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扇屏》松溪

62、荒园（21）

　　李岚夫妇商量一回，决定还像上次重阳节登高，让李媛、李姝跟着一起去。

　　但这次魏琏说得明白，他只邀请李婵，换句话说，不想带拖油瓶。

　　李岚瞪眼半晌，直想拒绝，幸而理智尚在，念及两人已经订婚，再过半年就成婚了，且上元节本就是少男少女光明正大上街游玩的日子，便忍着气答应了。

　　到上元这日，暮色刚刚垂落，魏府的马车就停在李府门外。魏琏玉冠锦袍，风姿秀逸，走入府中。

　　李婵也特意装扮过，明媚婉丽如三月春光，让他不禁晃神。

　　辞别长辈，两人出门。

　　街上已经弥漫起节日的气氛，主街两旁置起灯架，各色彩灯高高挂起，上元春绢随风飘舞。

　　路上游人渐多，时见各色货摊摆在路边，卖小食的食贩四下游走，挑着灯笼的少年嘻嘻哈哈追逐打闹，还有胡人玩杂耍，旁边的人拍动鼓点。

　　越走，行人越多，节日气氛越浓，魏琏道：“再往前车就走不动了，我们步行过去。”

　　李婵点头，和侍女下车。

　　魏琏引着她们向西市的方向走，一边道：“西市附近商家众多，各商家为了宣传自家，竞相攀比，每年都会有各式各样的斗灯。所以每年，这里的灯最精彩，百姓聚得最多，最为热闹。”

　　李婵微笑点头，其实这些她都知道，后世里，她每年都会来这里观灯，那时的盛况远胜现在。

　　大道两侧灯架连绵，架上是形态各异的灯轮、灯树、灯山，诸多商号的旗幡迎风飘展，无数象牙白蜡烛摇曳生光，恍如白昼。

　　这些蜡烛掺有香料，底座盛有香油，烛香弥漫，让人熏然。

　　她静静地望着，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满城升腾的欢庆气氛中，她的笑如水面轻轻晃动的影子，恬静，飘渺，让人恍然觉得，她在这里，却又仿佛离得很远，她含笑看着眼前的一切，而自己却无法融入其中。

　　魏琏敏感地察觉到了，这样的她让他不适，甚至微感心慌，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如把她拽入眼前的世界。

　　李婵偏头看他，并未拒绝。

　　他悄悄又握紧一点。

　　前方人群聚集，人们在灯下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他们一行人走过去，就见这里架起一道蜿蜒的灯廊，廊下是各式各样的灯制作精巧，美轮美奂，灯上或有画、或有诗、或提字，都是一道谜面，三道谜题为一关，若能闯过三关，就可以随意取灯廊上一盏灯。

　　魏琏来了兴致，对李婵道：“我们过去看看，你相中哪盏灯，我帮你赢过来。”

　　李婵微笑看他。

　　他白皙的面容浮起薄红，低声道：“我比较喜欢解谜，你留给我的谜题我就解开了。”

　　她笑意加深：“那很好。”

　　“你要不要试试？”

　　李婵摇头:“我看灯就行，解谜还是算了，胜之不武。”

　　魏琏:“……”

　　看他僵在那里，李婵道:“公子不是想去解谜吗？我在这里等公子。”

　　魏琏的声音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灯？”

　　“公子属什么？”

　　“羊。”

　　她笑意浅浅：“我喜欢羊，就要一只羊角灯。”

　　他奇异地被这句话安抚了，复又兴致高昂起来，安排好护卫，对她嘱咐一番，向灯廊走去。

　　李婵暗暗松了口气，在大庭广众之下手牵手，她还真不习惯。

　　她慢悠悠地看灯，忽觉一道影子从眼前掠过，似乎还拖着长长的尾羽，她四下望去，除了看灯的人，什么都没有。

　　她继续看灯，忽然，又有一道影子掠过，恍惚是一只大鸟，她再次四下看去，哪里有什么鸟？

　　她心中惊异不定，继续前行，这时，她看到一盏灯被吹得来回晃动，造型是一只凤凰，灯影投在地上，如一只鸟飘忽不定。

　　她微微失笑，不由去看那盏灯，细细揣摩上面的谜题，是一样物品。

　　她在这里看到的灯谜都是一样物品。

　　若她没猜错，这些物品都是某商家店铺中的货物。

　　宣传自家的别样手段而已。

　　其实，她说“胜之不武”是实话……

　　正神思杳渺间，突然一盏灯伸到她面前。

　　她下意识地躲了躲，那盏灯跟着伸到面前。

　　李婵抬头，一个男人出现，双目凝视着她，道:“我见娘子一直在看这盏灯，想必心中喜欢，我恰好得到这样一盏灯，送与娘子。”

　　男人相貌尚称端正，面容微暗，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前夫，钟闾。

　　她面色波澜不惊，口吻冷冷淡淡:“我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冒然送灯，不觉得太唐突了吗？”

　　男人道:“我见娘子喜欢，所以就……”

　　李婵转过身，冷若冰霜:“我若想要，自会赢取，用不着贪图陌生人的东西，阁下的东西自己留着吧。”

　　钟闾也知，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本来可以与她定亲的，但他反复权衡利弊后，主动舍弃了这门婚事。他自觉做了正确的选择，但内心真的没有遗憾吗？

　　她的美丽，她的才华，在他舍弃之后，在他清晰地明白自己再也与她无缘之后，心中的遗憾便成倍地发酵，由十倍到百倍，由百倍到千倍，他无法自控地收集她的一点一滴，那日惊鸿一瞥的情景不断在脑海中闪现，然后，他意识到，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她就是他最钟意最想要的那类女子，而他却亲口错过，他再也遇不到，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这个认知让他痛苦万分，让极少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的他，被悔意啃噬身心。

　　如果再选择一次，或许他还是会放弃，但无论多少次放弃，之后都会被悔意和痛苦侵蚀肝肠。

　　大约思之弥深，他竟做了一个关于她的梦。梦中，没有九公子，他救了来京城的李夫人母女后，李家对他感激又欣赏，把女儿许给了他。他欢喜地接受了，没有丝毫犹豫，不到一年，两人成婚。

　　她身穿嫁衣手执却扇坐在婚床上的样子仿若就在眼前，那时的她是那样美丽，那样美丽，让他仿若身在云端。

　　婚后，夫妻恩爱，他们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梦中连儿子的名字都有。

　　他们共写诗集，其实是他把她的每一首诗都和了一首，然后放在同一本书里，然后对她说，我们就像这本诗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开。

　　她目光盈盈地望着他，神色温柔。

　　梦中的他，步步高升，由侯爵到公爵，成为新帝的心腹重臣。

　　他一直没有纳妾。因为有她，他不需要任何妾室。

　　那个梦那样细腻，那样真实，仿佛他们真的做过一世夫妻。

　　让他产生一种感觉，她本应该是他的，而他却亲手丢弃了她。

　　这个念头如扎了根也似，让他几乎无法自拔。

　　所以，无人能形容他在上元之夜突然见到她时，是怎样的心情。连她注视的那盏灯笼也与他手中的一模一样，这岂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他心跳加速，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和狂喜，走到她面前。

　　然而，她看他的目光是那样冷淡陌生。

　　她说，她不要陌生人的东西。

　　她转身欲去，毫不留恋。

　　想起梦中的她，他心中剧痛，着了魔也似，急急跟上去，几乎语无伦次:“我见过娘子，我救过娘子的母亲，我与娘子的父亲和兄长都认识，我并不是陌生人。我没有恶意，就是觉得娘子喜欢这盏灯，想送给你。你不知道，其实我们本该……”

　　她蓦然转身，眼神如针，他剩下的话倏然噎在喉咙里。她的侍女发现他的跟随，急忙过来挡在他面前，目光不善。

　　她淡淡道:“请阁下自重，无论你是谁，这等追着别人强送灯的做法都堪称无赖。哦，忘了告诉你，你我周围都是护卫，魏家九公子安排的，你再往前多走一步，这些护卫就会现身，与你友好地交流一番。”

　　钟闾如被人陡然泼了一盆冷水，硬生生地顿住脚步。李婵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似讥诮似轻蔑，仿佛在说，我早知道你会这样。

　　男人皮肤微黑的脸涨成猪肝色。

　　李婵飘然离去，远处，一个手执羊角灯的少年向她走来，她笑容柔和，快步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