,他们可能甚至会互相痛恨,根本不会发生这样推心置腹的问答。一个人怎么能这么拿得起放得下?如果一个人这么拿得起放得下,那又怎么区分无所谓和真的在乎?哪怕村落上所有人都已经听闻马歇尔和米卡的事情,哪怕所有人都无比和蔼无比善良,他还是不能想象,他自己,能这样把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说到底,他怎么可能像马歇尔那样,像一本摊开任人翻阅的书?他怎么可以那样生活?虽然他其实是羡慕马歇尔的。但是不行。他自己做不到。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八月中旬,草场上下起暴雨。雨停之后太阳又出现了,橘黄色的,远而小而淡的太阳,一开始只是给一切罩上一层明亮的微光。不一会儿日晒愈烈,地上的水迅速蒸干,消解进晴朗天空,云雾的朦胧散尽,浓墨重彩的午后又再来临。

      村子里有两个泳池,其中一个在一间别墅的后院,被一人高的灌木丛围拢。雨后湿透了的落叶粘在碎石子铺成的地面上。泳池是纯洁的浅蓝色。但那些褐色茎条和深绿的叶,带着它们生机勃勃的佐证,把一尘不染的浅蓝色打乱。

      有人在泳池里游泳。

      他从叶片缝隙中看过去,蓝色水波中有一抹金黄色的浪,像一把匕首,劈开水流,从中间潜下又浮起。灌木的小圆叶层层叠叠,遮掩暴露的□□。他抬手,缓慢拨开一条细枝。游泳的人向前,又钻进更深的阴影中去了。夏日的下午,村中小径安静到只有蝉鸣,没有人经过的踪迹。

      他在灌木底下的石阶边坐下。蝉鸣好似他的掩护。他伸出两只手拨开灌木丛。

      在他的第一眼,游泳的人头埋在水里,半张脸被泳镜遮住,只有脊背和手臂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大半个夏天后恰到好处的棕色肌肤,两臂上的毛发,卷着水珠,在午后阳光下晶晶发亮。泳池很小,用不了几下就游到尽头。接着那人站起身来。这池水对他来说太浅了,他太高了,脚碰到池底站起身体,整个上半身都从水面上露出来,撒下一堆水花。从腰身向上,沿着脊柱,经过结实的肩胛骨,肩膀,脖颈,被水打湿后变得服帖的柔软鬈发。

      泳者起身到岸上。地面上的落叶堆积,在他脚下打滑,于是他干脆拉起旁边的水管,拧开龙头,把叶片都往下水道的入口冲去。

      他让管子落在脚边,里面的水依然汩汩地往游泳池里流。他用手把湿透了的头发往脑后捋。

      夏日的阳光像金子。泳池是蓝色的。

      他低头看一眼水管——然后俯身把水龙头拧上了。

      最终他又跳下池里去。当这个男人潜下水面,他身子前倾,胸腔与蓝色水波糅合成同一怀抱,他像饱满的张起的弓,其靶心不论在何处,都不会偏移的一天。他的脚离开金色池岸;水波就这样与他合二为一了。而好像比那一瞬间还长,比一切现实都更长,在此刻,那紧绷着力量的男性身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有人都在试图描绘它,但似乎从来没有人真正明白过它。哲学家的本体论,精神分析家们一把捞出的欲念,好像都有一些审美的幻象,似乎一切真善美都可由这具身体来替代,这样媚俗。在那么智性的人眼中,形而上学竟然也回到肉身,在这种物质里找到它落脚之处。这简直都让人不解了。也许人和人之间本质上也是没有什么不同的。所有那些超然的想象,到最后可能都只是表里不一而已。在这一刻他完全无法挪开视线,那张网已经把他牢牢捕获了,他无法不看他,尽管他其实无法看见他。

      在泳池旁边的白色小圆桌上,他突然看见了,有两杯粉红色的贝里尼。还没有被人动过。

      所以那院子里面不是只有一个人。

      另一个人可能很快就回来了。

      这个念头,好比一瞬间迸发的火焰,猝不及防突然烧灼他纠缠进灌木丛中的眼睛。他猛地收回扳着树枝的手。那枝条矫健地一弹,打在另一条枝上,两相抵御,叶片惊颤,但很快一切又平息。浓密的枝叶挡住视线,泳池也消失了。

      他转过身,面前就是一条小径。他迈开大步。

      他可以不说。可是他怎么能不看?不听?这村落就这么小,他既然不闭目塞听,就不能不用记忆描下种种色彩斑斓的场景。然而一个人不能知道得太多。一个人最要命的就在于看见太多,记性太好了。那些记忆画面的油彩,粘在帆布上,不那么容易被刮掉。在有些时候,就好比这些时候,他宁可不要耳聪目明。

      孩子们开始排演戏剧。每天下午他们在弯月台阶,毫无章法地一边玩一边演练。偶尔有家长过来慈祥地观看十分钟十五分钟,然后又戴上草帽,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草坪,走向树林的更深深处。有一天下午,一个老奶奶在台阶边的山坡上,对着草坪画水彩画。她太小心了,太仔细了,她的速度太慢。从下午四点到六点半,画面基本成型,直到火烧云意外来临,席卷整片天空。

      她挣扎着挤出更多的红色和橙色。但是她没法赶上落日的速度——她不知道应该保持原来的蓝天白云,还是把整块画板重新刷成红色。十二个小时的晴空不能预计傍晚十分钟内的巨变。火烧云越发扩散。

      他爬到台阶的最高处,在她身后看他。她仓皇举起右手,沾着红颜料的画笔,却不知道往何处落下。

      他的视野,她的图景,全都被这些排山倒海的颜色所冲击,那猩红色巨擘完全就是暴力,侵蚀整块画布。他不知道她如何用她小又褶皱的身躯抵挡;他自己感觉恐惧万分。他知道落日是不能忤逆的。他的图景——她愚蠢的、缺乏技巧的、业余爱好者的描摹——是势必要被矫正的。但他还是恐惧。这个夏天不能一语成谶。

      写作营在八月的第三个周五结束。戏剧演出定在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最后一个周末,真的是一切的尾声,如果现在都还没有,那真的是永远不会有了。

      在演出日的前三天,下午茶会上,阿德南跟他说:“这真的太快了。我还觉得刚开始,一转眼就又结束了。每年都是这么快,是吧?”

      他犹豫地点头。“你还会再来吗?”

      “这是双向选择的。不只是我挑他们,他们还要挑我。我不确定,但如果要的话,两个月后就又要签合同了。”

      “我不敢相信我来了八年了。”

      “哦是的。今年是最后一次了?你怎么计划你的告别演出?”

      “阿德南。”

      “什么?”阿德南转过头来,看着他,然后眨眨眼睛。这个男人的睫毛太长了——眨眨眼睛。像蝴蝶不能安分的翅膀,像糖果包装纸的金边一样。

      “我们——我们有一个戏剧。”

      “嗯?”

      “我们要排一个戏剧。其实是,我们已经排好了。我们打算这周日演出,在弯月台阶上,就是那座白色的楼房,对着山谷一面的那个半圆形的长台阶。是一幕的一个小喜剧。你愿意来看吗?”

      他紧紧盯着他看——于是他能发现,有一瞬间,阿德南的瞳孔放大,眼睛睁开——只有半秒的迟疑,接着他一眨眼,笑意又浮现了。

      孩子们的话剧,在弯月台阶上,纯属二十九年的头一遭。六岁到十七岁的男生女生们,在两个礼拜之内排演出的节目,又能有什么惊人之处呢。但是孩子们需要打发时间的事情,尤其是在写作营的最后几个礼拜,他们需要一点分散注意力的事,至少能让他们不要把夏日将尽的焦虑转移到他们的父母身上。这是因为,最后一个礼拜的周四晚上,闭幕的读书会即将到来。周四晚上是整个夏天的盛大终结,下午的鸡尾酒会上,二十个作者,每个人必须朗读五分钟自己的作品,今年夏天的成果,纸页上反复涂抹的人物情节,伴随着午后大宴会厅里的汗热,香水味,和伏特加的酣冽,必须要化为肉身,要由小说家本人朗诵给整个营地的男女老少聆听。读书会后的第二天才是正式的闭幕晚宴。如此便是每年夏天最后的期待。逼迫所有作者到最后两个礼拜神经紧绷大惊小怪的交稿日。谁也不想自己的作品让同俦们感觉无聊。无聊是一个小说家最大的噩梦,最可怕的污名。

      所以,在每个家庭都屏息静待那位家里的作家付梓结实之时,孩子们趁着晚上七八点最后一丝日光,偷偷从大房子里溜出来,在夜里路灯下扮演阿里斯托芬。所以问题在于:观众会来吗?

      他们等待。

      弯月台阶后面是一个小山坡。路的尽头有草叶声。

      “我去那边看一下,”他宣布。

      他从台阶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坡的高处。巨大的草坪在他眼前的夜色下铺开,十字形的小径在中心相交,延伸向南北东西围绕四座楼房,北边的最大一间就是宴会厅,宴会厅的后面隐约可见沙龙小屋的黄顶。宴会厅里面有微弱的灯光,但更多的光亮都在远处那一片别墅里。那些是二十个家庭居住的地方。所有的书房里一定都有飞快的键盘声。

      但小路上并没有人。

      他突然看见了满月。在头顶三棵树枝桠交错之处,刚好有那么指甲盖大小的缝隙,容下一轮月亮的清辉。天的底色是蓝灰的。叶片的阴影则完全漆黑。

      在他背后,追着他而来的一个女生说:“他们不会来了。他们正在家里赶稿子呢。”

      “嗯。”他回复了一声。

      “弟弟妹妹们都在等着呢。我们给他们演不好吗?我们回去吧。”

      他转身往回走。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当演员又当观众呢?今晚他们所有人都二者得兼。没有一个不参加演出的成年人来看他们,甚至连马歇尔也没有时间,因为他在整理照片,他必须给闭幕酒席设计出一个大幻灯片来。所以台上台下也没有区别了。难道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谁能只当演员而不看戏,谁又能永远只当观众呢?

      “这是你最后一年哎。你难道不想这夏天永不结束吗?”沿着小山坡回台阶的路上她问。

      “我不知道,”他说,“结束和不结束之间,也只有那么一丁点区别。”

      她大概没有听懂。喜剧开场了。二十个作者分成两排,坐在长席的两侧;左右两头的主位,一个是董事会的执行主席,另一个是镇长。所有人都盛装打扮。读书会发言的顺序既不是年纪,也不是著作的知名程度,更不是来此地写作的年资,而是姓氏笔画:人类真是奇特,如此擅长编排虚假的乱序,仿佛这样就真的能达成命运的随机一样。

      他不想听了。听了八年,再有趣的东西也已经不有趣了。开场后半小时他想开溜,坐在他后面的一位阿姨叫住他:“你不想听了吗?马上就要到你妈妈了。等一会吧?”他没有办法反驳,于是又重新坐下了。他看见马歇尔,在观众席后面,把弄着他的摄像机。一群年纪更小些的孩子,七八岁,坐不定的,都在角落的地面上围坐成一圈,有的躺着打滚。最前排的是年迈的爷爷奶奶们,和交际花一样的娇妻。

      在这戏剧的高潮,小说即将到达尾声的一刻,有什么捏造的情节,想象的人物,能比现实还更虚幻?你问我究竟要讲什么故事?演员的举手投足是如此出戏;文字的朗诵简直好像敲击一口废弃的水缸,回荡的只是巨大的空洞。事实如此:从来没有人曾经真正认真地看,从来没有人真正认真地听。读书会结束后是鸡尾酒和冷盘。傍晚,七点零七分,落日最后一抹余晖散尽,大宴会厅侧面的书房,心跳得飞快,手上的汗往那身偏大一码的燕尾服上擦,厚重木门是虚掩着的,胳膊肘碰到它光滑的表面,肩膀使劲,推——

      男人站在桌子旁边,面朝着他的方向,但是俯着身低着头。女人背向门坐着。她的手轻拍他的手背。

      他的母亲低声说话。

      阿德南在朝她笑。但门已经敞开得足够大,走廊上的亮光投进昏暗书房。面对他的男人抬起头来。阿德南看见他了。

      他举起右手一挥。像业余画家犹疑不定的画笔。他竟然,在此时,举起右手向他们一挥。
      阿德南勉强笑了笑。抬了一下手。

      刹那间她也回头。她转过一只眼睛,那神色是他没有见过的,惊恐和愤怒,但她没有再费力气回过身来了。她只稍微挪动了一下,当她一只眼睛的余光扫到他身上,看清楚他是谁,就已经足够了。她就只是一侧头。然后她飞快地回过头去看阿德南。他则不必再出现于视野中。

      他一缩手,让门自己合上了。

      他其实听见了她一开始轻声说的那几个字了。只有几个字,短短的一句话,雷声轰鸣,她说,你太美了,她对阿德南说你太美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说?为什么偏偏是这句话?为什么她不说些别的,为什么不说她自己,为什么不是你别走,看着我,你还想再来一杯酒吗,哪怕我爱你?这句话,居然比那昏暗书房内的整个场景还更翻江倒海无坚不摧。它里面有些真正关键的答案。是什么。这痕迹无法擦除。正是他十七年来最恐怖的回音。

      他沿着小径往高处跑,路过好几座别墅,都是空的,黑的,因为所有的人现在都在大宴会厅。脚下的草太湿了,全是夜里的露水。

      在路的尽头,小屋的阁楼亮着灯。这是马歇尔的房间。

      他从后门进屋,后门果然是没有锁的,两三步跨过厨房,从木楼梯向上,脚下力气太大,踩得木板轰鸣。他究竟有什么必要在那一刻推开那扇门?他还需要知道什么真正不知道的事情吗?他全身发冷,发抖,眼眶湿润发酸,但他又被愤怒所钳制,只要这怒火还烧着他就是不可能哭出来的。而且他为什么要跟他们打招呼?哦那是多么溃不成军的一刻!究竟是他预谋可以如此,还是潜意识里的笨拙,还是他根本手足无措了?

      马歇尔开门的时候正在打电话。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马歇尔用嘴型说了一声“等一下”。他进屋,马歇尔关门,一边还在讲着电话。马歇尔的电脑开着,摄像机连在电脑上传输着视频,屏幕上是视频软件的复杂界面。房间里一地的杂物,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马歇尔对着话筒笑了。“别开玩笑了,好吧,我明天下午去找你。我有六千件事情要完成呢今晚。好吧先挂了?”

      马歇尔又谈笑几句才把手机丢到床上。

      他脱口而出:“你刚跟谁打电话?”

      “你还好吧?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在鸡尾酒会上,等等,你脸色好差。”

      “你告诉我。你刚跟谁打电话?”

      “喂。等等。这怎么回事?”

      “你在跟米卡打电话。”

      “你怎么突然这么大脾气?我跟谁打电话怎么着了?”

      “你给米卡打电话!他跟你分手了!你们真是纠缠不清,我根本就没必要信你的话了现在。你又跟他做了吗?你又跟他做了吗?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等等。你疯了。你今晚是怎么回事?你倒冷静一点啊。”

      “你就是一分钟也不能一个人自己呆着不是吗?你为什么总是要去找他?都这样了你还找他?他也来者不拒?你们两个真是闲得——”

      “你他妈给我闭嘴!”

      他停下了。死一样的寂静。

      他坐倒在地毯上。马歇尔的小房间里没有沙发,地毯就算是沙发了。他的手碰到旁边的一块毛毡子。他抓起它拽到眼前就哭了。

      那天晚上他睡在马歇尔的地毯上,用那块脏兮兮的毛毡子当被子。马歇尔对着他的电脑,还在编辑照片,折腾到午夜以后才休息。但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第一次在这阁楼里见到早晨的太阳。他自己的房间朝着阴面,不怎么晒得进阳光,但无比宽敞,有一张巨大的双人床,书桌,梳妆台,步入式衣橱,独立卫生间。马歇尔的阁楼房间迈两三步就走到头了,还被一堆电子设施所占据。他竟然在地毯上睡了一夜。而马歇尔居然已经又起床去工作了。

      他把窗帘都拉开,对着太阳发了一会呆。他到楼下接了一杯水喝,喝完又回到房间里。

      这一回他看到马歇尔的电脑还没关机。键盘上有一张字条,是留给他的:

      “昨晚一直在渲染视频。你起来之后帮我看一下成功了没有,如果没成功给我打个电话。”

      他摇动鼠标唤醒电脑,视频软件弹出的窗口是成功的。他点了“确定”,然后马歇尔的杰作开始播放。在开头的两分钟,是整个夏天的照片精选,幻灯片一张一张放过,从六月中的酷暑燥热开始,正襟危坐的开幕午餐,盛大的引介,缓慢的熟稔,人生所有相逢不外乎如此,然而抓住他注意力的是其中一张作家们的集体照。那是正式开营第一天早晨的新闻发布会;他认得母亲穿的那件粉红色半袖连衣裙。在母亲左边坐着的就是阿德南·哈桑。他那时候除了每年都来的几家常客之外谁也不认识,他根本不曾注意过这些——但就在开营第一天的早晨。新闻发布会的舞台上。阿德南在说些什么;母亲侧头盯着他大笑。在他们左右,一长排就坐的形形色色的人,各自高谈低语捋头发打呵欠左顾右盼整理文稿。

      写作营的最后一日,闭幕晚宴结束后,大人们开始跳舞。在宴会厅的小角落,马歇尔跟他的米卡两个人也抱着肩膀学步。恰恰结束;伦巴开始。正是缠绵的节奏。

      “跟我们去沙龙玩吧?”孩子群里的那姐弟两个突然来叫他。

      他转头看他们,然后又看一眼马歇尔和米卡。跳舞的两个男生手忙脚乱抢了节拍,脸上都笑得像开花一样。“好,现在就去,”他跟孩子们说。然后他们带着他出了宴会厅。

      在沙龙里,所有的沙发和茶几都被挪到了墙边。地上铺着一张巨大的野餐布,中间是一整个两层高的大蛋糕。连蜡烛都插好了,就只待点燃了。孩子们,五岁的十岁的十五岁的,围坐在蛋糕中间,每个人都仰着头带着期待的笑,十几双眼睛注视着他。

      “这是专门给你送别准备的!”小女孩在他旁边说,“我们知道你还有十天过生日。现在就算提前办了吧?我们都舍不得你。”

      “我们都舍不得你!”孩子们学舌。

      “你明年能不能来看我们一个礼拜呢?”

      “跟我们讲大学的事情?”

      “你究竟是会住在集体宿舍还是一个人租房子住呢?”

      “你会有自己的公寓吗?”

      “不会的,”他回答,“学校要求大一新生一定要住在宿舍。租房子的话,第二年以后再说吧。”

      “你住在什么宿舍?”

      “在校园旁边。两个人一间,有两张单人床,两个衣柜,和两个书桌。我在网上看到图片了,书桌和衣柜都是绿色的。看起来是很不错的房间。”

      “你要怎么去呢?”

      “我开车。我有好多东西,我不想把我的东西留在家里了。我打算把所有行李打包,然后开车过去。”

      “要开多久?”

      “八个小时。我可以分开两天开,中间住一个晚上。”

      “你每天都要给自己做饭吗?”

      “住在宿舍的时候必须要吃食堂的饭。搬出宿舍之后可以自己做。但是宿舍里也有烤箱。我打算买一些烤具。”

      “食堂的饭是不是很难吃?”

      “春天我们去参观校园的时候在那里吃过一次。还好吧,那一天有烧烤鸡翅,古斯米,和茄子三文鱼。食堂里有自取的沙拉和三明治机器的,可以自己做三明治。”

      “你以后要学什么呢?”

      “第一年我想上政治学。和哲学。有哲学概论,和政治学概论,我打算要上这两门课。还有新生的写作课,和数学,因为你不知道你以后要学的东西是不是需要数学基础课。”

      “你今年放假不会回家吧?”

      “我想跟同学去南边度假。我们去参观校园的时候,一个女生说她跟室友到南边的小岛去度秋假。她特别喜欢那里。”

      “大学有好多派对!”

      “嗯。”

      几个年长的孩子把蜡烛点上。“要一次把所有蜡烛都吹灭,许的愿才会灵的!”

      他坐下来看着它们。

      “吹蜡烛吧,”他们说,“再不吹它们都烧完了。”

      “吹吧吹吧。”

      “我知道了,”他说,“别笑了。”

      他往肺里吸一口气。这深呼吸如偷啄母亲桌上鸡尾酒,表面漂浮一层火光,空气的腥热,随后才是雨后草叶的清冽味道,像烟草,像浪,像年轻男子的古龙水,从八年前的夏天到如今都不曾改变,带着欢声笑语,钻进他五脏六腑。

      十八支蜡烛都熄灭了。

      沙龙里完全漆黑。窸窸窣窣的衣衫抖动。

      有人耳语:“快去开灯。”

      ——

      完

      2014年8-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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