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夕颜》咖啡半杯

9、第九章

　　一大早，安阳王府属于秦小姐的海棠苑里，秦小姐秦诗婉正在喝着香糯的大米粥。
　　她的父亲，亦是一代将军，只是她出生那一年，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大悲之下未曾足月便已早产，之后，还未出月子，便一尺白绫交代了性命，随了自己将军而去。
　　自此，府里只剩下了年仅7岁的大哥和刚刚出生襁褓里的她。
　　那个时候，这里还不是安阳王府，叫秦府，她的父亲不是安阳老王爷，只是秦将军。两个孩子如何撑得起这战功赫赫却功高盖主如履薄冰的将军府，一时间，朝中众人倾轧，秦府如同秋风落叶般飘零。
　　最后，还是暮将军府暗地里的各方照顾，给了这昔日战友的遗孤唯一的一点温暖，那个时候，总是笑嘻嘻来秦府晃悠的，就只有暮书墨。
　　她未曾足月便出生，出生之后秦府凋零，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奶娘虽说悉心照顾，却总力不从心，连奶水都是时有时无，因此，自幼体弱，终日汤药不离身。更是身份尴尬，也不爱出府，在这熠桐京都，也没什么人愿意和她玩，渐渐地，所有的乐趣，就唯有暮书墨。
　　他会跟她说很多，那个时候的暮书墨，还是熠桐刚刚崭露头角的天才少年，活泼张扬，他的身上仿佛时时刻刻都有碎金日光般的耀眼。
　　而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他那个小未婚妻。他神采飞扬地说她如何如何可爱，说她扑蝴蝶摔了一跤哭的满脸鼻涕眼泪的模样很可爱，说她步履蹒跚摇摇摆摆的模样也很可爱，说她软糯软糯叫着嬷嬷的声音多么可爱，说她喜欢喝香糯的大米粥，吃的满嘴都是……
　　还说，那个郡主比她漂亮，比她白皙，声音比她好听，暮书墨总说她是丑丑的小不点儿，又黑又瘦……
　　很长一段时间，暮书墨都会跟着他父亲进宫然后偷偷去看她，所以那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她说的话题，永远围绕着那个小郡主。
　　她不认识暮书墨的未婚妻，那个虽然和她一样失去了母亲，却集天家宠爱于一身的娇贵郡主，不知道她有多美，多白，不知道她的声音多么软糯，只知道，她爱喝白米粥，而暮书墨，喜欢偷偷去看她喝……
　　于是，十多年过去了，哪怕那位郡主早就香消玉殒，秦小姐早餐的餐桌上，从来只有一碗大米粥，用江南运过来的最好的大米，由年轻的婢女淘洗，婢女的手细嫩白皙，然后取麓山书院后山的清泉之水，大火煮沸，小火慢熬，熬到浓香四溢。
　　如此费时费力，却甘之如饴。
　　婢女素雪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喝粥，姿态优雅，略有娇弱之姿，却端庄秀丽。
　　“小姐，听闻暮三爷在王爷院里。”身边伺候着的奶娘来不及阻止，向来活泼的素雪就咋咋呼呼说开了。
　　果然，秦诗婉不喝粥了，抬起的脸上，神采飞扬，闻言就要起身，“墨哥哥来了？”
　　奶娘急忙按住秦诗婉，劝道，“小姐，三爷还在睡呢，您先把粥喝了。”说完，在秦诗婉看不到的角度，瞪了眼乱说话的素雪。暮书墨来了她也知道，自然更知道她家小姐这些年来的心思，可是，明明没有结果的事情……
　　“素雪，再让人去熬一碗粥吧，墨哥哥醒了，我给他端去。”她淡笑着吩咐，笑意里，都是温柔到缱绻的情谊。素雪领命退下了，秦诗婉也继续安安静静喝着粥，只是，明显喝的比刚刚更快，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奶娘见此，不由得叹气，说道，“小姐……三爷虽好，却绝非良人。”其实，她一直觉得，三爷这些年，都称不上“虽好”，行事乖张、恣意任性、留恋温柔乡英雄冢，小姐这般的人物，自是万万不能低配了暮家三爷的。只是这话，她不敢说。
　　“奶娘，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这些年，您说了很多次了。墨哥哥有婚约，还是皇家的婚约，可是我不介意啊！她已经死了，我又怎么会跟一个死去的人争名分。”秦诗婉不甚在意地说着。
　　“胡闹！难道你真还打算去将军府做个妾室么！”奶娘瞪大了眼，气急了，她家小姐是喝她的奶水长大的，自幼体弱，性子也弱，也因此，虽然贵为王府唯一的小姐，王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却总显得自卑，朋友也少，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不曾想，竟有这种给人做妾的思想。
　　秦诗婉也是急了，啪地一下放下了筷子，还有两三口粥也不喝了，“这有什么不可以，名分而已，有或者没有我不介意！”
　　因着情绪激动，微微潮红了脸，连眼睛也是红红的。她怎么会想着给人做妾，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如果那人还在，自然轮不到她做她的妻，如今人不在，皇家圣旨赐婚，只要皇家没有再下一道旨意，暮书墨就永远是天家的女婿，哪怕真的大婚，也只能是那位的牌位，而永远不会是她，她最多一顶小娇，随便一个日子，偏门入了也就是了。没有大红色的凤冠霞帔，没有锣鼓喧嚣十里红妆，更没有夫妻对拜椒房之喜。
　　更何况暮书墨，是真的那么喜欢那位郡主。她抚着微微作痛的心口，笑得苦涩。她愿意给人做妾，可人家从未愿意纳她为妾。世人都说，暮将军府的男人，都从一而终。
　　“小姐……”奶娘刚刚也是急了，如今看自家小姐这般痛苦的模样，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了，怕她情绪失控了又害病。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这造的，是什么孽啊，整个熠桐的大好男儿不喜欢，偏偏喜欢了这么一个。
　　却也终不忍再说什么，叹着气坐在一边，秦诗婉似乎也没了心思说话，安安静静坐着，等素雪熬好了粥。
　　秦苍没有猜错，心情不好又犯病的暮三爷，就是来安阳王府折腾的。
　　早朝未下，他在房里自我嫌弃了一会儿，也就起了。起了以后就嚷嚷着要吃早膳，还指名道姓要吃王府里王大娘做的水晶虾饺、虎皮花生。这暮三爷虽不着调，却一向不过分，嘴巴还甜，王府里的主子下人都被他哄得团团转，王大娘更是欢喜，自然乐颠颠去做了。
　　没一会儿，就乐滋滋给他端来了。
　　早就在院子石桌上翘首以待的暮三爷倒也不客气，吃了还要兜着走，“嘿，王大娘的水晶虾饺就是好吃，我可是嘴馋了好久了，今儿天还没亮，就巴巴赶过来了……”
　　王大娘也不点破，谁不知道今儿个这位爷是来讨酒吃的。只笑着，“三爷喜欢多吃点，还有呢……”
　　闻言，暮三爷也不客气，眼睛一亮，正有此意地模样毫不遮掩，笑嘻嘻说道，“那王大娘，剩下的给我那个食盒装了，我带走！”
　　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秦诗婉端着白米粥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暮三爷这般没个正形的模样。
　　“暮哥哥，虾饺要现吃。喜欢吃的话，明儿个再来就行，带回去也是冷了，再热也没那味道。”她含笑，缓步而来，姿态优美，宛若足下生莲。
　　因着日日汤药不离身，因此周身自有淡淡药香。
　　暮书墨看看那碗浓香四溢卖相极好的白米粥，愣了愣，笑笑，叫住已经领命退下的王大娘，“那大娘，等等！”
　　“三爷，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麻烦三娘，再做一份虾饺我带走。我家小侄女儿昨日被我灌醉了，想来酒醒肯定过了早膳时分，正好带回去给她尝尝。”这倒是真的，原本带回去也是想给她吃。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虾饺就想到昨晚那个可怜兮兮的模样，眯着眼跟自己说，“小叔，我饿了”的模样。
　　“好嘞，老奴这就去做。”王大娘兴冲冲下去了。
　　“墨哥哥说的……可是云韩？”她和暮家的其他人不熟，可也知道暮书墨其实对他的两个侄女不甚在意。
　　“没有，近日里来了个小侄女儿，我大哥的。可真是个妙人，你该和她认识认识。”
　　一愣，“墨哥哥是说我无趣么？”
　　暮书墨低着头吃虾饺，余光扫过那碗热乎乎的白米粥，无端地想起那个孩子，捧着跟她脑袋一样大的粥，拿着勺子一口口的舀，吃的满嘴满脸的模样……眼底一沉，淡淡笑道，“你呀……我一直说，你在这院子里，没有病都闷出病来了，小小年纪和个老太太一样，王大娘做的那么好吃的水晶虾饺你总不吃，非要吃什么白米粥……”
　　暮书墨抬头，继续笑着说道，“下次我带她来玩儿，你们年龄相当，跟她学着点儿，年轻人要有朝气。”
　　他抬头看过来的眼神，什么都没有，澄澈、干净、和煦，心底，心脏的地方，又有点隐隐地痛，原来，白米粥也随着那个人走了，只有自己傻傻地坚持了这么多年……
　　她捂着心脏，有些狼狈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站起来说道，“好……暮哥哥你慢慢吃，我先回去喝药了……”说完，狼狈的转身，近乎于落荒而逃。
　　没有看到，身后的暮书墨，看着那碗粥，搁下了筷子，再没了吃早膳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