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的天堂》砚飞

11、贫穷的记忆

　　贫穷的记忆，在事过境迁之后，像黑白片一样，能产生一种烟尘朦胧的美感，进而转化为辛酸而甜美的回忆。就像卢比，就像美元，就像人民币。
　　这一万块钱的一餐，陈数吃得索然无味，完全没有当年德寿宫的豪放与勇猛。
　　800元一杯的红酒，品出了苦没有甘。600元一份的牛排，嫩是嫩得多了，但总尽不了兴。
　　赵志成挺着圆圆的肚子提醒：“这牛肉吧，能量高，我还真不敢吃它。现在，我自己变成牛了。”他看着陈数和徐林，拿着叉子无聊地叉了几口面前大盘子里的蔬菜沙拉。
　　“胆因醇高，高蛋白的也不能吃。”赵志成边说边感叹，“才三十好几，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
　　赵志成说，他的发家史除了机遇、贵人，还有一大部分是用他自己的身体换来的。
　　“要谈生意，得陪客户吃饭。人家敬你酒，你不喝肯定不行。大家一起吃饭，不能让人干坐着，毕竟是你有求与人，酒是开门砖，你不敬人家也不行。酒不喝下去，话就套不出，话套不出，生意自然就难谈成。”赵志成感叹。
　　那时候，赵志成的生意刚刚开始。没有钱投入，酒都是整箱批发来放在公司，再帖上法文标签，请客的时候，赵志成就和人吹牛是法国某葡萄酒庄空运过来的。
　　“神奇的是多少年下来，也没有一个人喝出什么纯不纯的味道来。”赵志成对自己的生意经很是得意，“中国人，喝红酒，整杯整瓶灌。就算把人参果给他，也就是个猪八戒，难品出啥味来。”
　　赵志成的理论还真对了。只是，钱是省下来，他把自己的身体也搭进去了。“那时候我没想到自己也在喝，而且喝得还挺多。”
　　这些年，挣到钱的赵志成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性。开始请私教减肥，还找了个营养顾问。“她让我多吃这个！”赵志成用叉子挑起一张生菜叶子给徐林和陈数看。
　　发家后的赵志成，已经不是当年和他们在德寿宫里吃了八份烤肉，两份拌饭，十份小菜，以及N多火腿圆子的赵志成了。是的，现在他的胃是饱的，钱是满的，人生是圆的。饱得需要找营养师告诉他，一日三餐要改吃生菜了。他们替朋友开心，但总觉得赵志成吃饱了自己偷打嗝是一回事，当着他们俩的面，当众剔牙又是另外一加事了。
　　哪像当年，像当年一样随性自然。
　　那天，那天他们还喝了酒……那酒，清，清得能看到对方的脸。就像他第一次和左欣喝酒……
　　那是2001年的夏天。
　　左欣没能如愿以偿地辞职到杭州。主要原因就是陈数没稳定下来——陈数赖以留杭的国营企业，在他进到企业的第十二个月开始进行资产清算了。所谓的资产清算，其实就是破产倒闭的前兆。庞大的退休人员开支和企业的运营成本，让这个撑起一方经济的巨大企业不堪重负，年年厂值都是否数。
　　“国家前两年就介入过了，重组换领导都试过了，没戏。”一些在厂里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员工，淡定地接受着倒闭的现实。
　　厂子门口，张帖着资产清算的公告。
　　每天早上，总有一些入编的、聘用的、合同制的、临时工等在门口等着通知。大家在盼，盼着这个庞然大物，突然就满血复活，盼着厂里车间的机器都运转起来。这样，大家的生活才能继续下去。
　　那时候，左欣在老家的私营企业还算不错。
　　企业为了留住招聘进来的大学生，煞费苦心地提高各种劳保福利，领导慰问、住房保障都想得很周到。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左欣从原来的四人间搬到了二人间，到2001年夏天的时候，已经搬到了新造的大学生人才宿舍，分到了一室一厅的房子。
　　只可惜陈数的厂子里忙成了一锅粥，没有时间到她这里，和她一起改善改善这小生活。
　　刚回老家的时候，左欣几乎是数着日历过日子，每天趴在办公桌上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打印废纸上胡乱地涂鸦写字，有时候写一张纸的“数”。有时候写一些最近流行的歌词，也会学着读书时候“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样子划几句诗。写着写着，有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叹起气来。
　　陈数出现在她房间门口的时候，是一个周五。左欣刚吃完中饭，正准备回宿舍休息。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精神气爽地站在她的门口。昨天，左欣刚和陈数通过电话，他说厂里现在正乱得很，不知道何处何从，他周末不能来这里看她了。左欣正睡眼朦胧，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走到他跟前，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肚子：软的。
　　陈数眼神清澈地倚在门边看着她：“意外吗？”
　　“嗯。”原来是真的，左欣莞尔一笑，害羞地低着头说，“怎么都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明天是你入职的第一年纪念日，给你个惊喜。”他说。
　　那个下午，左欣工作时思维涣散，与同事说话时答非所问。她第一次觉得，这墙上的时钟怎么走得这么慢这么慢。
　　“他一个人那么远过来，我把他丢在宿舍里，他会无聊吧？”“他现在干什么呢？”“他不会看我一眼后就走了吧？”……左欣越想越感到呼吸困难。她苦苦熬过这拖拖拉拉的时间，终于等到了下班。
　　在马路这边等红绿灯的时候，左欣不停地向房间方向张望，她惊喜地发现陈数站窗台边看着自己。
　　进到小区，左欣跑过篮球场，躲避着小区里来往的汽车，跑到陈数面前时。陈数双手插着口袋定定地看着她笑。“笑得这么有内容，是想宰我一顿的意思吗？你一定饿了吧？走！我请你吃饭。”
　　“我已经做好了。”陈数狡黠地笑着。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陈数烧了三碗菜，旁边还放了一瓶清酒。
　　“试试？”陈数拉好凳子，让左欣坐下，“酒是我在杭州买了带过来的。”
　　那是陈数和左欣第一次喝酒，那酒清新甘洌。左欣举着酒杯，红着脸，透过玻璃杯看陈数。
　　喝多的陈数，讲起了他即将倒闭的国企，讲起他即将要进入人才市场的担心。他担心不能给左欣一个去幸福的小家，担心两个人的未来。
　　“有钱我们就买房子，没钱我们就租房子。”左欣没心没肺，“再不济，你到这个小镇来吧。不一定非要挤在杭州。”
　　“傻子，不用你担心这些。”陈数笑着双手捧住左欣的脸，亲吻他的眼睛。他的吻，把左欣弄得痒痒的，她笑着躲避。
　　那是左欣记忆里过得最快的一个周末，几乎和她的青春岁月一样短。他们白天赖在房间里看电视、看小说。左欣17寸的电视机，是她工作后的第一大电器。
　　晚上，他们手拉手走在夜色里的街道上，然后长时间坐在公园僻静之处的椅子上，左欣累了就会把头靠在陈数肩上，陈数伸手搂着左欣的肩膀。
　　那样，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