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命运之轮 ...

  •   戌亥之交,天津卫十七铺码头今夜人声嘈杂,异常忙碌。十几个工人打着赤脚,麻利地卸着板车上的货,把东西一件一件往九号泊位的商船上运。这批货物门类很杂,有死沉死沉的红木箱子,也有藤椅桌子九斗柜,还有些明显是胡乱找了个容器将就装一装。

      小帮工接过工头递过来的一个鱼篓子,只听得里头叮当作响,低头一看,居然装的是一套精美的西洋茶具。从那华丽的金边就可以想到,这以前肯定是放在某张古董茶几上,供阔太太们翘着小指头喝西洋红茶用的。然而现在只用张报纸胡乱包了包,就塞进了还散发着鱼腥味儿的竹篓子里。

      小帮工啧了啧舌头,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字——逃。不过他也就看了一眼,没丝毫耽搁,端着东西就马不停蹄地往船上搬。接活儿的时候工头就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官老爷的事情他们不要管,不多问也不多看,只管多跑几趟,把工钱挣到手就好。

      虽说了不要多看,小帮工放东西时还是忍不住瞥了眼那个被绑在船柱子上的人。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皱皱巴巴的长衫,灰头土脸地被反绑在船上。然而他虽被绑着,人却一点也不老实,嘴里鬼哭狼嚎地喊着:“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誓死力争!宁肯玉碎!勿为瓦全!”

      他喊得声嘶力竭,可谓字字泣血。边上一位少妇应该是年轻人的母亲,从上船就一直守在他身边,一开始还骂他几句,只是声音完全不敌,后来久了也骂得乏了,便让丫鬟扶着坐到一边的桶子上去,一边期期艾艾地拿帕子抹着泪,一边泪眼婆娑地瞪了一眼那个站在船头对自己儿子死活无动于衷的人。

      老曹家是祖上八辈都生活在皇城根脚下的正宗平京人,祖上经商,积了不少祖产。曹老爷子观念先进,早带头割了辫子,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运筹帷幄的手段,不仅使曹家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平京城里站稳了脚跟,还在咽气前想方设法地给儿子在制币局讨了个筹办银行的肥差。

      曹春林虽然没他老爹那么有本事,但混字诀还算有几分心得,现在是一边在政府里做些无关痛痒的工作,一边吃着家里丰厚的老本,日子还算过得滋味。

      本来到此曹老爷子也可以含笑九泉了,但谁能想到这北洋/政府竟然这么不给他老曹家省心,好端端去欧洲开个会,回来居然就被安了个“卖/国求荣”、“外交失败”的骂名,现在是各方势力轮番上阵,夹枪带棒地煽动老百姓情绪,弄得个满城风雨、群情激愤。

      本来他曹春林也不是外交部的,按理来说稍微周旋一下肯定还是可以全身而退的,但谁知道内院失火,自己的独生子曹致和偏偏这个时候跳了出来,标榜自己是先进学生,非要去当那出头鸟,还加入了个什么什么“同志会”,带头去烧了总/理的宅子,被维/和队抓了个正着。

      消息来报时,曹春林气得砸了家里三个明代的青花瓷瓶。但气归气,还是要救他这个曹家三代单传的独苗的。好不容易打点了各方关系,把孩子捞了出来,回头才发现,坏了、这外面好像要变天。

      这学生/运动不仅没有停歇,好像还越搞越厉害,几方势力趁机而动,拿热血青年当枪使,挑出各种历史遗留问题,准备清算总账,连他制币局的上司都被牵扯了进去。他曹春林在北洋/政府里也算一个有名有姓的小虾米,再不走可能分分钟被人拉进去当垫背。

      于是曹春林当机立断,连夜收拾了几大车的家当,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地从平京开到天津,准备尽早走水路去投靠曹太太在上海的娘家。

      曹春林此刻立在船头,看着眼前吵吵嚷嚷的一片,感觉人生从未如此的前途未卜过。

      绑在柱子上的那个冤家吵得他心乱如麻,女人呢也是头发长见识短,劝人都劝不到点子上。

      “好了致和,你歇歇吧,叫得再大声,洋鬼子和日本子也是听不见的。”曹太太有气无力地说着。

      “哼!他哪里是说给洋鬼子听的,他分明是说给他老子我听的!”曹春林气不打一处来,转过身冲曹太太发着气。从兜里摸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长针已经过了六。他趴在船舷上朝下吼着:“动作快些!十点准时开船!”底下人应声一片。

      “错!”曹致和突然声如洪钟地大喝一声,把曹氏夫妇吓了一跳,只听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是要让千千万万沉睡的中国人都听见!”

      曹春林愣了半晌,转身朝小厮吩咐到:“找块帕子把这小兔崽子的嘴给我堵上。”

      * * * * *

      嘈杂的码头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趁夜色混了进来,蛰伏在货物的缝隙里,像两只诚惶诚恐的兽。

      那大的看起来十七八岁,额头全是津津的汗,胸口正剧烈地起伏着,脸被憋得通红,却狠狠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喘出声,脚上的布鞋已经磨破了,显露着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那小的被大的护在身后,是个只有六七岁的男娃娃,身上裹着宽大的披风,面色煞白,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揪着同伴的衣袖。他俩脸上皆是惊惧,就像是刚刚见过这世上最可怖的场景。

      突然,一阵马蹄声清晰地由远及近,好像有一支十几人的马队正往码头赶来,九号泊位上的所有人都瞬间变了脸色。

      躲藏的少年大惊失色,牵起男娃的手,矮着身子往货物里钻,然而实在是已经退无可退。少年一眼看见了板车上一只等待搬运的立式乌木衣柜,心中有了主意,悄悄靠近,拔下门闩拉开一看,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装。

      少年抱起男娃放进衣柜里,又从兜里取出一个用红线绑着的东西,挂到了他的脖子上,表情虔诚又庄重。男娃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动作里的决绝,一把拉住他的手,着急又害怕地说:“慎二哥,你也躲进来!”

      “躲不下了,小少爷。”他掰开男娃的手,又从兜里取出半块已经有些发硬的馒头,递到男娃手头,“我必须去引开他们才行,否则我们一个都逃不掉。”

      “但是我害怕!”孩子立刻掉下泪来,一手握着馒头,一手又重新抓住了少年的胳膊,瑟瑟地发着抖。

      “不要怕!”少年时刻警惕着马蹄声的远近,哪怕自己现在也已经腿脚发软了,还是故作镇定地安慰着男娃。他指了指男娃胸前挂着的东西——那是一枚方孔铜钱,“小少爷,你不要怕!别忘了,你可是莫家的万明,是接听天命的神使,你千万不能害怕,你一定要活下去!”

      男娃将铜钱攥在手心里,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重重地朝少年点了点头。少年欣慰地笑了笑,伸手拢了拢他的披风。只这一笑男娃便知道,这将是他两人此生见的最后一面了。

      少年关上了衣柜门,将门闩仔细地闩好,眼神一变,视死如归一般,贴着河堤往码头深处跑去。

      马队片刻便到了眼前,那是一行打扮奇特的人,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斗篷,看着既不像新装也不像旗装,还清一色用黑纱覆着面,根本看不清来者的面貌。只见他们勒马停下,话不多说就开始四处打量,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见来人不是军队,曹春林稍微松了一口气,指着曹致和对太太嘱咐了句:“你把他给我看好喽!”便摆出镇定的模样,下船往马队走去。

      “不知来者何人?来此有何指教呢?”他保持着安全距离,礼貌地试探。

      然而来人像没听见一般,不仅无人应答,还当着他的面各自散开,围着九号泊位就兀自查看起来。

      被无视的曹春林有些火冒三丈,他老曹家说什么也是平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哪怕是跑路,也不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的。码头上的工人明显是被这群突然出现的怪人搞得有些懵,纷纷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战战兢兢地等着曹春林发话。

      曹春林扯着嗓子朝他们吼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说了十点发船,赶紧给我搬!”工人们一听又连忙捡起了手头的活。

      黑袍人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有他这个管事的人在,交头接耳了一阵后,一人驱马走上前来,“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平京口音,大的十来岁,小的六岁。”那声音听着尖细,说话的是个女人。

      然而这话在曹春林听来也还是不够客气,他“哼”了一声,背起手来,“不曾见过。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不先自己报上名来!”

      黑袍人们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其中带头的一人明显是不耐烦,“跟他废那么多话干嘛!?赶紧搜!”

      “搜?”曹春林一愣,随即炸开了毛,“谁敢搜我!?你们是宪/兵队还是维/和队,有搜查令吗?就算有搜查令,我还要问问你们是哪府哪派的搜查令呢!敢搜我?没门儿!”他说完一招手,码头上十几个工人和家丁立刻操起棍棒鱼叉围了上来。

      两方在窄窄的码头上开始对质。黑袍人一方沉默不语,似乎也还没想出对策,只是阴森森地透着股子邪气。曹春林有些冒汗,拿不准对方究竟什么来头,但合计了一下两方战力,感觉还是自己这边优势大些。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突然,“咣当”一声,陶罐摔碎在地的声音打破了码头上阻滞的空气。众人寻声看去,只见远处堤岸上站着一个精瘦的人影,竟是那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手持稻草火把,如辙下之螳一般,表情决然地望着这边。

      像是没有预料到要找的人就如此平白地出现在了眼前,黑袍人一行竟然陷入了片刻的哑然,还是那带头的女人率先反应了过来,“——抓住他!!”只听她一声令下,众人立刻拍响马鞭,牵起缰绳就朝那边奔去。

      少年的表情带着七分狠厉和三分凄然,竟站在原地丝毫没有退缩。待马队跑得更近一些,众人赫然发现,那少年的脚下有明晃晃的一片反光,竟然是倒了满地的油——原来他是打翻了油罐?!

      “不好!”女人直觉地感到不妙,还不等她来得及收住缰绳,少年已经面无表情地扔下了手中的火把,一瞬间,火舌贴着地面“轰”地朝四面舔去,大火顺着地上的油迹朝着马队就迎面扑来,众人连忙勒紧缰绳,在马匹的嘶鸣声中,你突我撞地停了下来。

      一堵火墙将少年与黑袍人一行隔开,而少年毫不恋战,成功放火后扭头抱起地上一个人形的包袱,就朝后方逃去。

      马上的一人立刻掏出一把手 | 枪,隔着大火,朝着少年奔逃的方向就连开三枪,似乎比起打中目标,要发一发心中的怒气更加重要。“追!”黑袍人立刻调转马头,绕过熊熊燃烧的货物堆,继续朝少年追去。

      “砰砰砰”三声枪响,十七铺码头彻底乱了套。码头工人们当即丢盔弃甲,四下逃散。曹春林也登时失了血色,“坏了,这是惹上了哪家的兵!?”不过在这慌乱之中,曹春林仿佛曹老爷子显灵附体一般,保持了异常的镇定和稳重,袖子一挥高呼道:“都别慌!快!把这最后一车东西给我搬上船!一边起锚一边搬!立刻!马上!发船!”

      少年遁在夜色里,在阴影中钻进钻出,利用着码头的地形,竟把马队甩在了身后。堆放的货物让马匹跑得很不顺畅,眼看出了码头地界,少年就要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持枪那人大骂一句:“干/他娘的小兔崽子!”抬手就又开了一枪。

      ——砰!

      少年应声往前一跌,像是被打中了后背,手上的东西也脱手飞出,重重地摔在了河堤之上。

      一见打中了目标,黑袍人一行立刻加快了速度。少年在地上爬行着,背后渗出了暗红的血迹,回头望向远处的九号泊位,商船已经缓缓地离岸,他脸上浮出一抹欣喜的表情,伸手抠住河岸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往前一钻,就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马队随即赶到,众人翻身下马,为首的四人冲向被少年丢弃在一旁的包袱,然而翻开一看——哪里是个人,竟然只是一堆烂稻草、破麻布。

      众人皆知中了计,立刻转到岸边,往漆黑的河水中看去,然而只见到了涌动的暗流和几个无声的水漩。

      “操!”持枪那人怒不可遏,抬手就朝水中连开几枪,用光了弹药还不解气,干脆直接把手 | 枪往河里一砸。

      错愕了片刻,女人回过神来,立刻向身后的随从问道:“可有人会水?快,立刻下水去找!”

      然而几人面面相觑,“门主……我们,无人会水……”女人大怒,“那快去找码头的渔民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去!”随从中的两人立即翻身上马,又朝码头奔去。

      “对了!还有刚才那船!”她反应过来,又急忙对剩下的几人吩咐,“赶紧去给我拦住那船!一定要给我搜清楚!”

      “是,门主!”几人得令也马上上马,然而还不等出发,四人中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人突然开口说道:“——来不及了。”

      女人一愣,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之前那艘船已经启航,正巧赶上一阵出港的风,竟已迅速地驶入了航道。

      四人呆立河边,背影尽显疲惫和不甘。女人苦笑一声,问:“二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一溃吗?”

      “苦心经营,得偿所愿。唯此一溃,终至枉然。此后百年,死生荣辱,皆不可测……”那人低声吟诵,像抽离了感情的判官,在吟诵事不关己的判词。

      “唯此一溃……可这也是我们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别忘了,在别的结果里,我们最好也只有五成胜率……”

      “如此便是我们的天命。”他冷冷地凝望着远方的商船,“百年后的荣辱自有百年后的世人自行探测,当下我们既然已经得偿所愿,那就没空再在这里自怨自艾。老四,你带几人再最后搜寻一轮,其他人跟我一起回平京。”

      说完几人不再耽搁,立刻回到马上,各自奔赴了自己的命运。

      茫茫海上,偌大的商船亦如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飘飘摇摇,不能自主浮沉。拥挤的船舱里,狭小的衣柜中,大难不死的男孩紧紧握着红线上的钱币。那好像是一片星屑,孱弱地透着微微荧光,不知是正在新生,还是正在死去。

      天津卫十七铺码头上的这一夜,只是浩如烟海的中华历史长篇中,失了脚注的那一页。神之手一翻一卷,便山河迁移,百年过去。平京成了平城,巍峨的宫墙变成了景区,只有在那蜿蜒曲折的老胡同里,还残留着些岁月的记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命运之轮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