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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iuta ...

  •   第一次见到沢田纲吉那天,我正蹲在公园里堆沙子。
      “你好呀。”傍晚的小公园人烟稀少,他在我面前蹲下身,语气轻柔又郑重,“你妈妈不在吗?”
      我摇头,继续拍沙子。“妈妈过一会儿就回来。”
      “这样。那我陪你一起等她吧。……你在堆什么呢?”
      “城堡。”
      “啊、是吗……”

      年轻男人长得很好看,一头蓬松柔软的棕发,穿的衣服也漂亮合身,看起来脾气很好。他不一会儿就和我混熟,作为友好的证明,我分给了他一只塑料小铲子。“给。”“唔、谢谢。”他轻轻和我一起拍起小沙丘。
      “叔叔也喜欢堆沙子吗?”我还没见过和自己蹲在一起玩沙子的大人,忍不住偷看他手上的动作。“嗯。很喜欢哦。”“但是堆得好丑。”“啊哈哈……”

      “阿宁——啊、”不一会儿母亲回来,见我们俩蹲守在一只丑丑的沙堆旁边,一下愣在原地。她看了看男人,又看看我,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人是?”回家路上,我问起来。
      “是你爸爸以前的朋友,阿纲叔叔。咱们家受了他很多照顾,之后见到要好好问好。”她摇了摇我的手,“要吃鲷鱼烧吗?”
      “吃!”
      鲷鱼烧前的队伍有些长,传来奶油和红豆好闻的香气,我一下就忘记那位新朋友了。

      我父亲生前似乎有很多朋友,虽然我没见过他,但家里常常收到来自他各种旧友的问候和礼物,我想他一定是个受欢迎的大好人。母亲说他死于游轮事故,沉入大洋,变成深海的鱼群、摇曳的水母和五彩斑斓的珊瑚,因此我每次去水族馆都会与鱼类们亲切问好。
      “你爸爸没有消失。每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里都有他的一部分。”
      我并不想他,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反而是他那些朋友送来的童书和玩具更让人开心。小春阿姨和京子阿姨有时会来家里玩,还有一些只见其名不见其人的叔叔们。被母亲称呼为“纲”的男人几乎一年才会来一次,所以当他第二年出现在家门口,我已经完全不认识他,死死扒在门眼上不给他开门。
      “那个……小阿宁?是我哦?”
      “不认识。”
      “去年应该见过吧……?你看,就是和你一起堆沙子的……”
      “不——知——道——”
      最后是买菜回来母亲的母亲一脸无奈地为他开了门,我抱着进屋的母亲,神色警惕地向他道歉。他却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我。“小阿宁很懂事呢。”
      ……宁宁。
      我很不高兴。我叫宁宁。不要叫我阿宁。

      阿宁是母亲才能叫的名字。哪儿轮得上这种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野男人。“啊……抱歉哦。”他轻轻地进屋,放下在怀里抱了好久的大纸袋,“小宁宁。这个是给你的。”
      “过来就过来,不用带这么多东西吧……”母亲在一边小声说,他微笑着摇头。
      看在新收获的、有我一般高的兔子玩偶的份上,我原谅他了。

      第三年,我戴起小黄帽,成为小学一年级生,在放学回家时发现西装革履的棕发男人揣着手站在自家院子里。“啊、宁宁。”他向我打招呼,“欢迎回来。”
      “……”这家伙反客为主得还真自然。我狐疑地盯着他,“不要那样抱茶茶,它会拉肚子。”
      “咦?哦、抱歉……”男人这才松开手,被他揉在怀里的虎皮猫张牙舞爪地飞扑下来,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它叫茶茶?”
      “嗯。”
      当时九个月大的茶茶是母亲从路边捡回来的流浪猫,我从小就很嫌弃小动物之类,反而是母亲每天乐得照顾它。“你瞧她多好看,就叫茶茶吧。”“但是茶茶是坏蛋。”“所以宁宁要多照看好她呀。”她笑嘻嘻地拍着我。我有预感母爱即将流失,警铃大作,于是每天和猫争风吃醋。到了饭点,母亲让我叫他们来吃饭,我于是找男人传话:“阿纲叔叔,麻烦你告诉茶茶要开饭了。”
      他被我逗笑:“好呀。”结果半天不见人影,我搁下筷子去找,发现男人在院子的一角和虎皮猫张弓拔弩地面面相觑。“……我好像被讨厌了。”他有点无辜地向我摊手。
      我真的十分嫌弃他了。于是我拎起张牙舞爪的茶茶,趾高气扬地带着他回了屋里。

      那是我印象里唯一一次见到沢田纲吉留下吃饭,他甚至没能吃完,吃到一半被一声电话叫走,匆匆披上外套。母亲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和阿纲叔叔好好说再见。”“阿纲叔叔再见。”“——好。”他穿好衣服,忽然笑起来,“要和茶茶好好相处哦。”
      “……”
      “你们俩要一起照顾好妈妈。”我没来得及回头去看母亲的神情,他带着一点敦促的意味重复道,“回答?”
      “——……好。”
      男人笑起来,旋开房门。“——啊、”他忽然又一下转回身,“忘记说。恭喜升上小学,宁宁。”他神色温和又真挚,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虑,甚至有一丝窘迫。“谢谢阿纲叔叔。”我茫然地回话道。他点点头。喀。大门重新关上,奇异的来客又一次离开了我的生活。

      虽然家中只有两个人,但我们生活得悠闲自在,如果不是沢田纲吉的来访,我恐怕真的要彻底忘记父亲的存在。家里没有摆他的照片,我小时候可能还曾经问过,长大后已经彻底失去兴趣,和母亲聊天时也从不提起。
      四邻对我们家都很关照,虽然免不了一两个多嘴的婆婆,不过母亲告诉我大家没有恶意,搬家之初多亏了她们的帮忙,于是我也每次乖乖打招呼:“婆婆早上好。”“早。今天是大型垃圾回收日,记得提醒你妈妈。”“好——”久而久之,居然留下礼貌端正的印象。在学校也一样,母亲亲自出席了所有的恳亲会、见学日、圣诞合唱,她教我烤蛋糕,于是我在家政课上端出了饱受好评的作业。
      “宁宁的妈妈好厉害哦。”“我之前见到了,是超级大美人!”“做的饼干也好好吃!”
      “对吧。”我非常洋洋自得了。
      两人一只。这个家仿佛原本就不需要父亲。——直到沢田纲吉再次出现为止。

      次年春天他准时来访,只是没待多久,我回家时看到他蹲在院子里逗茶茶玩。
      他给我带了几本外国的画册,我看不懂,来回翻着玩:“这是什么意思?”
      “是‘珍珠’哦。”
      “啊、”我恍然,“我知道。妈妈经常说。”
      “?你妈妈……吗?”
      “嗯。她说爸爸变成了海底的珍珠。……阿纲叔叔认识我爸爸吧?”
      “……嗯。”
      “是什么样的人?”
      “嗯——要我说感觉有点难讲啊……虽然很笨、很多事情都还干不好,不过姑且是有在努力吧。而且他经常受到身边朋友的帮助。”
      “……听起来好挫哦。”
      “是、是吗……”

      正巧端着牛奶盘子出来的母亲听我俩的对话笑得前仰后合。男人走后,她边做饭边跟我讲:“你爸爸可是个非常努力的人哦。”“是吗?”“是呀。他真的非常、非常努力。是个很好的人。……阿宁不喜欢他吗?”
      “妈妈喜欢爸爸吗?”
      “当然啦。”她笑起来真好看,“最喜欢了。”
      好吧。“那我也喜欢他。”
      我们还讲起沢田纲吉的事情。她告诉我男人在名叫意大利的国家工作,位于世界的另一端。我父亲过去也在世界各地奔波,所以才和他结识。
      后来我和沢田纲吉再见,突然问他:“我爸爸长得很黑吗?”“嗯?嘛——也不算黑吧……”他陷入思索。“我们老师说人每天待在外面就会变得很黑。”我忧心忡忡,“要是他变成黑色的珍珠可怎么办。”
      “咦、”男人居然和我一起沉思,“应该——不会的吧。嗯。”
      “要是他能变成好看一点的珍珠就好了。”
      “——是呢。”
      “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感觉让妈妈看到照片她就会哭。”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拍了拍我,“你妈妈其实比你想象中要坚强得多哦。”
      “骗人。妈妈她连鬼片都不敢看。”
      “啊哈哈……”
      正巧路过的母亲给我俩的后脑勺都结结实实来了一下。

      我开始有点喜欢他了,并隐约期待起次年的这一天,谁知第二年他没有来。那一年春天下了好大的雨,某天晚上,我被电话声惊醒,光着脚下楼,看到母亲站在电话前,神色凝重。“——妈妈?”“?”她转过脸,隔着模糊的灯光向我微笑,“吵醒你了吗?”
      我摇头。
      “快回去睡吧,小心着凉。”“但是妈妈——”“妖怪要出来吃不睡觉的小孩子了哦?”她笑嘻嘻地逗我。“呶——”我噘着嘴回屋了。
      明明怕鬼的人是她来着。我才不吃这一套呢。可我总觉得自己再不听话妈妈就要哭了,赶紧关上房门。

      那之后又过了一年、两年、三年。沢田纲吉都没有出现。
      我顺利毕业,就近升上了这一带最好的公立初中。新学校的同学们人都很好,我在社团交到几个可爱的女孩子做朋友,大家放学后会一起来家里吃母亲做的点心。

      春天的某个下午,我提着书包回家,远远听到院子门口传来猫叫,赶紧跑回去。西装革履的男人正一脸无辜地和虎皮猫对峙着。“不行!茶茶!这个人不好吃!”我冲到他们之间,这才看清来客——“诶、你是——”
      “……”
      “——谁来着?”
      “……”他哭笑不得,“是阿纲啦。”“啊——”我恍然。男人倒是不显老,只是看上去更成熟了些,左眼下多了一道疤。他很轻地打量了我一遍:“新制服很好看哦。”
      “——谢谢。”我有点不好意思,为他开门,“妈妈好像还没回来,我去倒水。茶茶,不可以欺负他。”
      已经是一只成熟老猫的茶茶翻了个身,优雅地表示自己的不屑。
      “太久不来,茶茶都不认识我了。”他有点无奈。“我都不认识了。”我随手抓了一点花茶泡进去,“发生什么了吗?”“没事,就是工作有点忙。”男人注意到我盯着他眼睛下方的那道疤,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啊、这个是——之前不小心出了车祸……”
      “车祸?!那岂不是很严重?!”
      “嗯?倒也没什么……”
      “眼睛还看得见?脑袋还清醒吗?”我目瞪口呆地把泡好的花茶往他跟前一放。
      “没、没事……真的。”男人被我的气势吓到,好久才心有余悸地说,“你和你妈妈还真像啊……”
      我在他对面坐下,闻言十分得意,“经常有人这么说。”
      他一下子笑起来。

      “宁宁和妈妈关系很好呢。”
      “那当然。”
      “学校那边没问题吗?”
      “当然。”
      “啊……那就好。”

      他连着好几年都问了同样的问题,似乎对我的校园生活格外挂心,甚至还问过“没有因为家里的事情在学校被孤立吧”之类的问题。“我成绩好,他们不敢欺负我的。”我冷静回答,男人一下哑口无言。反倒是母亲在一边笑着说:“输了吧。”“认输啦。”他无奈。
      “我就无所谓了。不过谁要是敢欺负妈妈,我就揍他。”那天走之前,我扬着手和他说。男人被我逗笑:“不行的吧,宁宁是女孩子啊。”“男孩子就可以打架吗???”“呃、也不是那么说……”他想了半天,我还以为会被说教,结果对方只是笨拙地憋出一句,“总之,打架不好。”
      我哈哈大笑,和母亲嘲笑他日语能力低下。母亲也笑了好久。

      初三的夏天我再次见到他,他那时似乎已经打算离开,正在院子里和茶茶道别,忽然见我进来:“啊、欢迎回来。”“阿纲叔叔。”我点头,“日安。……你已经要走了吗?”
      “嗯,之后有点事要做。我听你妈妈说了,来年要考公立高中吗?你成绩那么好,报好一点的私立也没关系的吧。”
      怎么一见面就是这种话题。“私立离家太远了。……而且好贵。”
      男人忽然沉默。
      “——阿纲叔叔?”
      “……真丢脸啊。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宁宁真的很可靠啊。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茶茶过来蹭了蹭我的腿,轻轻喵了几声。“抱歉。……我要是能再多帮你们一些就好了。”
      这个人在说什么呢。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本来也和阿纲叔叔没关系的吧。”
      “诶、”
      “你能来我就已经很感谢了。……每次阿纲叔叔来的时候,妈妈都很开心。我还能顺便吃顿大餐。嗯。”
      “——这样。”他一下愣住,露出不知所措的十分好笑的神情,“这样啊……也是。我也真是的——在说什么呢。”他抓了一把头发,“那、我先走了哦。”
      “嗯。阿纲叔叔拜拜。”

      “你真的不去私立学校吗?”那年冬天,母亲告诉我,父亲的朋友愿意出钱送我上最好的私立高中。我边看书边摇头。“你爸爸要是知道你去好学校读书,也会开心的。”“但是他已经没法知道了。”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抿了抿嘴,“对不起。”
      因为已经约好了。我和茶茶要照顾好妈妈。
      母亲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

      第二年春天,我换上新的黑色水手服,用母亲新给我买的发绳系了个蝴蝶结。值得一提的是,开学不到三个月,我居然收到人生中第一封告白信,对方是和我同一所初中升上来的男孩。我有些尴尬,回去问母亲,她耐心地摸着窝在膝上的茶茶:“你要是没有那个意思,就直接告诉他。记得要说得诚恳、认真、委婉些。”
      好吧。我照做,忽然十分好奇地问起。“妈妈当年和爸爸是怎么在一起的?”
      “嗯?”她一愣,语气坦荡,“是我追的他。”
      “咦?!”
      “我们本来是大学同学,你爸爸经常翘课,为了能毕业和我借过几门笔记。”
      “……这么一听真的好挫哦。”
      “别那么说他嘛,”她笑得眼睛都弯了,“你爸爸那会儿都已经开始赚钱了,很忙的。”
      “我觉得妈妈嫁给他太浪费了。”
      “没他哪儿来的你啦。”我们俩都笑了。

      后来沢田纲吉来的时候,我听到母亲似乎在和他说什么,进屋时两人都笑得十分开心。“听说宁宁被表白了?”他见面就问我。“?!”我把目光转向神色无辜的母亲,又转回去,“早就拒绝了。”“是吗……嗯,宁宁也到这个年纪了啊。”
      “你这话大叔口气很重哦阿纲叔叔。”
      “诶、是吗……”

      “说起来,阿纲叔叔已经结婚了吗?”那天我问起,他点头。“?!真的吗?有孩子吗?”他还是点头。“诶——”“怎么一脸不可思议啦。”“因为你看上去很像那种有钱的单身汉。”我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无奈:“好吧。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的。”
      我察觉到不对:“你们离婚了吗?”
      “嗯——算是吧……”
      啊。这也太惨了。“对不起。”
      “没事没事。”
      不知为什么,那天他待到好晚才走,走之前还去看了茶茶的孩子,是只和她很像的虎皮小猫。“它是阿拾。”我将小猫抱给他,男人还是十分笨手笨脚地接过那一小团,“本来还有两只,一只送给了邻居的藤原奶奶,另一只……没活过冬天。”
      “这样。”
      他看上去像在思考什么。
      “说起来,宁宁。你有想过将来大学读什么吗?”
      “?公立大学的……经济?或者理学部?一类的吧。”“我看你喜欢读书,不想读文学或者历史吗?”“不用啦。我还要赚大钱。”我原本打算开玩笑糊弄过去,男人却一下神色十分严肃:“这是需要好好考虑的事情,不要什么都这么……你妈妈一定会支持你读喜欢的专业的。”
      “……她当然会支持。”我吸了吸鼻子。
      “……”他看了我半晌,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发顶。“……要是留长头发,肯定会很好看的。”
      “现在这样就很好,而且也方便。”
      我自得地摇了摇短发,母亲送给我的粉色发绳轻轻晃动。

      那天母亲将他送到门口:“路上小心。”
      “嗯。”他向我招招手,“照顾好自己和妈妈哦。”
      “好。”我也摆摆手,“阿纲叔叔拜拜。”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沢田纲吉。

      第二年,他没有再出现。第三年也是。我甚至来不及想起还有这件事——高三那年,母亲生病了。我辞掉社团和打工,整日在学校和医院之间奔波,关系要好的朋友得知我家里的情况,也时常来给我帮忙。小春阿姨和京子阿姨在那之后都来看望过母亲,还让我不要太担心,专心学业。
      医药费确实不用担心。我第一次摸出家里的银行卡去交钱,为里面的余额感到深深震惊——那虽然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但对普通家庭而言也绝对称得上一笔巨款。而且在那之后,又有几笔钱源源不断地打进账户,仿佛某位遥远的资助人透过重洋看到了我们的窘况。
      我已经不是小孩,早就猜出端倪,只是没有机会开口。眼下母亲卧病在床,更是没有机会和她提起,只是每次去交钱时都有些心有余悸。
      几个月后,病情少许好转的母亲回家疗养,我们第一次大吵一架。

      “你必须继续读书。想都别想。”看到我一片空白的升学志愿书,母亲大发雷霆。我从来没看到她那么生气过,语无伦次地回嘴:“那没人照顾妈妈怎么办?”
      “你是小孩子,我还不需要你来照顾。”她语气强硬,“不读大学要怎么办?去店里当学徒吗?你觉得这样就好了吗?”
      “总比把妈妈一个人丢在家要好。”
      “你现在说得轻巧,到时候又要后悔。这是在对自己的未来不负责任。”
      “——”
      我一时语塞,眼泪忽然上涌,哇的一下哭出声。“还不是因为——妈妈你——”
      我不要读最喜欢的文学部。进学也不要。读书好累。照顾病人也好累。人生什么的太复杂了。什么狗屁未来。我不要对未来负责任。
      我哭得专注又伤心:“都是因为——已经、说好了的——我和茶茶、要照顾妈妈——”
      母亲一下哭笑不得,赶紧抱抱我:“哎……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哭,真的和小孩子似的……你看、茶茶都笑话你了。”
      茶茶带着阿拾围在我脚边,神情平淡又端庄地喵喵叫着。
      “真的是。”她微笑起来,“和你爸爸一模一样。都这么不省心。”

      大哭一场,终于头脑冷静,我捡起志愿调查书,回去和老师乖乖道歉。好在母亲的病情确实好转许多,邻里也都有在帮忙。半年后,我考上公立大学的医学部,那张神奇的银行卡里果然又多出一大笔钱。——早知道就考最贵的私立学校,狠狠敲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一笔。我有些恨恨地想。
      沢田纲吉没有再出现过。我偶尔会问母亲:“阿纲叔叔今年也没来呢。”“好像他这几年工作都很忙。”母亲安慰我,“想他了吗?”
      “我想他干什么。”我冷静地反驳,心里却真的有些失落。

      但是,升入大学那年,我曾经收到一份礼物,是一套漂亮的衣服,里面附着手写的卡片。“升学恭喜。辛苦啦。——沢田纲吉”。我战战兢兢地揭开装衣服的盒子:“……我不敢穿。”“穿嘛。多好看。”母亲很感兴趣地劝我,“小姑娘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医学部的学生每天都忙得呕血,活得不成人样,直到大学祭办晚会,我都没有机会拿出那套衣服。我终于留长了头发,能稍微披到过肩的程度,在舞会那天穿起裙子,居然收到一些侧目。——要是阿纲叔叔知道,估计又要用大叔口气感慨了。
      我真的有点想他了。

      一年又一年。
      我从大学毕业,进入附属医院实习,每天盘起长发,穿上了心心念念许久的白大衣。母亲抱着茶茶和阿拾,我们一家四人在院子里拍了合照。

      那一年,母亲病重,再次被送进急诊。
      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成为独当一面的医生,母亲去世了。

      准备葬礼的时候,沢田纲吉出现了。
      他身后跟着一名银发的高个男人,沉默而严肃地打量着我。我放下怀里的茶茶,它一下跑到沢田纲吉腿边,男人伸手抱起它。
      “……”
      “你现在来了。”我努力让自己显得神情冷峻。
      “……”他哑口无言了片刻,“你知道了。”
      “嗯。”我扫过站在他身后、神色一下子谨慎起来的男人,又扫过他,“我看了妈妈留下的日记和信。”她应该是故意留给我的。“——那么。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十——”“狱寺君。”
      他开口制止了身后的人,又向我重复了一遍,如同当年站在家门口、敦促着我答应他约定时一样。
      “确定吗?”
      “——不管答案是什么我都不会惊讶的。”
      “…………好吧。”
      漫长的沉默过后,沢田纲吉开口了。“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遍吧。
      “……我是——”

      ——

      “………………你在开玩笑吗?”
      “——你知道我没有。”
      “…………”

      这愚蠢的答案击碎了我一直以来相信的所有现实。
      从不需要忧心的富足生活。连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张的父亲。出身日本却又精通意大利语的母亲。我当然知道。——尽管这答案荒唐得近乎玄幻,我却还是一下子掌握了一直以来诸多事情的共同性。默认成立的现实在脑海里逐渐扎根,我已经以超乎自己想象的接受力开始理解它。
      可是。

      “抱歉。”
      “……妈妈一直说你死了。”
      “嗯。”
      “…………然后、你就把她丢在这里、”我颤抖着哭起来,“让她一个人死掉……连回都不回来看一眼、最后只说一句‘抱歉’?!”
      “——……对不起。”

      我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他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我当然、当然、当然也知道。
      可是。
      “你们俩要一起照顾好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她……
      妈妈她啊……

      “…………呜、呜呜、……妈妈……妈妈……”
      妈妈她。
      教我烤饼干的妈妈。喜欢猫和花茶的妈妈。给我读绘本的妈妈。教我和邻居打招呼的妈妈。来听我圣诞节合唱的妈妈。怕鬼的妈妈。比谁都要漂亮、比谁都要坚强的妈妈。最喜欢爸爸的妈妈。
      “……呜、妈妈、妈妈……”

      我已经没有心情再骂他,死死咬住嘴唇,蹲下身大哭起来。茶茶从他怀里挣脱,很慢地跑过来,蹭了蹭我。
      我知道的。

      沢田纲吉让名叫狱寺的男人回意大利,自己留下来帮忙准备了葬礼。
      “……妈妈结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吗?”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和我讲话,我反而觉得不耐烦,主动开口。男人这才应声:“嗯。……她很早就知道了。我们以前在同一所大学。——当然我只是形式上读的。”“我知道。她说过。……还说是她先追的你,”“啊。……确实。”
      他有些怀念地微笑起来。“她那时候很固执,又顽固又坚强……我本来不想和她接触太多,可是她——”
      老掉牙的电影里都不敢拍的烂俗爱情故事,事到如今听来,却让我觉得无比难过。
      “……虽然——嗯、不是我为自己开脱——最开始,是你妈妈主动提出回日本的。”
      “……”我手上一停,“嗯。我想也是。”

      我猜就是。那么强大又坚决的母亲,不可能会愿意将所有人置于危险。“我那时候已经下定决心、万分郑重地告诉她……可她还是拒绝了。”他无奈地笑起来。

      ——我会保护你的。一定会让你幸福。

      我记完了最后一位客人的名字,放下笔。
      “妈妈以前说过。”
      “?”
      “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有人和她说‘我会保护你的’。——只有两个人和她那么说过。……一个是我,一个是你。”

      ——“真的是。和你爸爸一模一样。都这么不省心。”
      ——“哪里像啦。”
      ——“你不知道,妈妈一辈子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有人和我说‘我会保护你的!’那个瞬间。真的超——级开心。——而和我这么说过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宁宁,一个是你爸爸哦。”

      “……”他一瞬间怔住,露出与年纪不符的神色。我十分嫌弃地将手边的礼金包裹拍到了他脸上:“不许哭。老男人没有资格哭。何况你这种渣男。”
      “…………”沢田纲吉一下子微笑起来,“好吧。”

      还好这帮黑手党最终没有无赖到提出将母亲葬在意大利,不然我真的要和他们拼命。所有的事情终于结束,我制止了男人继续同我分享青春往事的念头,打发他回意大利。那想必是另一个冗长琐碎的故事,不值得和我这种无关的人分享。
      我将母亲过去最喜欢的茶杯给他带上,走之前为他最后泡了一次花茶。茶茶在他脚边十分亲昵地蹭着。她已经十六岁了,换成人类的年龄就是八十岁,已经是任何时候离开都不奇怪的年龄。

      “那、我走了。”沢田纲吉走的时候依然西装革履,是个温和有礼的中年绅士。他整个人打理得很好,但已经掩不住老态,仿佛同时失去又找回重要的东西。
      “你快走吧。”
      “嗯。——小阿宁再见。”
      “宁宁。谁让你叫阿宁的。”我没好气地笑出来,“……阿纲叔叔再见。”

      我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理由再见。应我的要求,母亲留下的银行卡自那之后再没有任何入账。只是余额依旧相当可观,闲着没事可以翻出来看着解闷。茶茶在母亲去世的一年后跟着离开,走时相当平静,寿终正寝。她到最后都姿态端庄又祥和,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美人。我将她埋在了院子里的茶花树下,偶尔会在墓前搭个小板凳看书。
      我从实习生变为正式医生,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同一家医院的同事在那年冬天向我告白,我原本想拒绝,对方却不死心,我们终于开始交往。
      又过了两年,他郑重地上门拜访。
      “宁宁你、有时会露出非常不安的神情。——没关系,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我哭着答应了他。阿拾和她的孩子作为家人见证了这场求婚。

      第二年春天,我们举办了婚礼。是个飘着樱花的日子。婚礼当天,我收到一只来自远方的白色盒子。“……是谁送来的?”先生好奇地凑过来。我摇头,微笑,“一个不太熟的人。好像是我爸爸以前的朋友。”

      我们大概一生都不会再相见,如果他还想要找机会给我礼物,那可能下次就要等到孩子出生。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我可不想在报纸上偶然读到黑手党教父死于火拼的无聊新闻。——当然,如果他真诚地想要去另一个世界和妈妈相见,我也不会拦着他。毕竟我没有父亲,他在我的世界里早已沉入大海,素未谋面,也从来不会觉得想念。
      我将母亲的骨灰撒进了海里。这样,每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都有他们的一部分。

      我从盒子里捧起那串珍珠项链。
      “帮我戴上吧。”我微笑着回过头,将它递给自己所爱的人。

      终

      Drawer
      2018.12.31
      于武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Aiu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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