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许国》棠郁

1、出逃

　　晏平三年初，春节还没有过去，隆冬寒气仍在。

　　云都，未央城。

　　正值佳节，朝廷尚未复印开朝，未及弱冠的帝王刚刚处理完宗室事宜，便在贴身太监苏元信的服侍下换了身衣服，陪着年幼的弟弟妹妹简单地吃了个饭，就又开始埋首案几。

　　苏元信退到一边，一张圆圆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奸猾之色，反而是透着一股干练。

　　他在门口静静的站着，纹丝不动，像个雕塑。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向来看折子看得很快的陛下居然捧着一本折子看了许久，很反常。

　　忽然，晏平皇帝抬起头来，道：“传旨韩雍，一旦有异动，立刻奏报。”

　　他如今还不到十九岁，五官生得俊朗，尤其是那双眼睛，最是漂亮，可惜一直沉寂寂的，没什么波光，长眉入鬓，看起来颇为秀雅，只是被身上那隐隐的冷寂的帝王之气笼罩住了，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他的长相。

　　苏元信自然不敢抬眼看他，躬身应答之后便转身出门了。

　　他在这宫中生活了近三十年，服侍过两任帝王，先帝在最后那几年，把他拨到了东宫，服侍当今的陛下，陛下登基后，他成了朝阳殿的总管，对于陛下的很多事情，他自然是了然的。

　　陛下登基前，大亓动荡了近十年，国力受损，不少臣服于大亓的属国蠢蠢欲动。如今新君即位才两年，正需要一个机会慑服四方，他盯上了苗疆。

　　冬末初春时节，夜风袭人。

　　苗疆的竹林深处，几栋玲珑精巧的竹舍相依而建，三面皆是苍翠挺立的毛竹，前面则是一块宽敞平坦的空地，用篱笆围着，做成了院子。杂草野花，沿着篱笆长了一圈，看起来有些荒芜，却也意外的雅致。

　　而此刻，虽是人定时分，但院子里，却是火光冲天，人声繁杂。

　　居中的阁楼里，几名身着交领上衣和青黑底的紫红花纹百褶裙的女子围着一名着装与她们相似的女子，透过菱形窗格，看着外面。

　　外面的人吵吵闹闹，喊着要杀了迦华圣女。

　　“圣女，”居首的一名少女神色急切，操着一口纯正的苗语，对站在最前面的女子说道，“事不宜迟，您赶紧从后山离开吧。”

　　这里是苗疆圣女的居所，本代圣女名唤迦华，掌权四年，却不曾想，趁着她闭关之时，西北方向的几个酋长竟联合野心勃勃的木溪公主，发起了叛乱。

　　大乱来得迅猛，她尚未出关，就被困在这里了。

　　迦华五官生得极其明艳，身材不算高挑，却也是极为纤细匀称。突遭大乱，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慌乱，闻言也只淡淡道：“乱起西北，地靠亓国安南都护府，相信过不了多久，亓国就会大军压境了，你们慌什么？”她的苗语，说得极为清润悦耳。

　　苗疆自前代起，就尊奉亓国为宗主国，接受亓国管辖，苗疆之乱，又岂止只是苗疆之事？

　　“圣女如此说倒也没错，”迦华身边最有资历的侍女阿眉仍是神色忧愁，“只是如今的安南都护府，只怕不似当年了。”

　　安南都护府乃是十几年前亓国所向无敌的将领卫延卿夫妇设立的，用以取代西南总督之权，首任都护便是卫延卿。

　　后来，卫延卿夫妇奉旨调离，威震整个西南地区的骁骑营也随之换防，继任的几任都护虽也知兵事，但能力却与卫延卿相去甚远，亓国对苗疆的控制力也逐年减损。

　　如今，苗疆局势难料，而安南都护府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反应，也是未知数。

　　出于担忧，阿眉还是继续劝迦华，“木溪公主的目的很明确，只要圣女尚且安然，苗疆就不会有大事，圣女还是赶紧走吧。”

　　“一起走吧。”微风乍起，迦华无奈转身，朝着后门走去。

　　“圣女……”阿眉她们想留下来。

　　现在外面的人不敢进来，就是忌惮迦华的身手，如果他们发现里面没人了，肯定会立刻纵火，到时候，圣女不顾动乱出逃的消息便会传出去，届时人心惶惶，局面将更难控制。再者说，即使动乱平息了，身为圣女却在乱时出逃的迦华又怎么回来呢？

　　阿眉的心思，迦华自然是明白的，她顿了顿，道：“只要我还活着，一切就都有转机。况且，他们在外面叫嚷了那么久都不敢进来，怕也是不敢真将我得罪死了，放心吧。”想杀她的是木溪，可是木溪不来，谁又敢真正对她下手呢？她人没事，竹楼便不会有人敢烧。

　　“可是，出去后我们又该去哪里？”话最多的妙子靠在门边问道。

　　迦华作为苗疆圣女，身边有五个丫头，阿眉是侍奉她的饮食起居的，话最多的妙子和话最少的竹音专司护卫一职，身手非常好，阿瑶和阿莲则介于两者之间，平时负责联络王城。

　　这个问题，迦华刚刚就想得很清楚了，“去抚安镇。”除了抚安，现在没有任何地方敢接纳她了。

　　“抚安？”阿眉大眼睛一瞪，“为什么呀？”那可是亓国的地盘啊，圣女去亓国干什么？

　　“我自有打算。”迦华意志很坚定，其他人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和立场，自然是只能听她的。

　　后山也有人埋伏着，但是迦华领着下属全力突围，并不是问题。一入竹林，他们就更抓不住她了。

　　迦华逃出去后，拿下土司王城的木溪公主才急急赶到，却只看见气急败坏的众人，气得将手中的鞭子一通乱抽，也不管打到谁了。

　　苗疆的土司，继任仪式需有圣女主持，可是迦华不肯支持她，那么唯一的办法便是杀了她，再对外宣称圣女不幸死于乱军之中便好了，可是现在他们竟然让她逃出去了！

　　那么多人，都困不住几个女人！简直岂有此理！

　　逃出去的迦华一路向北，赶了一夜的路，乾州便已遥遥在望。

　　她大致计算了一下路程，按她们现在的脚程计算，如果前方没有阻拦，那么便只要一天的路程，她便能赶到安南都护府了。

　　只是上次去都护府，已经是四年前她接任圣女之职的时候了，也不知道韩雍还会不会给她面子。

　　此刻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露出灰蒙蒙的光线，而西边，却还是黑沉沉的。半黑半灰的星空中，散落着几颗暗淡的星辰。

　　苗疆地形山高谷深，迦华和阿眉等人站在高山上，只见四野沉寂，只余呼啸的寒风，衬得四周更加的凄清。

　　其他人都各自站得远远的，唯有阿眉陪着迦华站着，“引亓国兵入境，是否不妥？”苗疆虽然臣服于亓国，但终究不是亓国领地，苗疆内乱，身为圣女的迦华却“引狼入室”，似乎不太妥当，尤其是那几个大部落酋长，对亓国尤其厌恶。

　　迦华却早就把一切都想得很彻底了，她深呼吸，掩下欲叹之气，“如果没有亓国支持，根本不会有人会为了支持我们而去得罪木溪。”

　　木溪造反，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可是她如今势大，谁敢当那个出头鸟去与她为敌呢？

　　阿眉面露愧色，“是属下们轻忽了，才造成了今日的大祸。”迦华因为身体原因，每年都要闭关一段时间，而她们却没有及时觉察，才让她那么被动。

　　迦华没有回答。

　　她在想，该怎么劝韩雍在最短时间里出兵。

　　现在木溪立足未稳，正是反戈一击的好时机。但是韩雍不是卫延卿，于兵事上没有独断之权。但要是等他请示云都，只怕是为时已晚。

　　半月前，云都未央城。

　　一个太监捧着书简，急匆匆的跑进了朝阳殿。

　　总管太监苏元信苏公公接了，又急急递给俯首案头、腰背挺直的人，“陛下，有急递。”

　　一身黑底龙袍的晏平皇帝根本连头都没抬，朱笔亦是勾勾写写的忙个不停，“哪儿的？”声线沉稳，却是异常的年轻。

　　苏公公将书简又往前递了递，“乾州安南都护府。”

　　晏平皇帝的朱笔一顿，终于把头抬起来了，不过是弱冠面容，依然清澈的眼神却不会发亮，而是如深沉的湖水般，无波无澜。

　　他将书简取过去，五指修长有力，快速的看了信件，他接着吩咐道：“传旨陆纯郑英，即刻开拔。”他预估的没有错，消息果然来了。

　　“是。”苏公公领旨，步出朝阳殿。已经四十岁的他，亦是步履轻快如风。

　　苏元信出朝阳殿的时候，发现原本凄寒的宫廷被冬日的暖阳照射着，走几步就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苏元信派出了两拨人马，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皇城边上的大统领府和郑将军府，云都霎时风云涌动。

　　乾州。

　　从云都去往乾州，最近的路线便是取道永州，途径白云关，桐木镇。

　　陆纯伴驾南行，却很难做到心无旁骛。

　　出发的时候，他就好像有心事。到永州边界的时候，他变得有些坐立难安，似在期盼着什么又在害怕着什么。现在走过了桐木镇，他却怅然若失，频频往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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