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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三本 子夜歌 第四折 夜歌 ...

  •   李生的丧事因着凶肆的人操办,虽无家人拂照,却也见有白汪汪穿孝服的家人两行侍立。若逢有人前来吊丧,回礼应答无不齐全。不仅有哭灵、丧歌轮番而动,更分班有人在灵前上香、添油、守灵,还有专人巡夜,监察火烛。

      所以,李生的丧礼虽是冷清,却也不输排场。子规在教坊那边已请了几天假,专为料理李生的丧事。虽说收祭礼是个闲差,但总不能也交给凶肆的人一起去办。丧事如斯,人情凄凉。这点脸面还是要留给李生的。

      眼见出殡日近,却听得凶肆人议论说,出资给李生办丧事的人要求由永阳坊出安化门暂厝毕原。子规闻言一愣,所谓暂厝是指:灵柩于山上浅埋(把坑内四壁砌上砖,棺木放下不沾土,上面砌一圆顶),以后再作处理。一般来说,大抵是等待合葬或客死他乡等待迁葬原籍等事由而起。

      子规暗忖李生又无家人,难道还要魂归祖坟不成!这个神秘贵人当真有些奇怪,子规张口正想询问,却又听凶肆的人神神秘秘解说,说是那贵人要等李生沉冤得雪再给他择日下葬。

      子规听了这话倒也不住点头,暗赞此人情义。这边却看见凶肆的人已纷纷开始准备出殡事项了。

      此时的长安,对人死之后的丧仪甚是看重。说起来,这李生如不是有神秘贵人相帮做起了丧事,官府也会对无家人的丧主置办丧事,只是甚是潦草罢了。却也不用担心无人过问,或是死无葬身之所。最不济,乱葬岗的坟茔一座也是有的。

      眼见就到了出殡那一日,竟是热闹非常。到得安化门附近,竟见有一座高高的祭棚接祭,祭棚边还设了个木偶台正演着时下的戏剧,一时间锣鼓喧天,观者甚众。

      祭棚的主事者却是一波斯人,带领一群身着青黑色衣袍的小厮候在棚前,虽说言语并不太通畅,但大体也听得明白,大意是说是由姓木的主人吩咐在此接祭。

      众人却都想不起长安城有什么木姓的巨富、贵族,想来,这也只是个托辞而已。

      凶肆的人也是见过世面之人,虽是瞧着万般奇怪,但也不往下深究,概因长安乃天子脚下,李生看来贫贱,说不定有什么惊天的背景却也是大有可能。于是,便派出那着家人装扮的人,一一打礼,又一一地谢过,这才出城。

      说起李生暂厝的所在的毕原,却并不简单。那是位于城南近郊的山地,与韦曲、杜曲、樊川风景绝佳之所距离不远。当然,也有着长安城长有的好风水。因而,毕原虽较有路程,但还是有不少长安的富户将墓地选在了此处。

      出得城来,一行人或坐牛车或上马,就往毕原而去。

      走那崎岖山路,颇是费了些时辰。待到凶肆人停驻,众人这才抬眼暗叹了个“好”字!但见,依山背水,一片开阔,左右既无坟茔,又无灌木,竟是相当平坦。

      待再转眼看去,却见早有人先他们一步。只见有两队正在此静静等候。那两队人,一队着僧袍、另一队则着道衣,分明是慎行和李俊带着僧众和道徒。

      山风猎猎,却绝无一声。

      原本,这不是无解公案么!原本他们不该是水火不容么!

      此时,但见僧道平和,绝无相争之相。

      见得李生灵柩上前,僧道齐齐唱念起来。凶肆的人便着人开始在吉位挖起坑来,眼见那坑已初成,凶肆的人便喊了声“止”,而挖坑的人就此停手。

      也就在这时,子规仿佛听到了近旁的一声叹息。一转头间,就看见了李俊。不知何时他已然脱离了道众,只身一人站在了此处。觉察子规瞧他,他并未转首,眼睛直盯着李生的灵柩的方向却分明是在对子规说:“李生洗冤一事,定不付所托!”

      此时,便有人在那坑底铺砖,再一会儿,又有人把侧边砌好。凶肆的人突地道:“吉时到!”而僧道刚好唱念已毕,于是,鼓乐齐鸣,抬棺的就将那棺放到了坑中。同时,就有泥瓦匠开始沿棺砌圆顶廓。

      眼见即可完成,那李俊忽地对慎行微一颔首说:“有劳!”说完也不待和尚答话,径自带着道徒下山而去。也许是走得太急,一道徒忙中出错,似乎是忘记放置供品。提着食盒中途折回,匆匆在墓前放置供品,越是心急却越是错乱,待他摆好供品后,拨脚就走却又忘记拿那食盒。

      子规暗暗叹他糊涂,伸手取过食盒,赶将上去,“道长,莫忘了物品!”那道人听见,即刻折返,羞得面色微红:“有劳善人了。”就在他取回食盒的刹那,子规突地看见了食盒柄上一个印漆的图型。

      那图,分明是一只翩飞的仙鹤! 他陡然想起,这鹤不只翩飞在此处,还翩飞在神秘人送给李生豪礼的礼盒上,更翩飞在李仙师那霜白的道袍上……

      李生坟土未干,丽鹂却因此更有盛名。《绿腰》公案,却成了丽鹂声名大作的又一韵事。甚至有传言说,《绿腰》乃段善本一次托梦,梦中传授给丽鹂,她也就此是他收的关门弟子!

      一时间,羡慕者有之、妒嫉者有之,有人说丽鹂天赋异禀,也有人说她蛇蝎心肠骗曲害命,众说纷纭之下,她的声名却扶摇之上,风光无二。

      李俊则因李生一事,被信众捧得如神如仙,分明是替天行道的仙师,敢于一人独对庞大的庄严寺。

      长安城的所有话题都集中在了二人身上,一则美艳如花,一则仙师下凡,都比那坊间传奇好看了许多。

      转眼已是暮春,长安城的倾城狂欢,游玩踏春也快到尾声。就在人们欢娱达到顶峰的时节,修政坊及曲江一带出现了咄咄怪事。

      每到夜半便听有女子的歌声婉转在那坊间徘徊,其声哀苦,伤人心脾。闻者落泪,听者伤心。更有鳏寡孤独之辈,听之失了心智,到得夜间便齐齐出得坊来,寻死觅活。

      值夜的金吾卫被犯夜的人不断骚扰,终于不胜其烦,一日夜间,正找坊正说话,却也被那歌声唬了一跳。

      听那歌声在坊间游荡,分明停在林玄青将军府内。金吾卫讶然,又不得敲门询问,犹豫半晌,都记起将军府内正有一位名动长安的乐人,许是他们一时兴起,歌唱玩乐罢。莫不要打扰了兴致,就不好看了。于是乎,几人大眼瞪小眼,发了会呆,只得作罢。

      起先还不曾留意歌词,到得后来,人们均发觉,那女子翻来倒去,只是重复唱着“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却正是传说中晋时有一名唤子夜的女子所作《子夜歌》中的句子。

      歌声甚是动听,宛若仙音,可是,如此重复,颠颠倒倒,夜夜如此,却是苦不堪言。

      直扰的周遭各坊均自有了怨言,一起给修正坊的坊正施压,让他出面去找林府交涉。

      待到坊正见了林玄青,说明了来意,并表示说,夜晚歌声虽是动听,但夜半高歌,通宵达旦,实是有老者病弱者,还望体谅云云。林将军起初还不在意,愈听到后来,面色越差,但后来竟是勃然大怒道:“我府上下正不堪其扰,还想找坊正询问。”他一甩袍袖,“却反被找上门来!”

      坊正一呆,“难道不是府上歌姬丽鹂?”林玄青怒极反笑,“若是本府歌姬所为,唱也就唱了。岂有推托的道理!想我玄青也不是那鼠辈!”

      坊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觉脸似火烧,进退不是。

      正在尴尬间,突地听到外间一片喧闹。只见老管家跑得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一群人就冲进了府内。

      打头一人,身着绿色裥袍,正是长安“鬼见愁”的何凛。

      看见在厅中起身的林玄青,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挥手对从人说:“你们先停下来!等我吩咐再说!”说着话,人就迈步进了厅。

      何凛装腔作势地对玄青施了一礼道:“何某唐突了!实是心急如焚,才失了礼数。”玄青刚被坊正的这一口气还没压下,这一边介又是这何凛来闹事,心中愤怒已到极处,却不得不敷衍还礼假笑:“何兄登门实属荣幸,可是寒舍并未及备上茶水,还恐礼数不周……”

      “那倒不必客气!我此次只是来府上找我那只神鸟!寻回了立时便走。”何凛摆了摆手,转身即要往外走。

      “何等神鸟竟是如此紧要?让何兄如此着急?”玄青假意笑道,其实,他这只是缓兵之计,他实是不清楚何凛此次所来为何,只能借着一边说话一边给管家使眼色,让他通知内宅各处,躲在房内不要随意走动。

      果然,玄青这一招起了效果。何凛得意回身道:“李俊仙师送我了一只木制神鸟,只用给鸟脚上转轮旋转一周,就可飞上三日不落。不想这次刚放出去,经过你这坊,它就掉落到你家院中了……”

      “竟有如此神鸟?那林某倒要好好见识一番了。”玄青又笑着说,“不如由我作陪一起去后园找寻如何?”

      何凛闻言大喜,“那是最好不过!你带我们一同前去,不消一刻定能寻到。”话正说着,他一眼就看到了坊正,皱了皱眉,用厚唇对着坊正所立的位置努了努:“他是客人,你不用陪的么?”

      玄青一怔,说:“他是我这坊的坊正,有些小事正在商讨。”说着他特地侧首对坊正道:“待我陪何兄找回神鸟,再来与你说话可好?”那坊正正想回答,却不料被何凛打断,“如此,岂不显得我何凛不懂礼数!”他略略沉吟片刻对坊正道:“你也和我们一起前去,省得落了你一人在此,失了礼数。”

      坊正张口结舌间,却见玄青对他挤了挤眼,于是也就点头答允了。

      果然不消一刻,那只木鸟就在后园的一块草坪处被找到了。那鸟虽说是木制,却是鸟羽如真,眼珠转动,竟似真鸟一般,毫无二致。

      那何凛接过鸟极为爱惜,放在手里抚玩了片刻。忽地回首问坊正道:“我是来找神鸟,你呢?”坊正苦笑,”只是小事罢了,比不得大郎。“何凛忽地笑了起来,突地用手指点了一下坊正的脑门,“你不说实话。”然后,就哈哈笑了起来,“我家后园的豹房的豹子可是好几天没喂了呢!”

      那坊正一吓,脸便成了土色,却仍是不言。林玄青瞧着,心下不是滋味,便把坊中近来一到夜间就有歌声传出的事说了,“坊正以为是在下府中歌姬所为,所以前来询问。”

      “哦!”何凛眯了眯眼,“是那个叫丽鹂的美人!”他抚了抚手中的鸟,眼睛却看向玄青问:“可那歌是她唱的么?”

      “当然不是。”玄青懊恼,“在下苦于怎么澄清!”

      “想要澄清?那却简单!”何凛忽地大笑起来,“我请李仙师证你清白!”

      李俊李仙师今夜要在修政坊夜半开坛作法的事,很快便传扬开去。因着那夜禁,很多人想要去瞧热闹的也就此作罢。但仍有那好事者,能投亲靠友早就厚了脸皮要上门借宿,没有的便定了坊内的旅店,说是看完法事,就此歇下。因此,坊内的旅店尽数爆满,比先前樱花最盛的时节还要热闹。

      自从子规那日在墓前发现李俊道徒食盒上的仙鹤图之后,就觉出了古怪。它与神秘人的礼盒以及与李俊所着道袍的绣纹完全一致,这三者一定有着某种牵连,可子规又想不通那是什么。只是旦凡听到李俊名字的时候,他就觉得寒毛颤栗。

      所以他一听李俊要在修政坊开坛作法的消息,便赶去了合一观。

      还未进山门,就见阿蛮站在那儿含笑等他。“真人叫我在此处等你?”子规挠了挠头,“做凡人真是可怜!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法眼。”子规有些懊丧,“那么,我的来意也不必说出吧!”

      “真人说缘起在你,你即使不来,今夜让我绑也要将你绑去的。”

      “缘起在我!“子规一脸愕然,叹了口气道:“我反正知道,自己现在是诸事不顺。已落到混吃等死的浑人堆里了……”

      阿蛮黑亮的眼睛一闪,嘴角有些抽搐:“凡人和妖,人自然是要落下风的……”她还要说什么,突然发觉自己失言,于是即刻住了嘴。子规即使再傻,此时也明白,她有事在瞒着自己,而眼下的总总离奇之事,似乎也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子规看了一眼阿蛮,看她似笑非笑的一脸捉狭的样儿,知道再也无法从眼前这个花妖嘴里套出任何话了。

      由着花妖将子规带入观主清风的书斋,天就黑了。屋内两盏鹤灯已然点亮,映得那室内一片莹光。

      青色道袍的女子,头发披散着,正端坐在几案前写着什么。

      “真人。”子规施礼。

      “子规来了。”清风点头,示意他坐到侧旁一席几案,然后转向阿蛮吩咐道,“让他们把饭菜送到书斋吧!”

      阿蛮应了声是之后,忽而转身对子规笑道:“子规还是多来吧!你一来,伙食就大有改善,如同过节一般!”

      “阿蛮就是多言,看来是想要到寒风里跪着反省才可以了。” 清风笑着又道:“屡次失言被我放过,现在是越发没规矩了。”

      阿蛮一听,面色大变,想到刚刚自己在山门前和子规胡浸,心一下就虚了。慌慌掩了门,匆匆遁去。

      看到小花妖慌了神的样子,想到刚才她对自己的捉狭模样,子规有些好笑。但是再一想到她刚刚说到的“缘起在你”这句时,满心疑问之下,看了看清风,终是没有问出口来。

      清风在案几上写写画画了一会儿,终于写完,停笔后,将纸张收入袖中。然后笑对子规道:“有因必有果,今夜解你疑惑。吃完晚饭,你在此歇息,夜半时分,我让阿蛮前来叫你。”

      少顷,饭菜上齐。三人吃饱喝足,俱自各处安寝不提。

      直到了夜半时分,子规正酣睡之时,就觉有人在弹自己的脑门。一下又一下弹得生疼,一睁眼,就见青衣道袍的阿蛮,脸正对着自己的脸,正一下下用手指弹着。花妖一边弹着,一边吃吃地笑,显是玩得甚是开心。不料子规猛一睁眼,却是把她吓得手一抖,弹指就停了。

      子规忽地一下坐起,“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男女大妨,知道不知道?“然后用手抚着自己的额头道,“你知不知,在人间手指弹脑门,人就会越笨?”阿蛮一呆,看着子规,竟信以为真。“难怪……子规越来越笨……”心下仿佛很是歉疚,“我不是故意的!我们招摇山有仙草,可以增人智慧……”她犹自絮叨,子规却忍不住笑了,他手指着门外,“请你出去!小生要更衣了!”

      夜半的修政坊关了坊门,里面热闹非常。李俊在林玄青府弟不远搭了个祭坛,祭坛中心设了一座祭台,祭台上不设幡、不展旗,没有桃木剑,不见符录,只在台上设了一个小小的铜炉,铜炉内一时有五色火起,一时又有烟溢出,因而变幻莫定。

      随着往常歌声响起的时辰临近,祭台前围拢的人群就多了,但主角李俊及其徒众并未见人影。

      清风、阿蛮和子规三人乘着拂尘幻化的小船,悬停在祭台的不远处。清风设定的结界,超出三界之外,无人能堪破,亦无人能闯入。子规经历的多了,也由此心安理得,再不会如起先那般缩手缩脚。

      此时,突地一阵风起。如洗的碧空突地显出了一丝浓墨一般的黑色,风越大那黑色就越发弥漫了起来,也就在这时,歌声突地响起,却正是林玄青府邸的方向。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分明正是传说中的《子夜歌》,本来那台前还在喧哗,待那歌声一起,却四处寂静无人言语。

      那歌声如泣如诉,悠悠扬扬,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喉调宛转中,那声音竟越发哀楚,也越发疹人起来。丝丝寒意自心底而起,人人不由自主的抱紧了臂膊。

      这时,李俊已然登上了祭台。他着霜衣,束花冠,手指轻拈,但听他口中喝令,却如晴天的霹雳,随着他的叱令声声,台上小小的铜炉中五色火猛地冲天而起。火光映照中,李俊俊朗容颜,直刺得人眼疼。

      然而只听一声爆裂,那铜炉已然爆成碎片,碎片中腾起一只火鸟,盘旋飞起,与此同时,随着那鸟的盘旋,又响起了金铃声声。其声悦耳,端的是敲击出了抚慰的乐调,击碎了凄苦哀声。再听时,飘荡在夜空里那女子的歌声已低了下去。

      却听阿蛮扑哧一声笑道,“那道士恁地会作怪!”子规盯着在空中盘旋的飞鸟,突然瞧出了古怪:那鸟虽看似轻盈,羽毛也靓丽,但它转动头颈时,却颇不灵活。待飞近了,才看出竟是木制的鸟。

      那鸟突然啼鸣了一声,声音极其清亮,好听非常。也是这一声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那鸟飞至极高处,突地一个俯冲,直直就朝着场中一方向飞了过去。

      那速度之快,让它经过之处的人主动闪避出了一条通道。但那鸟在飞到一个头戴帷幕的女子面前,倏忽就停了。在她面前悬停了一会儿,复又展翅高飞,发出极为尖利的人语,细细听来,却是这样一句话,“仙乐何似,人间丽鹂。”

      众人起先还抬头观看飞鸟,口中惊叹不止。待听清飞鸟话语,均不由调转头,一起看向刚刚飞鸟曾停驻的头戴帷幕的女子。

      子规却瞧见了女子身边的林玄青,身着常服的他,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他瞧着丽鹂,脸上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此时,他们已然成了全场的中心,人们已经开始指指点点的议论了。玄青何尝有过这种尴尬,周身立时百般不适起来,人显得有些焦躁。

      此时,李俊不知何时已走至高台边缘,旦见他抱拳拱手,注目丽鹂道了声:“道祖慈悲。” 但见他眉目深邃,凝神处,竟显无限慈悲。

      然而,子规却见坐在舟上的清风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既有神鸟指示,娘子何不上来献曲以证清白?” 李俊音量不高,嗓音却如同有个钩子,牢牢钩住了人心,竟是无处不妥帖。

      丽鹂此时就是有万般理由,却也被逼得没了退路,不得不上台了。她对林玄青点了点头,索性取下了帷幕,袅袅婷婷上台去了。

      但见她穿一件蟹壳青交领短襦,系一水色绫裙,头上却是一支翡翠的发簪,整个人就像是从春水中走出的嫩芽儿一般,透着清新和娇嫩。

      有人在祈雨和前次比赛上也是见过丽鹂的,因此一见她上台也是齐齐鼓掌欢呼起来。丽鹂伏伏身道:“承蒙各位不嫌小女子质潜,这就为大家唱一曲《水调》。”台下人闻听,一齐喊起好来。
      却原来《水调》是首传唱极广的歌曲,连白乐天都曾作《杨柳枝》诗云“《六幺》《水调》家家唱。”所以,大受欢迎也不意外。

      众声已毕,丽鹂刚要开嗓。却见李俊对她摆了摆手,他对台下拱手问道:“小道有一建议,不知是否妥当?”

      台下人看他谦逊发问又看到神人样貌,哪里抵御得住,只一毕声叫道:“分当!妥当!只凭仙师做主!”

      李俊凝神一笑,转对丽鹂:“既这里一直唱的是《子夜歌》,不如娘子也依样来唱。”众人闻言,又一毕声喊起好来。

      李俊拱了拱手,转身缓步走下台来,只留丽鹂立在了台上。

      丽鹂再次欠身,这才开嗓,与那夜歌所唱不同,丽鹂唱的是整首《子夜歌》,但等到丽鹂唱到“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这里时,那一直盘旋的歌声倏忽停了。

      只听得丽鹂歌声清澈,让人柔肠百转之下,竟觉情致比那夜歌更是动人。只是清唱就能如此,更何况有了配乐?连子规都被惊住了。

      “这丽鹂竟是这等人物!那整个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吧!”歌声还未歇,就听有人高声谈笑。

      众人不悦,纷纷转头去看。说话声却来自那靠近祭台酒楼的露台,说话那人身着绿袍,态度倨傲,见众人瞧他,却一发得意起来。故意将手抬到了显眼处,赫然是刚刚那一直在空中盘旋的飞鸟。

      有人认出此人即是长安“鬼见愁”的何凛,便吐了吐舌头暗叫晦气便不再言语;也有人想出声叫骂,又舍不得台上歌声,狠狠瞪眼之后,转头复又听歌了。

      不一会儿,丽鹂歌唱完毕,众人轰然叫好不绝。

      李俊施施然上场,对丽鹂拱了拱手道:“娘子唱功了得,竟然将唱歌的幽灵给羞跑了!”丽鹂一愣,还未及反应,就听台下众人鼓起掌来。

      “丽鹂!丽鹂!”众人呼喊起她的名字,不胜欢腾。

      丽鹂面色酡红,手脚有些无措起来。李俊瞥了一眼,不知何时手中就多了一把拂尘,只见他将拂尘往空中一甩高声道:“贫道贺喜众道友,此鬼从此不再骚扰人间!”

      众人欢呼雀跃,清风、子规等悬停于空中正被吵得不堪其扰之际,却见何凛已带人堵在了丽鹂的面前,“恭喜娘子清白已证。”丽鹂看他轻薄模样,心知不是善类,心下也不敢得罪,伏了一礼,转身将走,却被他探出手的木鸟给拦在面前。

      那只木鸟忽地扑棱了一下,忽尔开口道:,“仙乐何似,人间丽鹂。”丽鹂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却发现了身后笑而不语的李俊。

      “仙师,你借我的神鸟给娘子以证清白。她不该谢我么?”何凛厚唇一咧,眼就死盯在了她的身上。

      “何郎慷慨!”李俊拱了拱手,然后对丽鹂说:“贫道神鸟乃向何郎所借,娘子倒是要向阿郎致谢。”丽鹂一怔,却也无法,只能欠身施礼道:“承蒙何郎伸手相助,不甚感激。”这边刚一欠身,那何凛就欺上前来,伸手就搀住了臂膊,再一顺手,手就握住了她的腕。

      丽鹂惊惧之下,猛力挣脱,却哪有挣脱得开,又羞又愤只能道:“阿郎自重!”正拉扯间,忽觉一把大力,丽鹂手上一松,人就被带到了一人怀内。

      原来,是玄青上了近前。

      “在下感激何郎出手相衬!还了丽鹂清白。” 玄青不卑不亢微笑颔首。而那何凛却是无来由受了受了猛力才放手的,看到美人已然旁落,自己手上虎口发麻,心知吃了暗亏,但玄青面上又没失礼数,脸上却也不好发作,只能笑道:“将军客气!”

      “天色颇晚,在下先带家眷告退。何郎也早点歇息吧!”何凛闻言点了点头,并没说话。想看玄青转身欲走,他急道:“且慢!”玄青脚下一滞,脸色却不好看起来。何凛笑道:“丽鹂歌姬技艺如此超群,在下却从未邀请过府,实是疏忽。过几日便差人送帖,还望将军不要推辞。”一边说着,一边眼睛还在丽鹂身上骨溜溜乱转。

      玄青心下气涌,却也发作不得,半晌才字斟酌句地道:“何郎抬举,定会如约。”一边用手携着丽鹂一边就往林府方向去了。

      何凛回转的时候,子规却看到了吓得花容失色的丽鹂,看她连脚步都有些踉跄了。心下不由地有些同情起她来,任是谁也是吓掉了魂魄了罢!

      何凛这“鬼见愁”的绰号可不是白叫的,整个长安旦凡有出格的坏事,莫不和他有些关联。仗着王守澄是他干爹,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更学着前朝的敬宗在自己的府邸的后园建了做豹房,蓄了豹奴,时常约了长安那些恶少,在其中看人与豹子相搏,并以为乐事。有人力不济时,却也不予施救,就看那豹将人生生嘶咬死去,以作豹食。

      更或者有抢了女子,不遂他意,即投入豹房。然后唤来狐朋狗友,观看活人饲豹。猛士斗豹,拼的是气力和智慧。弱女子投入豹房,即羊入虎口。女子尖叫奔逃,豹子一击而中,便成了何凛最喜的游乐之一。

      贪得无厌又凶狠残暴,长安女子任谁提起何凛,也都是要退避三舍的。如今,还要去他府上演艺,这比那阎罗王下那催命符还要可怕三分。

      还在思忖间,却突然瞧见林府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白衣小儿的身影。再注目去看,那小儿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溜烟跑进门里去了。

      “真人,您可瞧见了那白衣的小儿?”子规担心自己的眼花。

      “是啊,看见了。”清风点头。

      “真瞧见了么?”子规发起傻来。

      “对啊。我们都瞧见了!”阿蛮咯咯笑出声来,“子规不知道的是,我们可是旧相识了呢!”
      “你们认识?”子规有些疑惑。

      “不只我们!你也认识的。”清风浅浅地笑了,她看了看祭台不远处霜色衣袍的李俊,“虽说更应该去见李仙师,但……还是留着下次去吧!”

      林府后园,曲径通幽,景色甚是优美。那白衣小儿似乎在和他们捉迷藏,一会儿见他坐在树丛上,一会儿又见他从某个假山的山洞中探出头来。

      正寻找间,一块块石头便迎面飞来。只有清风避开了去,阿蛮和子规均是被砸到了额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子规怒急反笑,心道:也不知上哪惹了这么个太岁!

      阿蛮却恼得心头火起,挥手就打出了一记落花化作的飞镖。光芒闪处,只听“哎呀!”一声,那小儿被扎到了。顺声音看去,却看到了山石处半蹲的白白身影,月光下,只见那镖正扎在小儿的屁股上。

      小儿正待要拨去,却看到众人靠近。一急之下,竟也不去拨镖,撒开腿,一溜烟地跑了。

      这时,林府巡夜的打了灯笼寻了过来。

      “刚才分明是听到人声的?怎么又没了呢?“一个家丁举起灯笼四处照了照。另一人咳了一声道:”还不是今天你偷跑去看热闹,把心看野了……所以,疑神疑鬼。”俩人推搡了一会儿,渐渐就去远了。

      清风站了一会儿,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分明是来之前在案前写画了半天的那个。她一扬手,那纸就扬天飞起。有墨迹的地方突地就腾起火来,慢慢烧出了一把琵琶的形状。

      然后,就见一个小小白白的东西,从那烧着的琵琶形的孔洞处掉落了下来。随着东西的掉落,那张原本还烧着的纸,一下就烧成了烬,风一扬,什么都没了。

      再看那掉落下来白白的东西,落地即长。再一看,却正是那个白衣小儿。他兀自坐在地上,身上被一支拂尘緾了个紧紧实实,分毫也动弹不得。

      子规一见他样貌,即刻却想起李生在林府那次发狂说的“白衣小儿”,就直直指向他对清风道:“这小儿甚是古怪!不单单顽劣,就连前阵子李生那段公案定是与他脱不了关系!”

      还未待清风发话,那小儿却恨恨地朝子规“呸”了一声,掉转脸气鼓鼓道:“笨瓜,爷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话音刚落,阿蛮上去就给了他一个嘴巴,打得“啪”地响了一声,脸上立时起个红印子。

      “哼,这就是嘴欠要付的代价!”花妖笑咪咪地,模样还是那般迷人。那纤手的指甲一根根暴长,像一把把匕首,然后她交叉着把它们碰得叮噹作响,“你若还敢无礼,我就用它们来划花你的脸!”

      小儿见那利爪如刃还发着寒光,似被唬住。把身子扭了两扭,眼睛偏过去故意不看子规。

      子规正被那“笨瓜”二字气得七窍生烟,被阿蛮这么一闹腾,气立时便消了。又看他做作,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清风,你欺负人!”那娃娃带着哭腔,“是你李家人不仁不义,又怎能把错全算我身上!”“玉人,你也好几百岁了,却仍像个孩子!”清风无奈摇头。

      “子规,你认识他的!”阿蛮笑着对子规说。

      子规挠头道:“除了那次他莫名其妙用石头砸我,我哪认识他!”“笨瓜!”那小儿嘟起嘴又骂了子规一句。

      这次,阿蛮没动手。她笑道:“这次却骂对了!子规真是个笨瓜!”

      “笨瓜不是子规,是玉人!”清风突然说道。

      三人同时一惊,抬头均看向清风。

      “冤冤相报何时了!”清风面色凝重,“你们可知李俊是李生的兄长?”

      此话一出,如同晴天响了个霹雳。

      子规立时便将那鹤纹重叠,所有的都有了答案。

      那玉人的脸,却突地变色……

      “你道那李俊布下这重重迷局,所谓何来!”清风凝神看向玉人道。

      “报仇!”玉人嗫嚅。

      “我道你无心无肝,却也知道!”清风冷哼了一声,伸手一招,将捆住小儿的拂尘收回。

      小儿努力站起,却突地“哎哟”一声捂住自己的屁股。然后,用眼剜了阿蛮一眼,一瘸一拐地站到一边去了。

      “他叫‘玉人‘,就是你那只‘玉人琵琶雨’”。阿蛮笑着对子规道, “上次真人还给你的,是个假的。” 说着她用手指了指玉人,“他才是真的!”

      “啊。”子规瞧了瞧那小儿,看着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的样儿,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阿蛮笑,“他生你气很久了呢。”

      原来,那次在宫乱敬宗被弑杀,子规赶去通风报信的时刻,清思殿那边就乱了。一把丢弃的琵琶,不只被人丢来丢去,好几次差点就被奔逃的人踩烂。

      玉人经过马嵬坡一乱,心中已是悲苦。却又再次逢着宫乱,看着刀兵又起,苦等子规不来,心中遂生恨意。认定是子规将他遗弃逃命,因而起了报复之心。

      所以,当子规央林玄青来找琵琶,玉人却躲了起来。之后,却藏在皇上赏给玄青的礼品中出了宫。

      琵琶妖起先并未想到要如何开始报复,却在玄青府巧逢了丽鹂。看穿了她的野心,从而借助丽鹂之手赢回了祈雨比赛,让子规输了个灰头土脸。

      再之后,又寻到了马嵬坡只顾逃命而丢下自己的乐师后人!

      “这个后人就是李生?”子规惊诧。

      玉人点头,“他先人敢遗弃我,我也让他后人尝尝伤心之痛!”

      “所以,你就着那何凛逼得李生走投无路时,撺掇他去林府献曲。再让丽鹂充当傀儡,任你摆布?”清风洞若观火。

      玉人点头,“起先是听说子规来府,想要作弄他的。”小妖顿了一下,仿佛是有些后悔,“没曾想那李生却正好赶了过来!”

      “于是,你记下了曲子。”阿蛮拊额。

      “对,我当着他们的面自弹了一遍!我还教丽鹂说了‘曲调不顺,改动了几处’这样的浑话。”
      子规只觉浑身发凉,一时间竟又看见李生在庭院狂奔呼号,眼睛充了血,幞头掉落,发髻松散,如同失心疯症……

      “兀那小儿!你给我站住,那日是你提醒我来林府献曲的,你来给我作证!” 李生的话语轰然在耳边作响,子规眼盯着玉人那小小粉团儿似的面容,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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