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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秋月年年只相似 ...

  •   醒来时,雕花床,红罗帐,他坐在床沿上笑看她:“你怎么那么没用,都睡了一天了。”

      明月闭上眼睛不理他。

      “设计让她们把这个送给我,是在向我求救吗?”谢慎一边说,一边弯腰把琉璃哨系回她颈上。

      “没有,是她们……”明月偏过头去说,忽然她回过头睁眼瞪住他,冷笑一声,虽因为身体虚弱笑得有些凄凉,但确实是一个冷笑。

      “君上,我倒是想知道我知道什么前朝秘密啊?君上到底是怕我的日子过得太舒坦,您看着不够好玩;还是君上被明月的美色所惑,生怕我身份低贱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放出这么个风声。”说完,她勾着一边嘴角望着他。

      谢慎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笑说:“好啊,我是为美色所惑,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为美色所惑。”

      他欺身压下,明月吓得愣了神,反应过来后,他已经拥住了她,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深深一吻。她手受伤没有办法推开他,于是低喊:

      “不要,好痛,不要,哥哥不要。”

      谢慎在听到她喊哥哥的瞬间,停下了动作。

      他想起那些年的广寒宫里,追着他硬要喊哥哥的那个小女孩。她还她执意要加给他,他却坚辞不受的称呼吗?她刚刚在睡梦里嘶喊的“哥哥,哥哥”不是别人是自己吗?

      “好痛,哥哥不要。”

      明月还在嘶喊。

      他知道她身上有伤,但是——

      “这样也会弄痛你吗?”他问出了口,松开了手。

      明月眼神里有嘲讽。他明白过来,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把把她拉起来,死死抱住,恶意地用手摩挲着她布满鞭伤的后背。明月咬着唇,一声不吭,身体却在轻轻颤抖。

      “你好像记不住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他在她耳边轻轻说。

      “你好像忘记了自己从前是什么身份。”她也在他耳边轻轻说。

      谢慎推开她,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凝视她良久,终于还是一把把她拽下床,大喊一声:“来人呐,送她回浣衣局。”

      这一次回浣衣局,管事的嬷嬷换了一茬,再也没有人管她。明月安心吃着一日三顿不会少的粗茶淡饭,睡着挨挨挤挤的大通铺,竟觉得日子过得十分安逸。

      明月发现自己失去了味觉和嗅觉,不是心绪不佳导致的味同嚼蜡,而是真的不辩咸甜。她曾取一小撮用来洗衣的盐放入口中,只觉得口干。如今所有的东西吃起来都像是曾经父亲逼她日进一碗的清炖燕窝,淡而无味。一天三次,她感受着馒头的弹性抵抗着牙齿的咀嚼,白粥缓缓滑过舌头,空虚的腹腔一点一点充实。吃东西原来是为了免于饥饿,明月无奈地认识到。

      不过有失必有得,从十岁起就困扰她的失眠症如今不药而愈——不但晚上一沾枕头就睡着,就是白天也好想好想睡觉。她疑心睡眠是暂时的死亡,她不敢去长眠,所以满足于用暂时的死亡逃避。

      通红肿胀的十根手指也渐渐好了。她不用再丢人地用嘴去叼馒头和粥碗,不用再靠淑仪帮她穿衣脱衣。别人都干活,她不好意思闲着,开始帮着淑仪洗衣服。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自然十分轻松。她心里的伤口在一下一下的搓洗中渐渐麻木,虽常常感到往事就要涌上心头,却总能用“我只是个洗衣服的”这样一个念头压下去。果然劳动双手是安慰心灵的最好方法。

      三个月后,君上大赦天下,浣衣局的罪女们也在被赦之列。大多数人都走了,明月和淑仪不知道该去哪,傻愣愣地待在原地。

      “不走的就留下来继续洗衣服。”宣旨宫女如是说。

      “淑仪你不走吗?”明月问。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你呢?你也没有可以投靠的地方吗?”

      “是呀,没有。”

      浣衣局消息闭塞,明月不知道那些曾经的皇亲国戚在新朝都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不过,其实也无所谓,他们若境遇悲惨那自然无法照顾她,若依旧荣华富贵,她也就不愿意去依附了。总而言之,她愿意一个人呆着,与所有来自她旧日生活的人了无瓜葛。

      她现在可以一连几天完全不想起过去的人和事,倒好像她也跟淑仪一样是在浣衣局长大的。只有谢慎的名字会时不时闯入她的脑海,使她洗衣的动作一滞,她需要十分努力才能不想起这个她最不愿想起的人。

      就留下来做个洗衣服的宫女吧,默默无闻,不被打扰,虽谈不上幸福,但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明月这样想,不敢去审视这决定里有没有间杂着别种心思,想要离他近一点地少女心思。

      谢慎好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又好像是真的见不得她安稳,下旨命她和淑仪去椒房殿服侍。

      椒房殿可多得是纸笔啊,明月想,所以他是已经有足够的自信,还是有意引自己行动?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只是一个女孩。既然我觉得重要的事你们任意践踏,那么你们觉得重要的事我也可以视如粪土。何况我知道谢慎你从不粗心,从不漏算,如果你准备认真与我下一盘棋,那么我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落一子,直接认输,免去一番无谓挣扎。

      庭院深深,从浣衣局到椒房殿的路要走一个时辰,明月犹嫌路很快到了尽头。淑仪一路脚步轻快,“你知道吗?我八岁没入宫中,从来也没有走出过浣衣局。绫罗绸缎不知洗了多少,却别说自己穿,连看别人穿的眼福都没有。如今可得好好看看皇后的住所是怎样的富丽堂皇。”她平日并不是这样话多的人。而明月一路纠结要如何和姐姐相见,对她只是敷衍。

      等真的到了,明月才发现自己完全是多虑。姐姐高高坐着,好像根本没有认出她来,她也就行礼如仪。终于明白谢慎送她来这儿,就是要她记住自己现在的身份。“这就是有没有刺你那一下,导致的云泥之别。”明月心里在冷嘲,也许她心里的某个角落瞧不起谢慎不忍杀了自己,当然她更瞧不起姐姐,一个无论怎么说都比她平庸太多的嫡长公主,一个在命运里载沉载浮的乱世女儿。

      明月和淑仪成了椒房殿干粗活的宫女。虽然不像在浣衣局每日洗衣洗得腰酸背痛,但终日颔首低眉,动不动就要下跪。惹得大宫女生气了,要跪;见了皇后要跪;见了君上当然更要跪。每次跪伏路边等他经过,明月都会好奇,他的目光会不会在自己身上流连。但她一次也没有抬起头,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对上他的目光,还是害怕证实他根本对她视若无睹。

      中秋夜,合宫欢宴,明月与淑仪留守椒房殿,远处传来丝竹管弦。今天是她认识谢慎整整十六年。

      夜深了,乐声也息了,皇后却未归。她贴身的侍女来召明月去湖心亭。

      皇后在亭中独自赏月,秋风萧瑟,凭栏人白衣猎猎。没有旁人在场,明月这一次没有下跪,她走上前去,静静站着,看着姐姐的背影。

      “今天是你生日呢。”姐姐打破了沉默。

      “是。”明月应道。她发现自己好像习惯了被问什么就答什么,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这么轻易地养成了奴婢才有的习惯。“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对此她有些害怕。

      “姐姐,”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往前走了两步,开口说,“我知道姐姐也很为难。他安排我在椒房殿,既是侮辱我,也是侮辱姐姐……”

      “啪。”

      姐姐回身给了她一个巴掌,“你想多了。我是他的皇后,他为什么要侮辱我?至于侮辱你,你觉得今天的境遇是对你的侮辱吗?你忘了当年你说过的话了?

      “当年,你跪在他房外,说什么只要能嫁给她,哪怕作侍妾,作丫头,只要能伴在他身边怎样都无所谓,你忘了吗?”

      明月只觉得浑身冰凉。姐姐说的那一晚是姐姐和谢慎成婚前夕,她克服千难万险来到他房前,他却闭门不见,背靠门扇而立。她疯狂地拍门,求他无论如何要娶她。威逼利诱,撒娇耍赖,她什么法子都用尽了。隔着那么薄的一扇门,他却只是一再地说:“不行,不行”。

      最后她只能跪在地上,告诉他,如果他不同意,她会一直跪到太阳升起,跪到被所有人看见。

      而他说:“如果公主想要臣死,那就这么做吧。”

      公主,臣,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时,他本很少用这种称呼,而现在,他就这么冷冷地,轻轻地推开了她。

      然后她隔着窗纸看到他的身影走开了。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起身,如何离开……

      那曾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屈辱,最大的挫折,最大的求而不得,但现在看来早已不算什么了。所以她不知道为什么听姐姐说出这件事,她会受那么大的冲击,难过到直接瘫坐在地。

      也许是因为她一直以为,那一夜,虽然不堪,却是她和谢慎的秘密。她没想过他会告诉别人。他用什么样的语调对姐姐说这件事?炫耀?鄙夷?原来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谈资。她原以为那一夜他也是痛苦的,没想到他从头到尾就是在看自己笑话。

      “装什么死,赶紧起来。”姐姐一边说一边踢了她一脚。

      她这个姐姐历来是对所有人都温柔的。但这一下简直好像把她的肋骨踢断了,她伏在地上,很痛,但不想动。

      姐姐更狠地一下一下踢她,一边骂着明月所知道的最恶毒最粗俗的字眼。明月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在这儿了,这样也不错,她早已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了。“保容以俟悦己”,如果能等到的不会是你,又有何意义;“留命以待沧桑”,如果明知沧海桑田也不能与你再续前缘,又何必忍耐这雨打风催的一天又一天。

      远远传来銮驾之声,皇后停下了殴打,静待君上穿过九曲桥,脸上有一丝慌乱。明月仍是一动不动。

      “如此佳节,皇后怎么一个人在此。”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姐姐没有说话,大约是灿烂一笑。

      “这个小宫女是惹你生气了吗?”

      “是呀。说了她两句,就在这儿装死。”

      “何必亲自动手,失了身份。——来人呐,带下去,交教养所嬷嬷们管教。”

      自有人来把明月架了下去。她被拖走,看到他和姐姐并立亭中的背影越来越远,渐渐失去意识。

      教养所嬷嬷们大多仍是宫中的老人,解开她的衣裳,看到遍体青紫,竟有掩面而泣的。明月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任由她们摆弄。热辣辣的药膏敷在胸口,也捂不热她死掉的心。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是谁在唤她,“椒房殿森严,我不敢去找您,您不会怪我吧。如果不怪我,就睁眼看我一眼啊。”

      明月模模糊糊地想,原来彩云没死也没离开。

      “李嬷嬷,拿点桂花来,公主最喜欢桂花,也许闻到了就会醒来。”

      “没用的,”明月想,“我已经闻不到气味了。”

      “公主,公主,您振作一点啊。您不振作起来,谁来护着彩云啊。”

      明月想说从来都是彩云照料她,她何尝护着彩云,但她没有力气说那么长的一句话。

      挣扎了一番,明月总算睁开了眼睛,她看见彩云憔悴了。昔日公主身边风风光光的贴身侍女,如今有了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沧桑。

      自己能护着她吗?怎么可能,不连累她就不错了。

      明月在教养所躺了三天,这三天她想明白了,她只是心死了,不是人死了,心死了,人仍能活下去,也许活得更好。她决定活下来,但她不知道自己活下来要做什么。复仇?赎罪?她不知道该先做哪个;争取幸福?保护他人?前者她不想,后者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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