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犹恐相逢是梦中 ...
-
2018年9月,夏。
雷声炸响,倾盆大雨突如其来,又遇上堵车,终于小心翼翼在机场停车位停好车时,易澄似乎感到太阳穴突突生痛,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不由得紧了紧。一个月来高密集的笔译才刚结束,巴巴地盼着这周休息,却在看到新翻译项目的邮件时,鬼使神差地接下了……
易澄啊,不就是个名字嘛,Mr. Chien Yuek Sen, Vincent-谁都有可能叫这个名字,怎么可能正好是他?她心绪复杂地回复邮件确认项目,落款只写了“Elaine I”,连中文名都没敢署。她想,她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下车时风雨瓢泼,雨伞形同虚设,衣衫尽数濡湿,发丝凌乱贴在两颊。接机大堂里人潮汹涌,班机在高空盘旋待降。易澄冷颤颤地拿着接机牌在等待,祈祷航班平安抵达。
“怎么这么狼狈。”温润的声音,淡淡戏谑,淡淡责备。
人潮拥挤,四目相对。
十年方见。
大学时期念过埃兹拉·庞德的《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花瓣数点”,她幻想过无数个与他不期而遇的场景,最终因岁月漫长而不再动心。
可一瞬间,她的内心却如翻江倒海,急欲远远逃离,又恨不得死命抱紧。
他立在她面前,一身黑色西装,儒雅秀颀,疏朗俊逸,眼神幽深。
记忆中清俊削瘦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和上扬的唇角-所有的念念不忘,变得熟悉而陌生,亲切而疏离。
他说:“Hello, Elaine.”
易澄的喉咙微微酸涩,神色隐忍,极力迫使自己的思路清明起来:“简律师,您好!”她顿了顿,语气强自镇定,“没想到这次项目的律师是您,希望合作愉快。”
他凝视着她清秀而淡漠的面容,一时竟有些哽咽难言。以为做好一切准备来到她面前可以敞开心扉,可以抹灭长久以来的愧疚感,然而……十年岁月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意志,在他逐渐变得沉稳严肃的时候,她也经历世事而独立、淡然。
他随即瞥见她濡湿的衬衫,蹙了蹙眉,眼眸微暗,迅速把自己的西服外套脱下披在易澄身上。温暖瞬间包裹着她,她抬头愣愣地望了他一眼,没有拒绝,顷刻又恢复专注有礼的神态。
“OK,简……律师,这次项目的会议口译由我负责,其他文书笔译会由我和公司团队完成。下午的会议也按您要求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过去。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她的眼底泛青,苍白肌肤下细微的血管隐约可见,谈起工作来双眸清澈有神,话语简练清晰,已非当年那个抑郁沉默的女孩。“有一点,”简若森轻描淡写,“翻译的行程推迟一天,会议改为在线会议。”
“我能了解下原因吗?”易澄微蹙。他以前从不临时变卦的,是不满意她吗?
简若森顿默,接过她手上的车钥匙,“我送你回家吧。”
“我回公司。”
“我是你全程负责的大客户?”
“……对。”
“所以回家。”
“……”
观枫路16号。易澄依旧住在她的老家。简若森下了车,看着周遭熟悉的老楼房和街道,突觉恍然,似乎一切未变。
“简律师,您要去酒店吗?”欲走之际,易澄忍不住问,脸色有点窘然,“我的意思是,我有车,送您会比较方便。”
他清冷的脸上浮现笑容,黑眸闪烁,“我住对面湖墅,走过去不远。”
她挥挥手,“哦……OK,那我先走了。”
“易澄。”
“嗯?”
“推迟原因是,”他唇角上扬,“你黑眼圈太明显了,有碍观瞻。”
易澄颠颠地走进家门口,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过,至少,爱欺负人这一点,没有变。
自然睁眼醒来时,已接近傍晚时分。
易澄泡了杯牛奶,慢慢踱到阳台上的躺椅里窝起来。“简若森……”她默念着,一别经年,恍若两生。识于高二,那时距离她父亲意外去世已有两年,她心里无法释怀,加上母亲改嫁到香港,她几乎抑郁成疾,整天埋首学习不问世事-唯有简若森,锲而不舍地闯进来,一如烈阳,给予了她最真诚温馨的感情。他怂恿她活得尽情放肆,拥抱各种小欢喜小烦恼;他常说她与父亲会一起走路,只是偶尔并肩,偶尔独行;他相信未来会有美好的事物在等待着她;他认为付出感情去爱一个人是一种真正深沉的快乐,无与伦比。
那些话语片段一直淡淡存在,轻轻叫嚣,引导她的成长。十年里她完全可以选择当一只不问世事的鸵鸟,无奈脑海中总是浮现简若森的话,结果鬼使神差地去参加社团,参加各样学术活动,从不善言辞到能以流畅的法语辩论,倍加用心生活,醉心学习工作,人生中再也没有空白的时光。她回首自己的变化,叹了口气,他已不在了,却处处都有他,连我身上都是他的影子。
她突然叹了口气,啊不,不是真诚温馨的感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门铃响起时,易澄还恍神于幕幕往事中,心不在焉地拉开门后,愣住。
“易澄,”简若森笑容浅淡,穿着米色衬衫和黑色休闲裤站在她的家门口,“休息得好吗?”
“呃……好的,”易澄困惑地看着他,“随时可以工作的。”
“要出去吃晚饭吗?”他笑,端详着她,白皙清秀的面容透着淡淡红晕,眼神迷糊,柔软卷曲的长发落在浅蓝色的睡裙上。她的身后,还是那个温馨整洁的两居室,棕色地毯上摆放素雅布艺沙发,旁边立着原木书柜,一如往昔,“附近我不熟。”
不熟你个头,附近压根就没怎么变过!
“呃……”易澄鼓起勇气,“如果是工作餐,我就去,如果不是,我还想再接着睡……”
他绕过她走进家门,直径坐到沙发上,对她说,“坐”。
易澄愣愣地看着他,只好道,“要喝茶吗?”
“不必。”
两人一时无言,易澄颇觉不自在,她完全不知道他为何过来。以前,面对他,她总有说不尽的话题,加上他爱与她抬杠,两人之间都是热热闹闹的。如今物是人非,她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倾述、依赖,而他对着她也严肃少语。既然如此仅当工作场合上的泛泛之交就好,为何又偏偏毫无顾忌出现在她的私生活中?
“简律师,倒时差还好吗?”易澄问。
“嗯,”简若森递出一个蜜糖色泽的木雕,“送给你。”
那是一个人像木雕,手掌般大小,刀迹粗犷,纹理细腻。
那是一张满溢笑意的面容,五官寥寥数笔,却神韵尽出-那是她的笑脸?
易澄接过,双手握着木雕,触手都是他的温暖。“很珍贵,我非常喜欢,谢谢。”
简若森凝视她,良久,“易澄,对不起,”他的话语间竟透着些许紧张严肃,“我为以前的事向你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他在重复。
易澄宁可自己置若罔闻。
十年前,高二,班主任和他的父母问他是否早恋,他说:“没有,我以为易澄有抑郁,我作为班长想引导她开朗起来。是我自以为是判断有误,易澄真的是一个沉稳优秀的学生。”
最初,简若森视易澄为第一个研究对象-典型的抑郁症患者,怎能错过?一个初涉心理学,一个极度缺失爱,却偏偏扮演了医生与病人的角色。结果,医生越是了解病人,越是爱悯;病人越是跟随医生,越是依赖。年少之时最大的错算,不是在心理引导过程中将共情变成移情,而是在发现自己心系病人时,选择了终止疏离的方式。
当时,她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听见他的回答,伤痛难抑,几欲发狂。
然后,他随父母远居美国,再无音信。一个就在她身边呼吸、说话的人在某天忽然消失,周边没有任何事物改变,就只是少了一个人。高考后感冒发烧卧床休息两天,昏昏转醒时顿然泪如决堤,那一刹那,她终于清醒:她的木头,已彻底远离她的世界。至此,一个人走路,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看风景,如同他未曾出现过。
现在,她得到了一个道歉-作为这段短暂往事的结局。
现实按照正常的轨道行进,却不知为何令人如此……难过。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待心绪平静了,抬眸朝他淡笑,“简律师,是我应该感谢您的关心开导,谢谢您。”
他突然瞪着她,眉头皱起,仿佛……难以置信她的话,瞬间又恢复清冷,低头未语。
“简律师,我过得很好,希望你也好,”易澄以为他不信,“真的。”
简若森怔怔看着她,一刹那感觉忽近又远。他对她十年来的悲欢祸福不甚了解,她对他十年来的喜怒哀惧全然不知-以为故人归,竟成初相识。
“你好好休息,”他起身走到门口,“我相信,你开朗多了。”
“您倒是变得严肃多了,有点不习惯,”易澄浅笑道,“明天见,希望合作愉快。”
其实是……很不习惯吧……好像再也不是……那个人了……
律所的陈律师已在会所里陪简若森喝了一小时的闷酒,虽说回家陪老婆更有意思,但难得见到一只醉酒软绵绵毫无防御力的简大律师,怎么都得八卦一下。
“别喝了,律所还有一堆文件等着处理呢,”老陈感叹,“你向来是工作狂,没想到为了一个小姑娘推迟工作啊。”
“老陈,你怎么追到嫂子的?”
陈太太也是事务所的非诉律师,比老陈小10岁,极为古板正直。老陈一见钟情苦追三年后,两人甜蜜成婚至今。老陈一愣,继而得意,“我老婆?哈哈!我就是全心全意对我老婆好!她不喜欢的我都改!”
“她说不习惯我严肃,”简若森闷闷地说,“我得变回高中那样话唠才行……”
“跟人家解释清楚了吗?”老陈问。
“她看起来,”他的睫毛微颤,停顿了一会,“好像不需要答案了。”
“话怎么说?”
“她开朗多了,说过得很好,”他脸上掠过一丝模糊而荒凉的笑意,“你让我怎么说,只会徒增她的心理负担。”
“不挽回了?”老陈一路看着他默默读书拼命工作,熬过手术,又放弃在美当律师的机会,处置资产回国从头开始,一时间颇有感慨。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已有几分醉意,一会又拍了拍老陈的肩膀,“老陈,我资历浅薄,多亏你提携相助,我才能这么快在这里发展,我是真的感激……”
老陈想,这倒霉孩子绝对是醉了。
老陈扶起简若森摇摇晃晃走出会所,“Vincent,你新家在哪呢?观枫几号来着?”
“家?”简若森迷糊地抬起头,“观枫……16……”
老陈好不容易将简若森送到观枫路16号。他没想到简若森会住在老街道里,窗户竟然还透着明亮的灯光。老陈半猜半疑地正要敲门时,简若森突然扯住他。
“不是这里,导航错了……”简若森低垂着头,声音缓慢沉闷,“在观枫湖墅……16栋……回去吧……”
屋外,简若森一步步往回走,醉意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