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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黛玉与宝玉 ...


  •   黛玉与宝玉/凌扬

      野狗的吠声从城门外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一声,伴杂着邻居小孩的嬉闹,墙头的枯草禁不住在风中一摆一摆的挣扎着。一株草,是能够听到野狗的声音,也能感知到尘世的喜怒。在草的世界里,人是最低等的植物。
      城门朝南,是南风到达这城市时,必经之路,也是人们向南方前进或盼望南方那面的音讯的必经地点。三更了,半天的月亮在低着头看地球一面的熟睡态。南城门旁边的一间门房,在月光下显得异常破旧、冷落。隔半个时辰左右,三声五声的咳嗽便从门房里传出。
      咳嗽声很浊很苦很老。那是一个老头的咳嗽声。老头的咳嗽声稍一停歇,便有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响起:“喝口水吧。”
      老头捧着一个破瓷杯,轻微贴了一下嘴唇,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老女人说:“你今夜已经是第四次咳嗽了。”
      老头把破瓷杯递给老女人,说:“三更了,城门快开了。宝姐姐,你睡吧,甭管我了。我咳一会好一会,都几十年了,你就别爬上爬下了。”
      老女人把破瓷杯放回一条破桌子上,说:“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要不,你也吃颗冷香丸吧。”
      老头说:“不,你留着。想来,那丸子应该不多了。吃完了,你怎么办?”
      老女人躺回床上,说:“吃完了,就与你一起咳嗽。”
      老头捏了捏女人的手,再没有说话了。
      门房的两扇天窗把一方月光送进漆黑的人的眼中。老头看着天窗,想起好久以前的一个梦境,梦中,他看到一个叫兼美的女子。可是一恍惚间,他看到的却是两株枯木在孤凄地对立着。
      他咳嗽了一下,声音很重。老女人又抖颤着想下床。老头拉着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行动。
      他忍着不咳。那感觉很痛苦,像一颗在炮管里爆炸的炮弹。他慢慢的调匀呼吸,合起眼睛,希望能睡上这夜的最后一觉。鸡鸣后,他便要火眼金睛般看管城门了。
      他刚一合上眼睛,一个体态袅婷的姑娘便踩着月光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他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见过她。
      “你是仙姑?”老头问。
      “你还记得我?是的,我就是警幻。”仙姑答。
      “我记起来了,当年你带我游历了太虚幻境,听过了《红楼梦》曲,我现在又有这样的机会了?”老头说。
      仙姑摇头说:“并不。上次只为你家祖先所托,才让你游历一番,望从中给你警示,然你终不改悔,致成今日。”
      老头叹了一口气,说:“知道了的天机还是天机吗?人始终是人。”
      仙姑说:“我此次前来,只是偷偷向你传达一个信息:绛珠妹妹又下凡来了。”
      老头想起他曾经是神瑛使者,有一段时间常给灵河岸边的一株仙草灌溉。老头问:“她为什么又下凡来?”
      仙姑说:“她说她有一颗泪没有还。我们怎么劝,她也不听。”
      老头惊奇地问:“还泪?”
      仙姑“嗯”了一下,说:“她或许还能幻化成人形,让你再看上一眼的。你别错过了。”
      仙姑说完后,顺着天窗洒下来的月光飞走了。
      老头焦急地问:“仙姑,那么,我到哪里找到她呀?”
      声音传出,老头惊醒,微睁两眼,只是梦境一场。
      女人推着老头问:“你又想着她了?”
      老头“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他仍然徘徊在一忽间的梦境之中。四十年了,他总生活在现实与梦境的两个女人之间。现实的这个,贤良守道;梦境的那个,清鲜冷傲。而他,早不复以前的那个宝哥哥了。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还有多少年呢?你就好好的继续想吧。”
      老头也知道岁月渐深人越老,残留人间的痕迹都快将被自己抹平了。他从来不否认还惦念着死去的表妹,当初,他俩大观园打情骂俏吟诗作对,后来,一女死,一女嫁,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都归进了地狱,只是形式上的不同罢了。死者得想念,活者受罪挨。如果可以选择,两女不知如何抉选?
      老头也叹了一口气。一腔悲情,恐怕死后仍会在这门房里挥之不去的。每一块残旧的泥砖,仿如一团团棉被一样,日夜吸收着他的哀叹,天长日久,连砖也是老态龙钟咳嗽四喘的。
      两个老人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心事。心事如叶,片片纷飞,洒落在过去与曾经。荒鸡啼得早,孤独而凄凉地随风悄悄潜入城内。那凄静的鸣叫,仿如遥远的心事,可是一眨眼间却又清楚地在身前。
      天窗早已回复了黑暗,月亮滑落进幽深的西方。老女人爬起了床,剔着了油灯,拉开了两扇落下满地破木屑的门板。她手提着两个木桶,到两里外的一口古井里打水。
      老头也起了床,看着烛影摇曳的泥地,仍然想着不久前的那一个梦。
      “林妹妹,你现在哪?我好想你!”老头轻轻地低声对自己说。说完后,看看左右。
      城里城外,鸡声零落,宛如一颗一颗跳跃着的磷火。油灯的火光细如绿豆,“扑”的一声,差一点灭了。老头赶忙往油盏里加了些许油。
      “人都走了几十年了,水分早随壤土入河化云,何曾还有一颗泪的遗留?梦一场罢了。”老头摇头苦笑。
      他探了几下腰,由慢到快踢了十数下腿,才下决心站起来。站起来,他看到了自己在灯光下的影子,竟像一株长薄的草。
      老女人回来了,把水桶里的水倾进水缸里,然后揭盖洗锅,下米煲粥。老头含了一口凉水,嗽了嗽,洒在门房外的一块石板上。石板与石板的缝隙间长着几条老草,平时总遭过往行人的践踏,只有在晚上才能摸着伤口痛苦地睡上一觉。
      守城的士兵叱喝了:“老头,还不出来,死僵了吗?”
      老头咧嘴一笑,匆匆出去。老女人则粗声说:“死什么死,你也没有我家老头精神!”
      城门徐徐拉开,夏天的一股晓风急急进入了城里。老头站在门的正中,看着辽远的南方。南方的边远有几缕沉紫的云动也不动。多少年了,不管风还是雨,不管冷还是暖,每天一打开城门,老头总会如此站在同一位置遥看一会。
      “看什么呀?你老相好还没来?”士兵们嬉笑着说。
      老头也不答理他们,转过身回了门房里,提了一条板凳,坐在门边。老女人拿了一件长衫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天还凉着呢。”
      老头瞄了一瞄老女人蹒跚的身影,昨天的可耻感觉又在责问着自己。
      出城的人踩响了晓风的铃铛,碎碎散散的经过老头的身边。老头前二十余年锦衣玉食,后这四十年则粗茶淡饭。他一天续着一天的,坐在城门边,看尽天下人的嘴脸。
      平明的天色,欲曙还暗,这一段时间,他总会认错人,有时他会无缘无故地叫别人“晴雯”、“鸳鸯”、“林妹妹”、“小红”、“紫鹃”,别人便抬头看一看他,然后骂上一句:疯老头。
      老头没有疯,只是神魂追往,错把今时作彼时。老女人捧着一碗粥,递至老头的面前。老头客气地说:“谢谢。”接过碗,嘘嘘呼呼地吃完了粥。
      老女人听着老头的吃粥声,眉头仍旧皱了皱。她问:“还有呢。”
      老头把碗递还给女人,说:“不了,饱了。”
      “刚才我打水时,有一条小鱼落在桶中,我一会……”老女人有点兴奋地说。
      “你一会把它放回井里吧。”老头打断了女人的话。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老女人说着走开了。
      太阳慢慢升起来。天已经大亮了。出入城的人多了,守城的士兵在随意喝令谁谁谁停下来接受检查。阳光照着他的脸孔,烫。他有时会帮着士兵说行人几句,有时又会帮着行人说士兵几句。几十年了,他便是凭着这一点能耐保留着这一份职业的。
      老头在一年前,遇上了好久没见的巧姐。当时她的婢女与士兵发生了点争吵,老头前去当和事佬,三句两句平息了争拗。巧姐从轿子里掀帘来答谢。宝玉一看,冲口而出:“巧姐儿。”
      巧姐仔细看了对方好一会,才狐疑地问:“宝叔叔,是你吗?”
      巧姐的生活还算不错,所以总会带着东西来探望他。她说她好几年前,回家乡拜祖,发现祖坟上满是荒草,要请人拔了一天才拔完。
      老头当时一阵伤感,几欲涕泪纵横。他想问一下,关于林妹妹的坟又如何了?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
      倒是巧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林姑姑的坟全平了,我让人找了好久才找到。回来后,你说奇不奇?有一个红头蝗虫居然藏在我的衣袖里,我一点也不知道。
      老头又想起了巧姐儿的那番话,他是多么想到黛玉的坟前痛哭彻透,好把自己的内疚与郁闷都一吐干净。可是凭他一年仅够糊口的薪水,如何能回乡祭拜呢?
      正想着,一个农民急急从城外赶进来,走在他的身边,说:“出怪事了。”
      老头平生看到的怪事够多的了,他平静地问:“茗烟,怎么了?”
      “昨晚上,我的玉米地里凭空多了一个坟墓。”农民说。
      “是别人偷偷葬下的?还是以前你没有发现?”老头轻描淡写地问。
      “我怀疑是有人行凶,然后就地埋葬。”农民猜测着说。
      “那你发现有血迹吗?”老头也不能不往这方面想一想。
      “血迹倒是没有发现。那坟墓看起来挺老的了。整个墓除了中间长了一株草外,光秃秃的。我抓了一把土在口袋里的,那土不像这里的土。”农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撮土放在老头的掌中。
      老头看这土,细且爽,没有太多的粘性,很像江南附近的土壤。他想到昨晚的一个梦。他问:“那草长得怎么样?”
      农民说:“那草长得很娇娜,顶上片片的脆红,我看不像是草,倒像是花。”
      老头说:“你先回去,好生看管着它。我去衙门里报告官老爷,让他派人去查一查。”
      农民走了。老头其实是不愿把这事告诉官府的,因为他心中已经有八九分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了,但为了稳妥,他仍是去报告了官府。
      官老爷派了三个衙差跟着老头到了茗烟的那块玉米地。农民正在欣赏着那株奇草,看衙差来了,连忙又报告了大概的情况。衙差问农民要了锄头、铲子,三下五除二,便要挖坟起棺看究竟。
      老头想阻止,但也想弄个明白彻底,终于没有阻止。他努力留心那株草,一看到有衙差要碰着草了,便谨慎地护着它。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坟起了,看到的只是那株草的根紧紧的围绕着一副棺木,打开棺材,原来草根也已深入,尸骨却已无存。
      衙差吐了一口,说:“白忙了。”指着老头与农民说:“你们闲着,我们却是忙着的!什么好事,原来叫我们当了仵工,又找不到死尸!”
      三个衙差骂骂咧咧走了。老头急忙叫农民给坟坑填上土,把草根给藏起来。他明白这株草,一定是他林妹妹所化。至于为什么坟墓突然降临这里,一定是警幻所言的,为了还最后一颗泪。
      草在干枯了的玉米杆中,显得特别的美丽与孤高。老头围着草儿不断的转圈,仔细的看着它,好像看着了几十年前的时光。草儿突然向他点了点头。老头吃了一惊,揉了揉眼睛,风吹着他扎不紧的几条乱发。
      “林妹妹,你真的回来了。”老头不禁自言自语。
      “什么,林姑娘?”农民怀疑地问。
      老头没有回答它,说:“你好好看管着它,我去打一桶水来浇灌它。”
      农民说:“这里附近都是没有水的,打水要到五里外的一条小河。”
      老头“哦”了一声,迟疑一下,说:“那我先回城里,免得那些士兵又闹起来。”
      老头回城的途中,环视左近,顿觉昔日的大观园都成眼前乱蔓绕树,往日的如水姑娘也是死散各地,忍不住悲从中来。他曾是纨袴膏粱子弟,如今落得可怜贫苦守门人。还以为一生无忧,或一忽儿食尽鸟投林,却原来也有晚景凄凉时。
      当回忆都成为了一种痛苦时,活着也是苟延残喘。老头从不相信繁华转眼已成空,到相信大观园今已藏污纳垢地,花了足足三十余年的时间。前几年,他到大观园里走过,破败、凄凉。园里住了几户农民,随便搭了几个草棚,鸡狗猪猫随处撒粪,垃圾乱抛,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藕香榭等等,都是颓垣败瓦不忍卒目。
      老头回到城门后,坐在那条板凳上,大观园结社赋诗等等的往事历历翻涌。自从抄家后,从狱神庙中逃出,他再没有看过自己的容貌了。有宝钗伴身,他的身份还能保持着少爷的架势,所以对镜理发或临井汲水等可以照见自己的机会都没有。他的思想一直维持着,好像一成不变。身体的衰老不能改变容颜的青春,他脑中自己的容颜依然是袭人、晴雯、麝月相拥时的一样。
      有时都不知道一个人的长大,究竟是思想的长大,还是身体的长大?如果思想没有发生改变,身体的变化又有什么意义呢?老头记得二十多年前,他看到了袭人与蒋玉函牵着手走出城门的情景,那是多么的让旁人羡慕,却让自己心酸!他当时偷偷的睃着,不敢上前相认。那个得到了自己的第一次而自己也得到了对方第一次的女人走过了,心中百感交集。春风顿作寒雪飘。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今非昔比了。
      他想黛玉如果真能重临人间,不知是否还可以再续前缘?只是黛玉的身子,自己如何能照料得了呢?我的身子也靠别人来照料呢。老头昏昏然的想着出神。
      中午了,老女人给他送来了饭。他让女人到茗烟的那块玉米地里。女人问为什么?老头说因为那里有一株草,可以拿回来作花观赏。老女人就去看护着那株草了。
      饭后,他有点困,刚好出入城的人也少,他便靠着古破的城砖想打一个盹。他睡得很不稳,总感觉一只蝗虫在他身前身后绕来绕去,他左赶不走,右打也不走。他烦死了,干脆睁开了两眼,想看看是一只什么样的蝗虫这么可恶?他看到的是一只红头纤腰的蝗虫,正跃跳在他的胸脯的衣服上。
      他伸出手去逮它,蝗虫却机警地跳飞了。老头看蝗虫走了,又合上眼睛打瞌睡。过了不久,他远远的看见城门外一个绝色女子走来,身段婀娜,娇喘莹莹,倒有黛玉的几分神韵。走近了,相貌竟是一模一样的。老头愣征了一会后,连忙站起,把板凳也给弄翻了。
      “林妹妹。”他看着已到身前的女子叫道。声音充满着期盼与喜悦。为了这三个字,他耗尽了多少个日夜!
      “宝哥哥,你好。”那女子欢欣地唤着他。
      老头明白他终于看到了千念万想的人了。可他居然忘记了此人临死时的“宝玉!宝玉!你好——”。
      “林妹妹,你来了就不要走了?”老头定定地看着黛玉。
      “不,我要走的。我还你最后一滴泪后,便要重返离恨天了。”黛玉淡淡地说,对眼前的这个老头竟像没有一点依恋的感觉。
      “你的泪都还了,倒是我还欠着你的泪!”老头的话中有自怜的况味。
      “你记得吗?当日我初进贾府时,你问我身上有没有玉。我答没有。其实我是有的。所以答没有,是怕别人说我样样逞能事事说有。外祖母后来为了哄你,说我的那块玉随母殉葬了。那是假的。我的那块玉一直贴肉收藏,从未示人。这块玉说来也怪,是我那年随雨村老师在船上的时候,咳着咳着便咳出来的。那时,我以为是块痰,可展开手帕时,玉便落在床上了。”黛玉仍是淡淡的说着。
      “有这等事?可与我什么关系?”老头狐疑地问。
      “与你有关系。当我那天看到了你的玉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的跳得慌,因为我一眼便看到了我的那块玉与你的那块玉的质地完全相同的,只是我那块玉的正面写着:有泪还泪,无泪离恨。当我死时,玉便化为液体钻进了我的体内,因此,我终于未能还这最后一颗泪珠。”黛玉的衣袖在通过城门钻过来的风中曼飞着,神情仍是不悲不喜。
      老头“哦”了一声,有点不可思议,没有发问了。
      黛玉继续说:“我三魂荡荡到了天界后,忽一日,觉得身体沉重,惫懒无力,躺在床上。警幻来探问,我说了原因。警幻嫣然一笑,说,个中情由我道与你知。她说,我拥有的那块玉其实是你的泪。那天,只因灵河水突然被观音大士借了去降甘霖,你看我垂头萎叶,便哭出泪来向我灌溉。你的泪含有一种特别的晶体,我吸着水分时,也就积聚了下来,最后竟随咳嗽而出外化为玉。而后又在我死时潜回我体内,致成我飞飘的累赘。”
      老头“啊”了一声,如梦初醒。他问:“这泪无疑是累赘,但也是人间的快乐?”
      黛玉笑了一笑,说:“算了。人间有多少快乐呢?不久以后,情榜将要完成,你我也要归位的。”
      老头追问:“难道你不想念我了?”
      黛玉轻摆腰肢,浅笑飞过,移步向前了。老头急了,问:“林妹妹,你又要到哪里呢?”他一焦急,便要发腿追,没料“咚”的一声,整个儿摔在地上。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老头从地里爬起来,看了看,旁边几个守城士兵正笑得捧腹揉肠。他也不计较。他回忆着巧姐儿拜祭完黛玉的坟后带回来的那个蝗虫,然后也想想刚才梦中的那个蝗虫。他想,这两个蝗虫之间有分别吗?
      他急切想知道问题的答案。梦中的林妹妹,他看过很多次了,而现实中的林妹妹,却是一去不返。警幻说他或许能与黛玉还有一面之缘,他是信的。他向长官请了假,说有一个远房亲戚从南方回来了。
      得到了批准,他立即快步向城外走去。午后的阳光毒辣地追着咬,把人的脚步死死的拖着不放。老头的思想直接,竟忘记了□□的艰难。
      到了玉米地,看到了黛玉的那个坟茔。老女人戴着一顶玉米杆编织的帽子,在忙前忙后昏跑。
      老头问:“宝姐姐,怎么了?”
      老女人说:“有个蝗虫想吃草儿,我赶它走。”
      老头问:“什么样的蝗虫?”
      老女人说:“红头的。”
      老头愣了一下,冲口而出:“红头的?”
      老女人说:“是呀,这蝗虫很奇怪,恐怕毒性很大的。”
      老头说:“别赶它了,看它如何?”
      老女人说:“它会吃了草儿的。”
      老头说:“也许不会。”
      老头想,草儿是黛玉的身体所化,蝗虫却又是黛玉的什么呢?他相信这蝗虫不是普通的蝗虫,一定与黛玉有着某种的关连。但那是什么样的关连,他一时又想不清楚。
      蝗虫又向草儿扑去,老女人摘下帽子向它掷去,蝗虫受惊飞得远远的。
      老头说:“我叫你别管它,你还赶它?”
      老女人拾回帽子,戴在头上,说:“蝗虫会吃草儿的。”
      老头不与她争拗了,想了想,对老女人说:“这里我看守着,你回家去吧。你煮好晚饭便自己吃,我在茗烟这里吃。”
      老女人“哦”了一声,把头上的帽子盖在老头的头上,自己则双手顶着太阳回家去了。
      老头等了好一会,那只蝗虫竟没有再出现。他犯嘀咕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茗烟打了一桶水来,因受了热,烫手的。老头与茗烟挖了个洞,把桶塞在坑里,上面用两人的影子遮盖着,以此来给水降温。老头不想热水烫熟了草儿的根。
      茗烟对老头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刚才梦中看见一朵荷花,突然天上彩云下坠,落在花朵上,花朵竟摇化成晴雯姐姐。”
      老头问:“真的?为什么晴雯不进我的梦中,却进你的梦中?”
      茗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或许是有一些天机要借我的口向你说吧。”
      老头说:“明白了。”其实他并不明白,只是有点隐约的感觉。
      他用手探了探桶里的水温,回复清凉了。于是他与茗烟合力把水桶从地里揪出来,揪出来的过程中,老头陡地从水中看到了一个人的面容。这人的面容苍老、萎缩,皱纹深而多,眼睛枯而干,颧骨高而尖。他一惊,手便松了,一桶水都倾在了地上。
      茗烟猝不及防,也跟着脱手,问:“怎么了?”
      老头说:“有一个皱纹深而多,眼睛枯而干,颧骨高而尖的老头在水桶里。”
      茗烟说:“你看像我吗?”
      老头仔细看了看,说:“不像,你没有它那么丑陋。”
      茗烟不客气地说:“不是我,那便是你。”
      老头吃惊地叫了一声:“我?”
      茗烟说:“没错,是你。宝二爷,你早不是四十多年前的那个青年公子了。只要你看看我,便可以猜到岁月在你身上的切割。”
      老头蹲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自言自语:“我这样子,如何与林妹妹那冰肌雪骨的身子配在一起?”
      茗烟也吃惊了,问:“林姑娘不是仙去多年了?现在回来了?”他说完后,往四面瞧,最后眼睛定在那个坟墓上。
      “那是林姑娘的坟?”茗烟问。
      老头仍在埋头思索。他一定没想到一个人的相貌原来可以变得这么丑陋的。心中的林妹妹数十年如一日的鲜嫩娇娜,可是现实中的自己却已风烛残年面如枯槁。老头最后的一丝希望都破灭了。
      那个红头蝗虫在地上蹬着腿扑跃了几下,展翅飞了起来,落在老头的发上,看上去竟有点像血。蝗虫在发上打了个秋千,然后转跳到坟上的那株草的长叶子上。
      老头定定的看着那个蝗虫。蝗虫在阳光下,通体透明,像一片玉,也像是一滴水。老头一下子明白了,那正是黛玉在梦中所说的要还给他的那颗泪。泪是草在人间的心。心回归到草里,人形便可出现了,正如茗烟刚才说的梦,彩云这心落到荷花上,心形合一,晴雯的影像就出现了。
      形神分散,则看到的是无喜无悲的静物,而看不到的却是有笑有泪的东西在暗中游荡。老头正在等待黛玉的形体再现人间,忽然一个小孩子跑来了,把蝗虫吓得飞远了。
      老头一把小孩揪了起来。茗烟赶忙说:“二爷,那是我的小孙子。”
      老头把小孩放下了,问:“什么事?”
      小孩说:“有人说宝奶奶打水的时候,摔在井台上,破了头,恐怕不中用了。”
      老头的心砰的一声巨响,两腿发软,突然又转过了身,急急往家里跑。后面茗烟问他的小孙子,是那个宝奶奶?小孩回答,就是宝爷爷的宝奶奶。
      老头快马加鞭赶回南城门,看见守门士兵向他打招呼,有一个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吉人天相,你老婆一定没事的。”
      老头的心更重了。他走入了自家的门房,看到地上流了一滩的血。他抱着老女人涕泪交缠。老女人说:“我居然走在你的前头,我对不起你了。我不应该那时候去井台打水的。”
      老头一阵内疚。是我,他想,我才不应该。血浸染了他的袖子,老女人的脸在他的袖子上,却像是一朵瓣落叶尽的蔷薇。
      那一夜,老头平生第一次搂着老女人睡觉。他还是每隔半个时辰便咳嗽一轮,但是再没有人给他斟水润喉了。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茗烟的小孙子为了捉那个红头蝗虫,点火去吓,却燃着了玉米杆,于是整片玉米地都烧了起来。蝗虫钻入了坟下。不一会,那株草也烧着了,烧到根头时,“噼”的一声,一只蝗虫爆跳而出,上升时竟化成了一颗玉,落下来时又成了一颗水珠。
      水珠摇摇下落,老头觉得它竟“扑”一声落在了他颈项上的那块通灵宝玉上,然后水珠迅捷地潜入了玉里,再没有出来。

      凌扬/2004.6.2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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