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所思【凡雪】》俗世沉浮

2、第一章

　　狐岐山。

　　鬼厉于屋檐之下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不远处一身青衣的碧瑶身上。碧瑶弯着身子在浇花，她的动作很熟练，行云流水般，看得出她经常浇花。她是爱极了花。鬼厉想起那晚河阳的中秋，她和林惊羽在桥下放花灯。花灯明明灭灭在河面漂流，没有确定的方向。像那晚他的心思不知去向何处。

　　载着满满祝福的花灯，本来清澈美丽的河流更显美好。清澈的湖面，倒映着碧瑶和林惊羽的影子，还有他和陆雪琪的影子。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太执着于往事，你就会坠入心魔的。”

　　他说起草庙村往事的时候，她这样安慰她。

　　她还说她的家乡在塞外，他想听她继续说下去，比如塞外怎么样？比如她为什么会到中原来？他都想听她说。但因为曾书书和周小环拉着他们去放花灯，所以她没说，他自然也听不到。

　　后来周小环被掳去塞外的时候，他们去了塞外。

　　很奇怪，家乡在塞外的人居然害怕塞外。她内心的恐惧他看得出来。但她不说，他也不会问。再后来经历了沙葵事件之后，他大抵明白了为什么她怕自己的家乡。但他还是不问，他等她亲口告诉他。

　　但他终究没听她说过。

　　现在，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鬼厉的嘴角微微上扬，不知是苦涩还是欢喜。

　　远处碧瑶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木制的浇花的长勺，葱白的手上故意沾了水珠，起身坏笑着朝鬼厉走去。

　　“小凡！”

　　虽是炎炎夏日，但清凉的水珠扑面而来，鬼厉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你在想什么？我过来你都没发现？”

　　碧瑶甩了甩手上残留的些许水珠，抱着手臂，微微抬头仰望着站在高她一级阶梯的鬼厉，嘴巴微微撅起，表示自己的不满。

　　碧瑶长得漂亮，撅起嘴巴的样子也可爱。鬼厉看着，却是平常的很。他笑道：“没想什么。碧瑶，想吃包子吗？”

　　碧瑶爱吃包子。此时听鬼厉这么说，原本小小的不满在瞬间散去，笑道：“想！”

　　鬼厉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还没踏出一步，碧瑶就挡在了他面前。

　　“小凡。”

　　鬼厉不解的皱着眉：“怎么了？”

　　眼前的少女眉目忧虑，看起来几分惹人怜爱的模样。碧瑶低着头，“小凡，为什么，为什么不许我出狐岐山？”碧瑶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和埋怨，跟方才少女神气的模样完全不似。

　　“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鬼厉如是答道。

　　碧瑶抬起头，反驳道：“我都醒过来快三个月了，而且现在我也没感觉哪里不舒服。”

　　“你的魂魄还没有完全稳定，稍有不慎你将再次陷入沉睡。”鬼厉突然认真起来，面色凝重。

　　碧瑶看着鬼厉因为紧张而收缩的眸子，她看到了很小的恐惧还有稍微的抗拒。但那里还有，可她却看不到那里到底还存在着些什么。她又垂下头，自她醒来，她便不如十年前那样放肆张扬了。

　　“小凡，你是不是还在自责？”

　　诛仙剑落下的那一刻，我挡在你身前那一刻。

　　你是不是还是忘不了？还是歉疚着？

　　鬼厉定定看着面前的碧瑶，十年的光阴仿佛不曾在她身上消逝，那张熟悉的脸一如十年之前的放肆张扬、骄傲美丽。他叹了口气，十年前半空中无力坠落的单薄绿影他怕是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温和的抬起手，停在碧瑶的头上，安抚的摸了摸，温声道：“那你呢，你忘得掉吗？诛仙剑要了你的命。”

　　鬼厉十年惟有一棍在身，有的话说出口已经不会带有感情。就像现在碧瑶惊讶于鬼厉这样说话，就像现在碧瑶猜不透他的心思。碧瑶怔了怔，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才想骂他一顿，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

　　她复又抬起头，迎着鬼厉的目光，问：“小凡，那一次是我自愿为你受的，你不必自责。你问我忘不忘得掉，我说忘得掉那是假的。沉睡十年说不苦也是假的。”她看着鬼厉，鬼厉的目光愈来愈收缩，里中更显一种无比沉重痛心的味道，她粲然一笑，又道：“但那都值当，至少你活着。”

　　鬼厉突然就抱住她，像那一次满月古井边一般，紧紧的，生怕她就一下子消失不见。

　　碧瑶被着突如其来的拥抱吓着了，微微愣了一下，轻轻回抱住他。

　　“碧瑶。”

　　鬼厉的声音低沉，像一颗小小的石子落入无尽的深渊那样的轻，那样的绝望。

　　“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今日、明日、今年、明年，今后朝朝暮暮只要我还在一日，我会护你周全。”

　　鬼厉的誓言同他的拥抱一般突如其来，本该欣喜的碧瑶，身子却猛然僵住。

　　他在一日便护她一日周全。

　　她总觉得有那里不对却说不出来。

　　但最后她也只是轻轻道了声好。

　　廊道拐角处走出一个人，一身紫纱，一步一步都带着淡淡的冷冽。

　　那是鬼王宗的幽姬。

　　她看着鬼厉和碧瑶二人良久，终究转头离去，唯余声声叹息。

　　与昔日的安静相比起来，今日的青云山热闹异常。特别是大竹峰和龙首峰，不仅是热闹，且凡是能挂上东西的地方都挂上了红绫不能挂的地方也都有些喜庆的点缀品。来往的人络绎不绝，脸上皆是笑意，带着的东西也都由红布包着。

　　今日八月十五，是中秋团圆之日，也是齐昊和田灵儿的大喜之日。

　　活泼爱闹的田灵儿此时一身鲜艳红衣正正端坐在梳妆台前，任苏茹摆弄着她的头发。

　　“灵儿。”

　　田灵儿听闻微微笑道：“娘。”

　　“你啊，嫁人了，今后就该收收性子了。”苏茹语重心长道。疼了半辈子的人如今就要离开自己，虽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担心，担心她能不能在别处过得好。只希望她能收敛一些，能在别处好好过。

　　田灵儿仔细看着铜镜倒影出来的母亲的面容。母亲眼角的皱纹，乌黑发间隐隐的白丝，此刻在她眼中放大开来。她保持着微笑：“娘，你放心。齐哥会待我好。”

　　苏茹停下手中为田灵儿梳发的动作，冲着镜中的田灵儿欣慰地点头。“嗯，娘知道了。”她又开始梳理起田灵儿的头发，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镜中苏茹的动作流畅，一梳接着一梳，满满都是对田灵儿祝福。

　　田灵儿这时将目光移向窗外，一片片绿竹此刻都挂满了红绫。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后低落的垂下头来。

　　苏茹平日里本就细心得很，加之今日是女儿的婚礼就更加细心了。女儿的一举一动躲不开她的注意。她亦同方才的田灵儿一般，将目光移向前面深邃的竹林，微微叹道：“小凡一定很高兴你嫁人了。”

　　田灵儿默了半刻，低低道：“为什么小凡还不回来？碧瑶明明就醒了……”她抬头看着苏茹，想得到一个答案，“娘，为什么？”

　　“他的心中始终有一道坎，他跨不过去。”苏茹看女儿难过的模样，终究是不忍心，轻声道：“他，回过大竹峰。”

　　田灵儿立刻惊喜道：“真的？！什么时候的事？他还好吗？”

　　苏茹微微笑，也不知是喜是悲。她又开始为女儿梳头，一面梳一面说：“碧瑶醒来的一个月后。那天下着雨，特别像流波山你爹罚他那回，他在紫竹林跪着。”

　　田灵儿不敢出声，安静听着。

　　“我是去采药回来看见他的。他看见我的时候，我也看见了他。他就看着我，什么也不说。等久了一些，他叫了我，他跟我说师娘，我可能真的回不来了，我就跟他说，碧瑶醒了。他说我知道。”

　　“那时我便知道，他终究跨不过心里那道坎。”苏茹想起那天雨中孤寂的鬼厉，深不见底的眼中仿若藏着万千情绪，她始终看不到那里有什么，却感觉得到他深深的绝望。

　　田灵儿想不通鬼厉的心结究竟是什么，蹙眉道：“娘，你觉得小凡心里那道坎是什么？”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又补充道：“是碧瑶还是别的什么？”

　　苏茹似乎不想深入这个话题，转头看向门口，门正好被开启，慢慢进来了两个人。

　　田灵儿应声看过去，笑道：“文师姐，陆师姐。”

　　走前面的那人一身白衣，眉目清冷，一瞥一笑一风华绝代，一言一行端庄优雅，那是陆雪琪。

　　走后面的那人一身水蓝轻衫，容貌秀丽，那是文敏。

　　她们一同轻步走近苏茹与田灵儿，微微颔首向苏茹问好：“师叔。”

　　苏茹点头示意，轻轻放下手中梳子，看着她们二人道：“你们小女儿的心思我就不听了，我去前堂看看还缺什么东西。”

　　文敏笑着答道：“也没什么，不过些体己话。”

　　苏茹笑着站起来，并不说话，绕过文敏二人出了门。

　　苏茹走后，田灵儿开始招呼着文敏与陆雪琪二人落座。她们二人坐下后田灵儿才发现原来她们二人还带了一个大檀木盒子，用了红绫装饰着。她平日本就与文敏交好，与陆雪琪更是因为鬼厉而有颇多交流，现下也不磨叽，好奇道：“那是送我的新婚礼物？”

　　文敏嗯一声，将大檀木盒子推到田灵儿面前：“这是我和师妹的一点心意，你看看喜不喜欢。”

　　田灵儿看了又看二人，陆雪琪对她她点了点头。她边打开盒子边笑道：“好，我来看看。”

　　檀木盒子里是一身嫁衣，上好的绸缎上绣着多只凤凰却一点不显俗气，反而显得贵气。田灵儿轻呼一声，细细抚摸着衣上的刺绣：“真好看！”

　　文敏与陆雪琪闻言相视一笑。

　　田灵儿看够了后放下衣服，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文敏发问道：“我想起文师姐的女工很好，这嫁衣是文师姐做的？”

　　“是我与雪琪一同做的。我的绣工没有雪琪好，那上面的凤凰都是师妹绣的，我负责边上的花纹。”文敏笑着回答。

　　这一答可惊讶了田灵儿，以至于她以后逢人绣花管她绣得好还是不好，有没有问她的意见，她都要说一句“没我陆师姐绣得好。”

　　“我原以为陆师姐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不感兴趣，不曾想陆师姐的手艺竟然如此好！”田灵儿称赞道。

　　陆雪琪的唇边荡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她轻声道：“幼时学过一些，十年前去河阳时又见了锦绣纺，我便又开始刺绣了，还学了些裁衣的法子。”

　　十年，很久。十年前，很远。

　　陆雪琪都有些恍惚了。

　　那段有着美好记忆的过往，存在着一个明亮的少年人。少年明亮坚定的眸子，她至今不曾有片刻忘过。

　　田灵儿笑得灿烂，又有些难过：“怪我幼时贪玩，这些个东西都不曾学过。现在想来还挺后悔的，想替齐哥裁一身衣服都有些困难。”

　　“田师妹想着给夫君裁衣可想过给两位师叔裁衣？”文敏听罢打趣道。

　　田灵儿大大方方承认：“娘会给爹裁衣，也会给自己裁衣，不需要我替他们裁衣。再说我做的衣服他们还不一定瞧得上呢！”

　　她说得理直气壮，逗笑了文敏和陆雪琪。

　　陆雪琪淡淡笑着。田灵儿看着她，看着看着就忽然之间冒出一个想法来。她小心的试探：“陆师姐，小师弟可曾去见过你？”

　　田灵儿的小师弟是鬼厉。

　　陆雪琪微微愣，没想到田灵儿会这样问她，却也还是实诚的给出了答案：“不曾。”

　　田灵儿还没说话，文敏却反问了她一句：“田师妹为何觉得他会来找雪琪？”

　　“直觉！总觉得小师弟待陆师姐总是不同的，我却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同。”田灵儿信誓旦旦的模样，叫人无从怀疑她话中的真实性。

　　陆雪琪心中不知是何情绪，只觉心中乱得厉害。她将目光移向窗外深幽的紫竹林，那里仿若还跪着一个不愿认输不愿认罚的倔强少年。

　　文敏却比陆雪琪更显异样，她急急道：“此话师妹不可乱说，特别是我师父在的时候。”

　　田灵儿才想问为什么，猛地想起水月师叔对她爹的态度，突然就明了。才要答声好，却又想起文敏和宋大仁将近的婚事，又疑惑了。只得问道：“为什么？”

　　田灵儿看着文敏，文敏只摇摇头。她又看向陆雪琪，见陆雪琪望着窗外那片紫竹林出神，便也打消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念头。轻叹一声道：“好吧，我不说也不问了。”

　　陆雪琪到底见不得有人因她或因相关她的事情心中不舒坦。半晌，她收回目光看着田灵儿低低道：“师父忌讳他，从十年前就开始了。”

　　“原来如此。”田灵儿道。

　　那是因为什么忌讳他呢？

　　是因为他与碧瑶有染？还是身负青云、天音功法？还是别的她不知道的东西？

　　田灵儿没有问，她有直觉，这个问题她就算问一百遍，在场的两个人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回答。

　　田灵儿突然笑起来，嘴角有意无意的一抹坏笑，道：“陆师姐，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田师妹且说。”陆雪琪应声道。

　　田灵儿脸上浮起淡淡红晕，笑着道：“我想去见见齐哥。陆师姐你可否换上我的衣服替我在这里待半个时辰？你的身形比起文师姐与我的较为相似。”

　　成婚前几天新婚夫妇不得见面，这是规矩。

　　“自然可以。”陆雪琪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答应道。

　　田灵儿本以为陆雪琪会想许久才答应，不曾想她应得如此爽快，开心道：“多谢陆师姐了！”

　　文敏同样笑着：“田师妹可真稀罕齐首座！”

　　齐昊于一个月前接任了龙首峰首座之位。

　　“嘿嘿，能不稀罕嘛！”田灵儿说着就开始拉着陆雪琪换衣服，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换好了。

　　陆雪琪从来只穿素色衣裳，衬得她不食人间烟火。这回换上了如火的红衣，也是别有一番味道。田灵儿突然想看看陆雪琪真正凤冠霞帔的模样，便脱口而出：“真想看看陆师姐凤冠霞帔的模样！也不知那家男儿三生有幸娶了你去。”她最后轻叹一口气，深有一种惋惜的感觉，又对文敏说：“你说是也不是，文师姐？”

　　文敏心中一个疙瘩，心道自家师妹心许鬼厉一事怕也是只她和自家师父二人知晓，田灵儿并不懂得，也就笑着答道：“是，谁要是娶了我家师妹那便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

　　陆雪琪从头到尾也是偶尔笑着，只是沉默更多一些。

　　田灵儿与文敏交代好同苏茹的说辞后便悄悄的走了，房间内唯余文敏与陆雪琪二人。

　　“师妹，该放下的便放下吧。碧瑶姑娘既然已经苏醒，他想必也该是过得舒坦些了。”文敏抓着陆雪琪瘦弱的肩膀，轻轻的、一下一下的拍着。

　　陆雪琪的神色微微动，淡淡的笑容中藏着不易见的苦涩：“我也曾经告诉自己要放下，但我终归是做不到的。好在我念着他是我一人的事，他不知晓。”她抬眼看着铜镜里笑得难看的自己和面色忧虑的文敏，安慰似的说道：“师姐不必担心，总归这十年我就这样过来了，也无甚大事。”

　　文敏拍着陆雪琪的肩膀的力度又轻了几分，她知道自己劝不了这个倔强的师妹，叹了一口气便轻步离开了。

　　陆雪琪目送着文敏离开后便将目光投放到那紫竹林去，端端的坐着。

　　过了两刻钟左右，陆雪琪觉得有些乏了，便支着胳膊闭了眼想要小憩一会儿，却在合眼的那一秒见紫竹林中的一丛竹子动了动，却无一点风吹过。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睡意退去，却还是合了眼。果然不出她所料，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正往她这里来。那脚步很轻很轻，但每一步陆雪琪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压下心中的念想，静静等待着那人向她靠近。

　　那人在几步之外停了下来，片刻又抬步前来。陆雪琪许久未有波澜的心有些慌乱又有些欣喜。

　　那人终于还是走到了窗外，他看着浅眠的陆雪琪，一身红衣更衬得她清丽无方，像红莲包着白雪，世间少有。

　　在他心中缠绕了无数次的面容此刻近在眼前，他挣扎伸出手去，却在要碰到陆雪琪的脸的那一瞬间迅速收回来。他屏着气转过身，极力压制着心中所想，想要快速离开，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出一步。

　　陆雪琪在他身后慢慢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背影熟悉如旧，她不敢出声。

　　那人在窗前站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准备要离开时却突然回了头。陆雪琪及时闭上眼睛，继续装作小憩的模样。那人在窗台轻轻放下一件什么东西，又凝视了陆雪琪好久便轻步离开了。那人走后不久，陆雪琪的眼角却不自觉的湿了一片。

　　终究，可念不可说。

　　陆雪琪睁开双眼，窗台上躺着一只色泽极好的凤凰金钗，金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痕，笑了笑，不知几分欢喜几分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