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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八 ...

  •   八

      萨蒂和那个灰眼睛的人,在榕树下盘膝相对坐着。
      “按我的话去做。”那人说,“你的父亲教过你如何收敛心神,对吧?那么,闭上眼睛,进入冥想。但记得你手心里的弦月。你应该可以看得到它,是吗?跟随着它。”
      萨蒂的确看得到。她的思想深处,现在弥漫着一片深沉夜色,而天际悬挂着那轮新月,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她用全部的思绪注视着它,用心跟随着它。它的光辉就是一条道路,一道阶梯,她迈步走了上去……

      ……然后站在了天空之海上。
      我真的来到这里了,萨蒂惊奇地想。怎么会这么容易?
      波浪轻抚着她的脚背。天空之海远远地延伸到天际,远处某个地方,在黑暗的洋面上闪烁着微弱的白光。雪白的宫殿矗立在海洋之上,海浪轻轻拍打着台阶,和苏摩一样散发着银白的光辉。
      萨蒂的心怦怦跳着,她朝那座宫殿走去。
      她走过海面,踏上白色台阶,拾级而上,海潮声伴随着她。
      真的像苏摩说的那样洁白无瑕,近看尤其美丽,像是用雪堆成的宫殿。她伸手轻轻一推,宫门就自动打开了。
      就在宫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从宫殿内传来若有若無的西塔琴声,像月色在宝剑上反射的光芒,但她再仔细侧耳听去时,那弦声就消失了。
      是错觉吧?她想,苏摩说过这上面只有海浪声的。
      她小心翼翼走进宫殿里。月宿宫并不大,柱廊环绕着洁白的庭院,一个很长的正厅,两个侧厅,连接着伸出海面的露台。萨蒂很快就绕完了,她稍微有点失望,因为宫殿里真的是空荡荡的,除了装饰用的白纱,卧榻,几乎什么也没有,也没有雕像装饰,比起天帝富丽堂皇的宫殿真是截然不同。她在露台上站了一会,看了一会天海,然后又朝正厅走去。正厅一直延伸到很深的地方,被白色的帷幕层层遮盖着,看不到最里面的镜像。萨蒂朝里面走去,掀开一层层的帷幕。海潮声从宫殿外传来,回荡在寂静的空间内。萨蒂突然有点害怕起来。
      ——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
      ——陵墓?
      ——对,陵墓。
      没有家具,没有人气,没有装饰,空荡寂静,真的只是像陵墓一样。将来塔拉嫁给苏摩,就要生活在这种地方?
      萨蒂停住了脚步。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正厅的最深处。
      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大大的白色帷幕,掩盖着墙壁。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在动。
      萨蒂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透过帷幕,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可是的确是有什么影子般的东西在动弹。
      她忍不住伸出手,拉开了那最后一层帷幕,呆然片刻之后,终于笑出了声。
      原来那里只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而已。
      可是这镜子与萨蒂平时用来梳妆的铜镜不同,它又大又平整,镜像清晰极了,不会像铜镜里的倒影那样模糊、扭曲。镜子里的萨蒂看着镜子外的萨蒂,两个少女一起露出笑容,她忍不住用手整理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又就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衣装,然后转了一圈,纱丽在身后飘起来。萨蒂笑着抬头再看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女人正从侧厅走出来,撩开一层层纱幕,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哪里来的人?!
      萨蒂浑身一僵,急忙回头去看,可是侧厅并没有人走出来,长长的正厅依旧空无一人。
      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镜子里的女人依旧在那里,娉娉婷婷朝萨蒂走来,越走越近了。她穿戴着银子和珍珠做成的珠宝,白色纱丽上有金色刺绣,脚铃随着她的步伐轻轻作响。
      这不是幻觉。萨蒂真的听到那脚铃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可是她转过头,现实里正厅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萨蒂睁圆了眼睛,转过身看着那镜子里的女人一直走到了她身后。她眼瞅着那个女人在镜中微微侧着脸,朝她微笑,然后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自己——自己影子的肩膀上。
      在现实里,她仿佛也感受到了那只手若有若无的重量。
      “你是谁啊,小姑娘?”那女人轻启朱唇说。
      萨蒂回过头,望着空气。而在镜子里的她回头望着那女人。女人容貌端丽,萨蒂隐隐约约觉得她的相貌给自己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
      “我是,”萨蒂说,“仙人达刹之女萨蒂。”
      镜中的女人睁大眼睛看着她,抬起涂着檀香膏的手,捂住了嘴巴。
      然后她放下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欢喜表情。她离开萨蒂,朝宫殿外(当然是镜子里的宫殿外)跑去。
      “快来啊,其他月宿宫的姐妹们!”女人欢快地喊着,“看看是谁来拜访我们了!!”
      萨蒂浑身寒毛都倒立起来了。
      可是随着一阵欢快的笑声,说话声,脚铃响动,首饰碰撞,衣裙沙沙,从镜子的各个角落里,更多的女子跑出来了,她们高声惊喜地叫喊着,簇拥到了萨蒂的影子周围。
      她们都穿戴着银子和珍珠做成的珠宝,白色纱丽上有金色刺绣,她们都容貌端丽,相貌中带着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
      萨蒂大略数了数。
      她们的人数刚好二十七个。
      镜子里的女人们团团围住萨蒂,叽叽喳喳说着话,有人笑着,有人捂着嘴巴,有人被拦在了外面,合起涂红的手掌,央求着自己的姐妹让一让,好看看自己的小妹妹。她们盯着萨蒂瞧,彼此窃窃私语,最后开始伸手去触摸萨蒂。
      萨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像被这群女子围着,她们的手抚摸着她,拉着她,在镜子的这一面,她也一动不能动了。
      “她长得不像母亲呢。”有个女人抚着她的头发说。“我们家女孩子的头发都很顺的,她却又卷又黑。”她们的声音也都彼此相似。
      “眼睛倒像父亲。”另外一个女子说着,轻柔地抚摸着萨蒂的脸。“真可惜,皮肤颜色深了一点。”
      “你们……”萨蒂终于说出话来了,“你们到底是谁?”
      “是你的姐姐啊!”二十七个装束相同、容貌相似的女子齐声回答。
      “可是……可是你们早就已经死了啊!”萨蒂说,手紧紧握住弦月。
      女人们一起笑了起来,那笑声真是好听,盖过了海潮声。
      “傻姑娘,”第一个出现在镜子里的女人柔声说,“我们是凡人,当然早就已经死了。”
      “那你们究竟是什么?”萨蒂打了一个寒噤,“为什么你们会在镜子里?”
      “镜子里?”那女人四处张望,“什么镜子啊?”
      萨蒂张大了眼睛,“就是……这面镜子啊,我在镜子外面,你们在……”
      她的话只说了半截就咽下去了。女人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其他的“姐姐们”也依旧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长发。
      她感觉得到。
      那些都是真实的触摸。温度、力量,柔和肌肤的触感。
      她转过身去。不是空荡荡的厅堂。所有的姐姐们都围在她身后,笑着看着她。
      “小妹,你在说什么镜子啊?”第一个女人依旧柔声问道。
      萨蒂转过脸,宫殿尽头的墙壁上只悬垂着白纱,哪里有什么镜子。
      “我……”她说,疑惑和惊虑涌上心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出现幻觉的是自己?
      不。不可能。
      她一定是已经被拉到了镜子里面那个世界里。
      萨蒂挣脱开姐姐们的手掌,不顾她们惊讶的议论声,一头冲到了殿堂外的露台上。
      天海依旧在月宿宫下起伏,海潮声永恒不变。
      萨蒂喘着粗气,没有留意到第一个女人已经走到了她身后。“你在看什么呢,小妹?”她说,“这里永远都是这样,没什么好看的。也只有苏摩会盯着天海看个不休,就像想要透过它看到下界一样,他宁愿看它也不愿看我们呢。”她说着,轻笑了起来。
      萨蒂转过头看着她。“你是哪一个?”她说,“你是我姐姐中的哪一位?”
      “我是卢醯尼。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对吗,小妹?”她说。
      萨蒂盯着她看,心怦然跳动着。“卢醯尼……”她说,“你是苏摩的第一个……”
      卢醯尼笑着,“对啊,”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那第一个倒霉的女人。”
      其他女子一个个走过来,向萨蒂介绍自己。她惊讶地听着,那些名字就是每天夜晚抬头能看到的月宿星群的名字。
      最后一个女子走上前来。她与其他女子一样,都有相同的装束,相似的身段,“我是芭拉妮。”她说,语调更轻,更柔和。“也就是最后一座月宿宫的主人。”她歪着头,盯着萨蒂看,“我是最后一个死掉的,可是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塔拉都还是个小婴孩呢。”
      “塔拉,”萨蒂机械地重复着,“是我姐姐。”
      “萨蒂妹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呀?”芭拉妮问。
      “那还用说,”其他女人叽叽喳喳地回应,“因为她也嫁给苏摩了呀,否则怎么会来与我们作伴?”
      “我没有。”萨蒂说。她脸红了。“我也不是来和你们作伴的。”
      女人们笑起来,她们拉着萨蒂,带她到侧厅里,让她坐在卧榻上,依旧围着她,好奇地抚摸着她。
      “就算没有,那也是快了。”卢醯尼轻柔地叹了口气,盯着萨蒂。“你也爱上他了,对不对?”
      萨蒂的脸更红了。“我……”
      “别急着否认。”卢醯尼笑着,“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这是根植在我们家女儿血液中的魔咒。因为我们的母亲是夜晚的化身啊,既然身为夜晚之女,怎么可能会不爱慕月光。”
      萨蒂的心跳得更急了。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轮辉映着苏摩额头的新月。
      卢醯尼侧过头望着她,微微地笑了笑。“我说对了,对不对?”她又叹了口气,“可是就是因为爱慕他,我们才会招致不幸哟。”
      “不幸?”萨蒂呆滞地问,“不幸?”
      可是此时其他的姐姐们也在七嘴八舌表示同意。
      “我们十分不幸。”卢醯尼平静地说,“因为苏摩根本不爱我们。”
      萨蒂的手握紧了,她看着卢醯尼,张大了嘴巴。“可是……”
      “可是什么?”卢醯尼用手掩着嘴角笑了起来,其他女人也动作一致地抬起手掩着嘴角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听过什么样的故事哟。他爱我爱得无法自拔,所以我死了之后,他就疯了,只愿意娶与我相似的女人,对不对?”她用爱怜的目光注视着萨蒂,又环顾着其他姐妹,“好妹妹,当初我们中好些人也是这样以为的。”
      “不过现在就明白了。”芭拉妮细声细气地回应说。
      “对对……一死了就全明白了!”姐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萨蒂睁圆了眼睛。“明白了什么?”她问。
      “他从未爱过我们中间任何一个,甚至也包括我。”卢醯尼说。“啊,虽然他当初对我很好……可是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他完全不属于家庭,他热爱冒险,和他的朋友因陀罗一起冒险和战斗,对他来说,那才是生命的意义。不是我!他把我远远抛在一边。”
      “但是你死的时候,他的确很悲伤啊!”萨蒂说。
      卢醯尼用达刹女儿们所共有的那双黑眼睛盯着萨蒂。“啊,对。”她轻柔地说,“衰老和死亡。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他之所以不停地娶凡人为妻,为的只有这个。衰老,还有死亡。因为这是在他的漫长冒险中,作为一个富有天下的神明,唯一得不到、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萨蒂转过头去看其他的“姐姐们”,她们脸上都带着同样怜惜的表情,看着萨蒂,那相似的容貌、相似的神情,令萨蒂不寒而栗。“我……我不明白。”她说。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卢醯尼笑着说,“你养过鹦鹉吗?”
      “我没有养过,拉克什米养过……”
      “那你也应该明白。小孩子的第一只宠物死掉的时候,一般会很吃惊,很悲痛,很难过,对吧?”卢醯尼细声慢语地说,“因为小孩总以为那只鹦鹉会陪伴自己到最后,死亡根本不存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连想都想不到。”她说着,又笑了起来。“我是世界上最早的凡人之一,也是最早衰老死去的人之一。所以,你知道苏摩在我死的时候做了什么吗?他没有痛哭流涕,而是惊慌地从我这个垂死的妻子身边跑开,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比面对魔龙弗栗多时还显得害怕。等我死了,他又茫然失措,怅然若失,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十分重大的事情抛在了一边。”
      “可是后来就不同了,”另一个姐姐冷笑着接口,萨蒂记不住她的名字,因为她们彼此都长得太相似。“他把我娶回家,在我逐渐老去的时候,他就躲在一边观察我。他也这么观察我的死亡。我永远都记得他那种眼神。调皮的男孩子把水里的鱼扔到沙地上的时候,用火烤死青蛙的时候,就是那种天真、好奇、单纯的眼神,甚至一点恶意都没有,可就因为如此,才真是至高的残酷。”
      “对啊,这样的事情他接连干了二十七次。”其他姐姐也纷纷表示同意,“二十七次哟。他喜欢看我们老掉、死去呢。”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萨蒂说。
      “唉,我已经说过了,因为凡人的生老病死,这种事情永远轮不到他头上,说不定他心里在嫉妒呢。”卢醯尼说,“天神之所以永葆青春,是因为他们是不成熟的一族,只有风华正茂的少年才根本不会去想死亡,因为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永远不死,对吧?这就是天神了。凡人成熟了,所以衰老了,而天神,他们体会不到衰老的滋味,永远不能成年,可像因陀罗那样的自大狂不会察觉到这一点,反而嘲笑凡人的短寿,他们没有意识到在生命历程上,凡人走得比天神快得多,天神和凡人相比来说,只是一群永远停留在童年时代的、被落下的孩子。苏摩察觉到了,所以他失落了,他嫉妒了。他用我们的衰老和死亡去填补他没有的东西。”
      “你说的都是歪理,”萨蒂说,“能活百年的大象哪里会去嫉妒只能活一天的蜉蝣?生老病死是痛苦的事情,这有什么可嫉妒的?”
      “傻妹妹,”卢醯尼说,“小孩子就是喜欢炫耀自己的痛苦啊,就连看到自己的痛苦不如别人,心里也会觉得难受,觉得被人超过了。”
      萨蒂站了起来。“苏摩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说。
      “将来你会明白的,或早或晚。他光鲜的外表下藏着一个黑洞,什么也填不满。就像几百个世纪里重复做同样的事情,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卢醯尼笑着,“就像是这个鬼地方,明明除了海潮声和他自己什么也没有,他明明也难以忍受天海之上的寂寞,却越来越离不开它一样。”
      萨蒂站着,姐姐们按着她的肩膀,拉着她的手,想让她坐下来,可是她就是站着不动。
      “也许他不爱你们,但苏摩是真的爱上了我姐姐。”她说,心里却感到一阵阵刺痛。
      这次不是因为失落和嫉妒,而是因为她知道,卢醯尼的话是对的。
      有时候,萨蒂看到苏摩的固执,他笑起来时眼里的空洞,她的确能够感受得到,那个额镶新月,笑容温和的白衣月神……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瞳底部,的确存在着一个黑洞。
      什么也填不满,所以他总是拼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所有东西。
      包括塔拉。
      萨蒂的心慢慢变得冰凉。
      “爱或不爱,那又有什么差别?”芭拉妮在一旁插嘴说,“迟早有一天,塔拉也会来和我们作伴的。”
      “她不会和你们来作伴的。”萨蒂提高声音。
      ——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
      ——陵墓?
      ——对,陵墓。
      什么人会住在陵墓中千百年之久。
      塔拉不能住在这样的陵墓里。
      塔拉不能成为陵墓的一部分。
      “我要回去了。我会告诉她这里的全部事情。”萨蒂说,挣脱开几条手臂,想要走出姐姐们的包围圈。。
      “何必呢?”卢醯尼笑着说,“终有一天,她自己会明白的。”
      “对呀、对呀。”二十七个相似的女人异口同声地说。
      “所以,你就先留下来,和我们作伴吧。”卢醯尼又说。
      “对呀、对呀,和我们作伴吧!”姐姐们又一起笑着说。
      “我才不要……”萨蒂拼命向外挤去,可是姐姐们拉住了她的手,扯住了她的头发,她挣扎了几下,好不容易扯开几个人向外跑了几步,就发现通往正厅的道路也被姐姐们堵死了。
      “别这么固执,”卢醯尼劝她,“女孩子太固执可不好。留在这里吧。”
      “我才不要呢!”萨蒂大叫一声,推开她,朝反方向跑去,一口气冲到了露台边上,她俯身下去,天海拍打着白色石础。
      “你可别动心思跳下去哦。”卢醯尼整理了一下衣服,又优雅地走过来,“从这里跳下去,你不会停留在天海上,只会掉进海里去。”其他姐姐们也朝萨蒂包围过来,她转过来,背靠着露台栏杆。
      “天海下就是下界,”萨蒂说。
      “傻妹妹,这可不一定。”卢醯尼慢条斯理地说,“你想想啊,这片海到底在哪里?有人说天之海属于八方护世天王天界,位于它的西北方,实际上它既位于七层地界之下,也位于永寿城的地居天之上。如果你掉进去,你就会一直向下沉,永远到不了底哦。”
      “呃,也许会漂流到那罗之海上去呢。”芭拉妮说。卢醯尼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芭拉妮一眼,把这个妹妹吓得脸色苍白,然后她又回头看着萨蒂。
      “所以说,反正你逃不了了,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你还能时常看到苏摩呢,只不过他经常忧郁地盯着空气,就像看不到你一样——”她这么温柔笑着说着,在萨蒂眼中,却成了无比恐怖的景象。
      就在此时,从宫殿深处,突然传来了西塔琴声。
      卢醯尼突然变了脸色。“那是什么?”她问。
      那琴声开始还很细微,就像萨蒂刚刚听到时那样,可是随后就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急速,最后简直如同暴风骤雨,战场箭矢,萨蒂自己也玩过西塔琴,可她从来没想过那文雅的乐器竟然能发出如此狂暴的声音。
      这琴音让整个月宿宫都摇动起来,姐姐们好像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声音,一个个捂着耳朵,东倒西歪,高声惨叫,四处传来破裂的声音,卢醯尼哭叫了一声:“哎呀,我死了!”就倒在地上,萨蒂眼睁睁地看着她那纤细的手腕上出现了陶器珠宝裂开般的纹路。
      甚至整个天海都摇晃起来了,那琴声此刻已经化为更加宏伟的声潮,就仿佛西塔琴、维纳琴、艾克塔琴、多塔琴、高皮昌德琴、寇尔鼓、塔味鼓、多赫拉鼓、帕卡瓦甲鼓、那迦达、庞吉、笛子和班苏里,世界上所有的乐器都在这一刻共鸣,发出同一个声音。白色的月宿宫坍塌了,大门轰然倒下,连同门柱也跟着龟裂歪倒。石柱的上部像雪花一样崩散开来,消融在大气里。失去支撑的、垒砌起来的拱顶朝着中间坍陷,主殿上方装饰着小阁和壁龛的四层角锥高塔一层接着一层倾倒在天海之中。配殿和外围柱廊残余的屋顶也随着发出沉闷巨大的声响,朝着地面倾倒下来。碎石滚落进天海,溅起雪白的浪花,随即像冰块融化在温水中一样和海水融为一体。
      萨蒂身后紧靠的栏杆也裂开了,她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朝后倒下去,栽进了天海里。

      水从四面八方朝萨蒂涌来,挤入她的五官,压迫她的肺部。她挣扎着,想要游泳,浮上海面,可是天海的水好冷,冷得冻入骨髓,冻结了她的手脚,她一个劲地向下沉去。光亮消失了,海深不见底,她一直向下,向下,向下…………………………
      萨蒂的意识模糊了。她想起了卢醯尼的话。我会一直向下沉去,永不到底。
      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没觉得害怕,甚至还感到平静和温暖。水仿佛也不再那么寒冷了,遥远的海底似乎藏着本初的宇宙之源,而她正要朝它而去。
      就在她要闭上眼睛的那一霎那,她突然看到从昏暗的海底深处掠出一道白影。那道白影朝她而来,它越来越近,萨蒂隐隐约约觉得那好像是什么极大的动物。它速度很快,在它来到自己面前时,萨蒂终于合上了眼。她只记得看到那巨大的白色动物在注视着自己。它有着深色的眼睛,可是就在注视自己的时候,它的深色眼睛突然变了,像是包含了世上所有的色彩,奇异绚烂得就像是从梦中浸染了颜色还没有来得及褪去。就连它白色的形体都随之模糊起来,像一片浸没在整个天海里的庞大阴影,就仿佛一个还未成型的、混沌的、蛮荒的世界。
      萨蒂记得这种感觉。
      “白色雄牛……”她想着,然后失去了知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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