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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犹是春闺梦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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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消磨起来总是有些难熬,然而回首又觉白驹过隙。今日十一,半圆的月看着倒也颇有几分趣味,明日,聂回便要走了。
我沐浴完毕,流光在屋内整理床榻,空明替我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一派静谧里,有极轻的脚步声,我扬声道:“谁?”
空明被我吓得手一抖,防备地走向院门口查看。
聂回走了出来,行礼道:“见过公主。”
空明也是一礼,退回我身后侍立。
我定神笑道:“驸马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聂回笑容磊落如阳:“臣明日一早前往北疆,怕扰了公主休憩,先行道别。”
“如此,”我倒没想着还有这一面能见,人都来了,似乎不给个赠别礼也说不过去,“本宫也有一份薄礼相赠,不算丰厚,还请驸马笑纳。”
他倒是笑得开怀:“公主有心了。”
“空明,你去将上回父皇赏本宫的斗篷取来。”说罢,我冲聂回一笑:“这斗篷虽是赏给本宫的,但并没有女子所用的装饰。狐裘斗篷最是防风,北疆苦寒,愿驸马保重身子,平安归来。”
“多谢公主,臣必不敢忘。”
不敢忘,不是不能忘。
赠礼,我带着笑微微抬眼,我倒有最清简的赠礼,可惜怕离人嫌它粗陋,否则便赠我心与明月,随君直到……
“公主。”空明捧着狐裘斗篷回来了。
我接过起身,边递给聂回边笑说:“院中未曾点灯,这斗篷现下看着是墨黑色,实则是深绛红的。”
聂回躬身接过:“谢公主相赠,臣告退,公主早些休息。”
“本宫知晓了,驸马远行路途遥远,也……”话音未落,我一阵反胃,扭头呕出些酸水。
聂回脸色一变,然而空明抢先扶住我,在我背上轻拍几下:“公主?大夫说了油腻荤食要少吃,公主且忍耐些吧,这吃苦的也是公主自己啊。”
我直起身来瞪她一眼:“日日青菜豆腐本宫如何吃得下去?偏你这丫头饶舌多嘴!”然后又对聂回赧然微笑:“驸马见笑了,本宫近日有些积食。”
聂回也没再多话,退了出去。我长出一口气,若有若无的烦闷缭绕盘旋。
空明悄声道:“公主可要用些膳食?”
虽然我吃得少吐得多,但实在吃不下什么,等聂回走了,再叫大夫来看一看才好。“不必了,”我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回房吧。”
第二日我醒得很早,大睁着眼望住鸾凤牡丹的帐顶,从天色晦暗躺到日上三竿,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声响,我叹口气,唤了流光来更衣洗漱,又让空明去请先前那大夫。
大夫诊毕,道:“恭喜殿下,脉象稳健,胎儿无恙。”
“先生,近日本宫总是食不下咽,可有法子?”
大夫笑呵呵的:“女子有孕皆是如此,过了这头三月便好了,殿下不必忧心,这膳食能用便用就是。”
我松了一口气,又道:“本宫想请先生随本宫一同入宫,待这孩子生下,便由先生归家,先生意下如何?”
大夫愣了愣,叩首道:“谢殿下赏识,可否容小人收拾一番?”
我颔首道:“空明,你取了银钱随先生同去。”
懒得跟我爹说了,待我回了宫,自有宫人去告知。
我吃得少,怀了个孩子没见胖反倒瘦了些,但仍绑着束腹带避人耳目,我抚了抚肚皮:委屈你了,到你大些,我胃口好些之后,便多吃些补偿你,不够的话,生下来再喂,只不能交给你外祖,他怕是能将你养成一只咕噜噜打滚的小肉球。我想到一团嫩生生的小婴儿,几乎要笑出声来,阿辰啊。
我义正辞严跟我爹说不告诉聂回我有了身子是怕他心有所系,不能安心领兵,然后又表示他嘴严点儿,别跟那些嫔妃大臣说漏了,说罢理直气壮地溜进我寝宫中躺了。
算起来,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安分过。我从前招猫逗狗的我爹吹着胡子骂我不够端庄娴静,如今我在寝宫一闷一个多月,除了我那三岁的小弟来过一回,连人也未见几个,我爹却也不喜,只是他不训我,只做出一副庄重的苦相。我看得实在糟心,又哄他道女子有了身子是要懒怠些,等卸了这小麻烦,我定翻墙去逛青楼。结果我爹不知怎的,又不高兴了。看他瞪我瞪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我咯咯直笑,哎呀这小老头儿真不禁逗。
我爹气得够呛,我倒开心了不少。聂回自北疆送过来的消息中说狄人不再在城外安营扎寨,改小拨不断来骚扰。这与从前的强攻相比,每次造成的损失小多了,却颇为烦人,蚊蝇虽小,却也吮血。我猜聂回是打算彻底歼灭他们,奏书是半月前写的,如今方送到,不知战况如何了,我爹给我带来这么个愁人消息,让我寻个乐子便算是补偿。
天气愈发热了,孕中的呕吐虽好了些,但我素来苦夏,不爱饮食,镇日只用些瓜果,只是不敢沾冰的,馋得我见了殿中消暑用的冰块都恨不能趴上去啃两口。
我懒懒地半躺在凉椅上,明年又有春闱,聂回那一年算巧了,他白衣之身甫一登科便青云直上,而我大陈也是绝处逢生,但不可能次次都有这般人才,况且临时抱佛脚,指望老天留命也要不得。等聂回下次回来……不行,这不定要等到何时,干脆让我爹去信问问他军中可有军功卓越或者聪明能干之人,要大力培养才好。明年春天的武进士选出之后,如今朝中的武官便要治一治,考核不过的按例罚饷左迁,一个个尸位素餐。我叹了口气,我爹得过且过的性子我并不是不知道,我不爱远虑,走一步看一步便是承自他,然而外患不除,哪里得过呢。
“流光,”我唤道,“将那册《吴子》给我取来。”
流光应道:“公主健忘得很,那书太破烂,被空明送去修了。”
她还敢说我?我一瞪她:“你这小蹄子又皮痒了是不是?本宫只让修了《孙子》,你倒学学空明心细,别只知道跟本宫贫嘴。”
这丫头笑嘻嘻的:“是,是,奴婢给公主去取《六韬》如何?”
我奇道:“你不是不爱看书,如何知道的?”
流光吐吐舌,边过去寻书边道:“公主就爱看些破破烂烂的书,越旧越爱看,奴婢虽蠢笨极了,侍候公主久了便也知晓了。”
我好笑道:“你小心些这舌头罢,哪天惹恼了本宫,给你拔了看你上哪儿哭冤。”
信手讲书一页页翻过去,上头批注不少,都是原先我自己写的,我竟还写过这样难看的字,我记得自己当初还颇为得意,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
看起书来时辰过得倒是快,眼见着天晚了,我让流光把书收了,拾掇一番去跟我爹一块儿用膳。
刚进勤径阁,就见我爹正对着书案苦大仇深,我笑唤一声“父皇”,他一副猛然惊醒的模样,将面前的奏书叠起,塞入了右手边已经批复的一摞奏书的最底端。我看有内侍在阁内,笑吟吟道:“女儿来陪父皇用膳了。”
“阿瑾来了,”我爹笑说,“走,去崇明殿。”
我爹何时这么慈祥和蔼了?我坐在轿子里略一想,摘了一只耳坠收起来。
到了崇明殿,我爹吩咐传膳,我絮絮地跟他说我今天又干了些什么事,看了些什么书。
“对了,”我坐起身来看他:“爹你看给聂元帅去封书信问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人才如何?他天纵英才,应是有识人之明的,你让他留心着,若有则破例封赏也未尝不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有才者一级一级慢慢升也不知要多久才能上达天听。”
我爹说着“甚好,甚好”,不耐地喊他身边的大太监道:“老楚!御膳房怎么这样慢,你催一催。”我一挑眉,笑着凑上前去:“爹,看我新买的耳坠,一只是石榴花,一只是石榴果……嗯?怎么只有一只了?”我急急站起身来:“空明,我的石榴花耳坠不见了,你快找找。”
空明在殿中找了一圈,起身低头道:“公主,奴婢没有找见,会不会是落在别的地方了?”
我一跺脚:“勤径阁!”说完慌忙提裙就走,我爹在后面恨铁不成钢道:“端庄,阿瑾,端庄!”
在我的连声催促之下,轿子走得生风,勤径阁离崇明殿不远,很快便到了。我小跑进阁中,在右边奏书底下一抽,展开,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奏书写得言简意赅,字迹不甚工整,扫了两眼便看完了。我大概是跑得太急了,心跳得飞快,手还有些抖,我爹推门而进一声“阿瑾”就吓得我将奏书掉在地上。我慢慢弯腰捡起来,冲我爹一笑:“父皇,我找着那耳坠了,我们回去吧。”
我怎么这样虚弱呢?跑了几步吓了一吓便成这样,坐也坐不稳。流光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我实在没听清,也懒得去问,只点头,现在是跟我爹用膳的时候,用着便好。
“阿瑾!”我爹过来从我手里夺了什么走,我抬起眼,很是迷茫:“爹?”
他挥挥手,示意把桌碗都撤了,只剩我二人在。这老头怎么又叹气?他叹完气,摸摸我的头,将我揽进怀中。我爹宠我,但是我们吵架的次数比好好说话的还要多,记忆里几乎没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我一震,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他的衣襟迅速湿成一片。
“阿瑾……你待他,动了几分真心呢?”
我眼泪根本止不住,不出声已是尽力,话却是说不出了。我爹也没有要我回他的意思:“你看了那奏书,用膳的时候都在抖,素来不碰的芫荽也往嘴里放,这阵子都食欲不振,尤其是晚间,方才却用了一整碗米饭,流光给你添你也应着又用了半碗,若我不拦,你是要将自己的肚皮也撑破吗?”
我依旧不说话,他自顾自的,声音低下去:“阿瑾,是我对不住你,崇明殿中有密道,到了……到时候,你便走密道逃出去,你是个有主意的,随身的仆佣便趁这段日子自己挑……”
“爹!”我抹了把眼睛,盯着他,“你就这样不信我?”
我爹脸色不好看,却并无讶异:“你是有身子的人……”
“这孩子定然随我。”我哭腔犹在,好在声音还是稳的,“爹,春闱还在明年,这一战聂回是想彻底灭了狄人,可用的人必大多都带在身边,在西戎的偷袭下全军覆没,他失踪了,如今还有谁能用?”
他沉默着,我起身跪下:“父皇,臣女不孝,请令出战。”额头深深触地。我爹没有扶我,我也不动。
聂回,聂回,你的尸首没有找见,你不会死。我请战,一为大陈,二却是为你,你不会死,你不能死。你若不等我,你若不在人间等我,我便咒你在黄泉等我,奈何桥上等我一世,共饮一碗孟婆汤,来生只见我,不遇她。
我听见我爹的脚步声,极轻的书写声,印鉴盖在纸上的声音,最后是我爹走上前来的脚步声。
“璇玑公主接旨。”我抬起头来,我爹看着手中的圣旨苦笑一声,摇摇头,又将它卷了起来。他伸手拉我:“还不快起来,跪着开心得很?”
我冲他笑着伸出手去,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