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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燕大偶遇 ...

  •   此时,燕京大学,校园内。

      “《明治维新的得与失》,王爷您是想看这个吗?”

      一名披甲跨刀的王府侍卫从学生手上接过一张油墨印刷的宣传单,呈到主人面前,只见上面写道“主讲人梁启超,新历元月初一日,少荃馆一楼大礼堂”。

      载沣点了点头:“少荃馆在哪儿?”

      四名长袍马褂、环刀配枪的王府护卫面面相觑,环视四周,皆是一色红墙尖顶带罗马石柱的教学楼,哪里分辨得出来?中间则是一片开阔的大草地,倒是有许多年轻人聚在那里散步、聊天、看报纸。

      载沣想去问路,可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狐腋箭袖、石青团花褂子,放在一堆朴实无华的窄袖立领学生服中间似乎有点格格不入。年仅十七岁的醇亲王竟然莫名有些胆怯。

      身后的侍卫交头接耳地嘀咕道:“听说皇上和娘娘也常来听这劳什子‘演讲’,看着跟听评书似的,也不知有什么趣儿?若真喜欢,大可把人宣进宫里伺候啊。”

      “住口!”载沣当即回头喝道,“皇上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们有空磨牙还不如去找个人问路。”

      话音刚落,忽然听身后有人喊道:“同学,请留步。”

      “留步!”

      “前面那位同学!”

      ......

      被人追在身后连喊了好几声,载沣才反应过来这声“同学”是在叫自己。他转过身来,看向那个穿立领窄袖学生服、手臂上挽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愣愣地问:“有何贵干?”

      “周谨,燕大1901级,格致学院化工系。”对方拱手自报家门,然后用怀疑的眼神扫了一眼他的打扮,问道,“几位也是来听梁先生授课的吗?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能出示一下学生证吗?”

      “学生证?”载沣愣住,跟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在他前十七年出入宫廷王府的亲贵生活中,显然没有被人拦下来要过这种东西。

      “今日原上海道道台梁启超先生莅临我校授课,在下受北京警署委任,协理校园安保工作。你不是本校学生,出入需要登记。”周谨解释道,“京津两地初、高校学生,请出示学生证。留学生出示留学证。就读于私塾的同学敬请出门右转,去校务署开具证明。”

      “三种都不算呢?”

      “都不算?”周谨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嘀咕道:“你们既然来听梁先生讲课,总不会没读过书吧?”

      “放肆!”跟着载沣的侍卫大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我们爷师从前任礼部侍郎、咸丰九年已未科甲探花——李文田李大人!”

      “哦,真厉害呀。”周谨耸肩,“在下不算什么东西,只是侥幸得以师从于现任内阁首相、光绪十三年庚寅科榜眼——文廷式文大人罢了。”说罢板起脸来,把手背在身后:“这里是燕京大学,你在四周打听打听,谁没个大儒政要的老师了?”

      载沣面庞涨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侍卫原是粗鄙武夫,又深受皇权至上的传统浸染,何尝想过皇帝的亲弟弟、爱新觉罗家的铁帽子王也会有走在街上,被人追着查学生证的一天?

      那侍卫惊怒之下,又见载沣未曾出言阻拦,便恶胆横生,脱口而出:“梁启超算什么金贵人物,区区正四品道台,也值得这样盘查?哪天我们王爷高兴了,传他到府里来侍候读书也是寻常!”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路过的一众学子都不由驻足。梁启超科举出身,身负举人功名,又师从文廷式学习西方科学文化知识,在新旧两派知识分子中都颇有声名。更不要提这里是燕京大学,梁创办的“青年自强会”,至今还是燕大两大学生社团之一呢!

      众人虽然不敢贸然出言反驳,却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磨牙瞪眼,握拳顿足,交头接耳间皆是露出激愤之色。

      那盘问他们的学生周谨本来就是青年自强会现任的一位副会长,闻言更是冷笑三声,一甩袖子。

      他眼里流露出不加遮掩的鄙夷之色,不阴不阳的怪笑一声:“呵,原来足下竟然是一位王爷,是小人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少荃馆内已经给您留好了上座,就在南面主宾席第一位。小人这就前面引路,带您前去就座,如何?”

      “算你识相!”那侍卫傲然道。

      话音刚落,围观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有过路的熟人认出了周谨,大笑挥拳道:“周师兄,好样的,带他去!”

      “就是!带他去!看这位王爷敢不敢坐!”

      “走走走,一起去看热闹!”

      看此情状,载沣更是羞得无地自容,侍卫们也明白自己必定是被人戏弄了,捏紧了拳头要找周谨算账,忽然听得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大喝道:“都给我住嘴!”

      众人回头,却见一众燕京女校的学生正沿着游廊而来。

      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穿着蓝白立领女学生服,配着蓝色橡叶胸针,长发扎成两个辫子垂在胸前,秀目圆瞪,面有怒色,上来指了载沣向周谨道:“他没有学生证,你怕出事担责,撵了他出去就完了,何苦戏弄人呢?少荃馆一楼南面主宾席的那个位置是皇上常坐的。他若真被你蒙着坐了龙椅,到时候上面追究下来,是砍他的脑袋,还是你的脑袋?”

      载沣和几个侍卫背后一凉,皆是震惊地望向周谨,万没想到堂堂燕京大学的学子、翁文二相的学生竟然恶毒至此,一出手便陷人于“僭越”的大罪之中。

      周谨涨红了脸,声势低落下去,强自辩道:“皇上和娘娘都是圣明开化之人,绝没有因为坐错椅子砍人脑袋的事......”

      话音未落,那女子已经断然反驳道:“皇上不计较,那是圣恩浩荡,不是你戏弄人的借口!我还不知道你们这等人的心思?你自以为出身贫寒、苦读十年才有了现在的前程,便在心里嫉恨那些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

      “今儿学校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单单上来盘问他,还不是因为他衣锦戴玉,一瞧便是个宗室子弟?你既瞧不起王孙公子仗势欺人,怎么自己又仗着燕京出身就鄙夷旁人呢?”

      “说得好!”见那周瑾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醇王府的侍卫不禁在心里大呼痛快,结果还没高兴半分钟,却见那女子刷地一下转过头来,两眼恨恨地瞪着载沣骂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横行霸道,目无王法。皇上的名声都让你们这些人败坏了!”

      她说着将手向载沣腰间配着的翡翠玉牌一指:“翡翠在前朝原本不值一文,皆因那拉氏在世的时候极爱此物,引得外省官员争相以此向储秀宫献寿,竟将顽石炒得价比黄金。珍妃娘娘最厌此风,自光绪二十一年后便下令不许官员以献玉为名盘剥百姓,以至翡翠价格暴跌百倍。”

      “亏你还是个王爷,但凡一年能进宫跟皇上说上一句话的人,都不会把这个东西打成佩饰明晃晃地戴在腰上!就这还敢大言不惭,看不起梁先生来了?我呸。”她说罢,将脚一跺,反身进了楼。

      载沣被她公然戳破心事,不由身形一颤,垂首无话。反倒是起先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周谨抬起头来,弱弱地叫住了那女子:“这,这位师姐......”

      “又怎么了?”那女子回头道。

      “学,学生证......”周谨苦着脸指了指头顶屋梁上书着“少荃馆”三字的匾额,“您也是来听梁先生讲课的吧?请先在这里登记。”

      那女子不由面色一红,刚才力压王侯的声势顿时弱了许多。她有点心虚地瞧了瞧载沣身旁四个带刀侍卫,小步蹭了过去,从学生服外套里摸出一本盖着外务省钢印的德国留学证明。周瑾看时,却见上面写着“张嫣,慕尼黑大学,社会文学系”。

      “她就是张嫣?”四周的人顿时议论纷纷,醇王府众人不由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燕京女校97级的学生主席,珍妃娘娘最器重的女侍从官。”

      “1897年中国一万多人留学德意志,就她一个女的。”

      “外面都传,她父亲张謇大人要连任财政部总长了,如果消息是真的,那就是除了咱们文校长以外,唯一一位能够参与两次组阁的政府高官了吧?”

      “张謇大人一直留着她不肯轻易许嫁,恐怕将来不是做娘娘,就是当陆军司令夫人。”

      张嫣自知莽撞,只管埋头飞速填写登记表,听到最后一句才终于忍不住抬头瞪了一眼沸腾的人群,却刚好跟载沣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个宗室败类、纨绔子弟、罪魁祸首居然还有脸盯着自己瞧,张嫣不由心头火起,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载沣原本正听得入神,被她一瞪,顿觉自己失礼,讷讷地垂下头去。

      燕京女校的同学也赶紧围上前来,驱赶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一行人填完登记表,就飞也似地消失在了少荃馆大礼堂入口。

      众人失去谈资,也就安静下来,开始乖乖排队准备入场了。可似乎连老天爷也想给1900年1月1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增加一些记忆点。

      仅仅一刻钟以后,北京警署的警察和身着深蓝色礼服军装的皇室卫队就在燕大几位老师的陪同下,跑步来到少荃馆门前。

      为首之人用铁皮喇叭向众人喊话道:“鄙人是御前一等侍卫孙启胜,请诸位同学保持肃静、主动交出一切尖锐利器、依次排队接受检查。陛下和珍妃娘娘的御驾已经在燕大门口了。”

      光绪夫妇来燕大旁听公开课,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或许有一些天津山东等地来的外省学子激动得原地做了几个兔子跳,但燕大中人多多少少都有过几次面圣的经历,因此都很淡定地开始掏出小刀一类的东西上交。

      唯有载沣等醇王府众人着实吃了一惊。刚才他们还在想,张嫣指责那姓周的学生骗他们去坐那把“皇上的椅子”,是不是真有其事。结果还不到一刻钟,皇帝就真的来了。

      先前口出狂言的那个侍卫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又听人议论说“梁大人真有面子,皇上如今不大出宫走动,连政府开一年一度的例会也请不动他老人家。今日倒肯屈尊来学校里听大人授课。”

      “谁说不是呢,说到底还是咱文校长有面子。”

      “你还不知道吧?除了文大人的面子,这里头还另有一桩公案——前直隶总督李鸿章大人临终前对着皇上说了三句话,一是防着日本人偷袭,二是防着储秀宫那位篡权,前头这两句都应验了。第三句就是‘文廷式那个姓梁的学生可以一用’!”

      醇王府众人听了,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恨不得回去给那位张小姐立个长生牌位,高高供起来了。

      京城里几家有资格报道皇室新闻的大报纸也纷纷派遣记者赶到少荃馆,到这一步梁启超就是上台背一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也必定稳上头条。

      但讲台就是文人的战场。天地为台、风云做幕,光绪夫妇给他搭起了如此恢弘的舞台,又怎么能不来点惊艳的东西呢。

      梁启超穿着银灰色西装,酒红色领带,胸前同样佩戴着“定远撞沉高千穗”的御制钢笔。他登上讲台,先向南面皇帝的位置颔首行礼,而后在讲台前站定,还未开口,四周便轰然炸开一片掩嘴惊呼、大口吸气、嗡嗡议论的声音。

      倒不是这位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模样有多么英俊,或者举止有多么怪异。而是他年轻得没有任何痕迹的额头上方,赫然梳着一头不足两寸长、整齐倒向两侧、用发油打理得根根分明的短发。

      唯一一位有资格坐在珍妃身边的外媒记者,美国《纽约时报》远东部的负责人,杰西卡·雷蒙德在经过短暂的惊讶之后,立刻将话头对准皇帝:“陛下,中国虽然已经在军队中普遍实行了‘剪发易服’的命令,但政府中,梁先生应当是第一位剪掉发辫、蓄起额发的政府高官吧。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载湉但笑不语,貌似聚精会神地听着下面的演讲,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一众记者会意过来,立刻将目光转移向旁边的珍妃。

      若桐看着杰西卡,温和笑道:“雷蒙德女士,您手下的记者或是编辑,有过修剪过指甲的行为吗?如果有,那您对他们剪掉指甲这件事,又有什么看法呢?”

      什么看法?

      当然是鸡毛小事,关我屁事了。

      珍妃这是要站在梁启超这边,支持剪发易服了?众记者眼前一亮,笔走龙蛇,开始肆意地在记事本上发散自己的脑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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