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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相逢何必曾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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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我冷着脸一挥手,一颗心早沉入谷底。
按西戎行军的速度,前天午后至傍晚时分便该到了,然而昨天一日一夜他们这边都没有什么动静,我又等了今日一个白天,觉得不对,便领了人趁夜潜入,却发现有着上百座帐篷的营地里,只有五个人。我想起这边每日按时升起的炊烟,便了然这几个人就是负责生火,好让炊烟迷惑春何守将的。
他们只能是回了天离。
不得不说这个决定让西戎来回奔波,看上去无比愚蠢,实际上却很明智。
西戎去偷袭天离的军队必然是轻装简行,许多物资和不能作战的人都留在这边,春何不算强,却也不傻,若他们磨磨唧唧地在天离逗留,免不了要被抄个老底,所以他们一得手就迅速赶了回来,而如今老底已经被抄了,他们便果断弃了春何,直奔天离。
另外,春何兵力与失了聂回的天离差不了太多——毕竟将领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军队的战斗力——他们如此雷厉风行,莫不是猜到援军已到春何?
我的猜测越是合理,天离境况就越不妙。我赶回城内,领着羽林军连夜告辞,飞驰去往天离城。
到了歧山脚下,我下令休息一夜,我虽心急如焚,却不敢走太快,若是在到达天离之前被西戎发现了,或是干脆中了他们的埋伏,岂不是得不偿失。兵不厌诈,我现在可不敢相信西戎人毫无心计了。
第二日我带着他们翻山而过,一路上没有任何不对。敌方不可能想不到会有人追上来,却没有设下埋伏,他们完全不考虑后路,为的是什么?
西戎曾十人屠尽一村,八千人攻城,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攻城战用不着太多谋略,然而这事算好事,却不能让人展颜。主将的运筹帷幄现下用不着,并不代表没有他能用得着的机会,譬如说,若是天离城破,大陈江山撕开了这个口子,有的是他用武之地。
他们急着攻城,我再如何加快赶路,也还是失了先机。
待我终于到达天离城外,西戎早已围了城。
北门前攻城的人明显要比东西南三边多得多,而这三边的西戎人也很有自知之明,只远远地往城上射箭,然而,就是这样说是战斗更像是助威的攻击,竟也伤了不少城上士卒。
除北门外,其他三边人数相当,我没多犹豫,领军向南门杀了上去。
离开春何城之前,我让范礼派了四万人来援,因不知前方境况,我叫他们不必赶路,正常行军便是,加之人数众多,少说也得再等个四五日。
而我带的人少,进城便是入瓮,在城周围游击倒方便,等春何军队到了再强攻不迟。
一杀入西戎军中,我顿觉吃力,他们自小在马背上生活,又体格强壮,真真不虚以一敌百之名。
我冲杀了一阵,由吴宪和空明护着,直奔那头领而去。一对三,他竟毫不落下风,我并不意外,虚晃一下挽了个剑花。吴宪刺颈,空明斩腿,这头领横身避过的同时,两柄回旋刀分别划向他们二人,我当即弯腰,一剑劈向马腿。
有箭比我的动作更快,破空飞至,正中我手臂,我忍着没有松开手,劈歪却是无可避免。我略一回头,远远地有几个人骑着马过来。
领头者的身形让我心生彻骨寒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但此时我已然恐惧得忘记了动作,忘记我身侧不远处就有一个敌人,只要一刀就能将我斩落马下,忘记了其他人因躲避飞刀退开,此时根本来不及救我。
然而那个领头人冲我的方向大喊了一声“慢——!”话音未落,刀身横拍在我背上,我栽落。
若不是这一声,这刀大抵便是刀刃向着我的后颈砍下,可我宁愿如此。
我宁愿就此死去,不必再看见任何残忍至此的事情。
我确定了我在害怕什么,这恐惧是因着熟悉,熟悉的纵马而来的身形,熟悉的声音曾温言唤我,也曾对着我念出另一个女子跟我相同的名字。
我一阵眩晕,手撑着地想要站起来,疼痛却如狂暴的风,瞬间席卷了我的脑海。
我倒下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
恢复神志的第一感觉全是痛。
痛。
我睁不开眼,只有清晰而剧烈的疼痛,像是无数微小的刀枪针剑将我淹没。我开口想要叫人,却只发出一声模糊嘶哑的呻吟。
“公主。”有女子进来,将温热的水喂进我口中。我艰难地睁开眼,是空明。
狭窄的空间,颠簸的小榻,我猛地坐起来:“停……”“车”字还没出口,我便痛得蜷缩起来。
我不记得我腹部有受过伤。
我发起抖来,慢慢地抬眼看向空明,她的眼睛里涌上水光:“公主……”
小腹平坦而安静。
我低着头,许久,开口道:“怎么回事。”
“他,”空明顿了顿,“他绑了我和两位公公,抱着公主回了西戎营帐,大夫说是坠马外加惊悸,急痛攻心,所以小产……”
见我沉默,她继续说:“他让我们带着公主走,说若是公主不肯,便说,西戎近年分裂,然他正在整顿,另一支已经整顿好的西戎军,马上就到歧山了。”
歧山,春何援军的必经之路。
我看着自己的手,原来,原来,不知从多久以前就已经注定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守不住天离,护不住陈国,连自己的孩子,也没能抓住。我所有可笑的努力,全是徒劳。
“羽林军还剩多少人?”
“有二十人随行护卫公主,其他的不知。”
我突然站起:“这马车,是往哪里去?”
空明跪下道:“奴婢无知,听从了……他的,现在是南下。”
我掀开车帘,厉声道:“回京!”
腹痛所致,我连半刻钟也站不了。我坐回来,对空明道:“空明,越往北越乱,不如你……”
“公主!”她大概看出我虽是商量的口气,却并没有几分真要与她商量的意思,跪拜下去,“公主,奴婢女子之身,无知无能,孤身流落民间没有公主庇护,恐生不测。”
也……不无道理,世道本就艰难,空明一介女子,要如何保得平安?不如跟我回了天凌,再给她安排出路。
“不去便不去了。”我笑道。
空明看了我一眼,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摇摇头,这丫头哭什么,我都还能笑。
我昏睡了六日,这六日足够发生许许多多的事,街头巷尾都能听见议论。譬如说西戎军接连攻下了天离城和春何城。譬如说西戎军势如破竹一路连胜。譬如说久未统一的西戎就在攻进中原的过程中渐渐合并壮大。至于那位西戎的主将,据说他就是未来的西戎王。
越接近凌阳,各个城中便越是萧瑟,白日里也是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各种小道消息都渐渐稀少。
到达凌阳时是晚上,早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我令马车行到从前的帅府门前,上头的牌匾已经被摘掉,我看了一眼,放下窗帷道:“找家客栈吧。”
我曾泪湿孤枕,却不知那是多么好的日子,鲜活而明亮,命运的前路有险境亦有芳草桃源,不比如今,一心想的都是从前,也不知要多远的从前才能改写这触目惊心的一笔。
不相识,够不够。
不如当初,从未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