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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回首惘然今和昔(下) ...

  •   又是一年清明。
      寒食过了,寞於山上,细雨方歇。
      后山的机关早已拆去,有白衣的女子撑着纸伞,一步步走上这沉默的山巅。伞压得很低,遮住伞下人的眉眼。虽然雨已经止了,她却依旧撑着伞,纤细的身影走在苍翠的山间,如一个游魂一般,不发出任何声响。
      她一手撑伞,另一只手中,却抱着一坛酒。抱着酒坛的手指白皙而纤细,手中的酒坛却似比羽毛还轻。而她的衣领处,露出些微花枝的痕迹。
      她一步步走上沉默的山,山巅之上,荒弃已久的花圃之中,那一丛丛鸾枝却开得正好。
      今年的鸾枝,色彩比往年都要深重。那一丛丛艳红的花朵在枝头轻摇,似在欢迎她的前来。这样的红色的鸾枝,即使在邺国也很少见到。是因为那个人一直希望它们开成这样么?那么她带来的白色鸾枝,看样子并不被某人所喜欢呢。
      穿过那片花圃,过客静静停下了脚步。在花的深处,有一座坟墓。有墓无碑,只有一柄剑立在墓前,黑鞘的剑,在她到来时,微微鸣动。
      “我又来了。”她轻声,“你在这里一直停留……孤单么?”
      但是纵使发问,她也无法得到回答。那个秀丽的女子,只是展颜微笑,“我有很多事情,要讲给你听……一年没见了,我们共饮可否?”
      这样的自言自语,似是痴了,又似认真。她收起手中纸伞,在被雨水润湿的草地上放下手中的酒坛,然后从怀中拿出了一束鸾枝。她将那缀满白色花朵的枝条放在长剑前方。
      苏蘅知道在这种时刻任何言语都得不到回答,但她也同样知道,此时此刻,他一定在她的身边。拒绝回到风中而选择埋骨他乡的举动,就代表他不愿归去,不愿离开,宁愿永世羁留此处,也不肯以另一种身份存活。
      所以此时此刻他在她的身边,如他从未离开过,如她即使一度离开,也会时时归来。
      她轻轻笑起来,“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人把你挖出来,挫骨扬灰,还真是稀奇……对了,知道么?我又去清化了。”
      捉摸着对饮的人可能的神情,苏蘅举起酒坛,“想知道么?慢慢说吧,陪我共饮……”
      苏蘅知道邵隐好饮,虽是饮少辄醉,却乐此不疲。那家伙酒品也不太好,一喝醉了就唱歌,偏生唱得还与狼嚎一般难听,那对兄弟都是。她在那思绪之中微笑,喝一口酒。
      埋藏了三十年的美酒,如今只是谁堪共饮;如今,却又谁能共饮。
      她酒力甚强,每次斗酒,都是她笑看另两人失败,一如如今,她是胜者,她活着,而昔日三位挚友,也只有她一人依旧活着,将美酒倾于坟前。
      “我去清化了,你是个傻瓜,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那时不告诉我,以为我就永不会知道?傻子……”逐渐低微的声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举起酒坛,“不过,即使你是个不顾惜自己的傻子,纵使你不想和我再说话,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无法忘了你。”她展颜微笑,“阿隐,我回来了。”
      无人陪伴的共饮,什么时候才能沉醉?苏蘅想起那一年在惠远的南柯居旧址,她看见自斟自饮的叶瑾。许久没有消息,现在那个孩子去哪里了呢?她又想起当年三人共饮的时候,随口反驳的那几句戏言,居然一语成谶。她当年应该能发现什么不对……但是她没有去理睬,以为那两个人能够自己解决,或者已经解决了彼此关于国度的争端。她不知道萧茧的打算……不知道他为什么决定背叛,又为什么决定赴死。
      她不明白的事情那么多,虽然听起来可有可无,可偏偏都是要人命的事情。
      她坐在那荒弃的小屋前面的石桌边上,对着风中不存在的友人,轻轻举杯。
      当年他曾经吟过那样的诗句,纵马高歌均往事,轻书漫笔迩今缘,他曾经以为从此能够平静终老,能够放弃江湖中的生活,他强迫自己抛下仇恨,却因为抛下而使自己陷入了绝境。
      也许,那些理由真的是不得已吧。
      也许,只有她才是真的傻瓜。
      但是苏蘅也记得许多年前,第一眼看到那个白衣的少年。她骑着马儿,他徒步前行,她从他身边走过,戏谑地用马鞭轻轻敲了他的脑袋,他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他的眼睛,比天空,比海子的颜色都更加深远。那时她已经离开阳谷多年,但不知为何,又记起了幼年时她摘下的那串丁香。
      慢慢地模糊的眼,到底是因为醉酒还是眼泪?她不知道,如果她能再一次……再一次见到他,她会说什么,他又会说什么?或许那个傻瓜什么也不会说,只是像以前一样,微笑伸手。
      房檐下的风铃轻响,隔了好几年了,声音有些哑的风铃,再过些日子,就不会再响了吧。
      年复一年,这里的一切也必将化为尘土。
      她搬着酒坛起身,向那柄剑走去。花间的剑,花间的坟墓,她醉眼间,见那孤冢之前,有人拔剑起舞。细细一看,却又无人,只有风吹动一朵落花,只有坟前的剑轻声鸣响。
      是你来了么?不,你一直都在。
      她微笑,扔了酒坛,拔剑,“如今,让我为你剑舞。”
      但是她已经醉了,步乱了章法,剑不成攻守,醉眼之中,却似有白衣之人微笑拊掌。
      “小林已经回去了……你知道,他不回去,是为了你。如今诸事终了,他终于回去了。”她轻笑,脚下不稳,已然跌倒在鸾枝丛边。
      睡意渐渐漫上来,她依旧微笑着,放开了手中的剑,一任落花沾了满身。

      当最后一点星光被云层压下,夜色最浓的时刻,过客走近了小城。
      他来过许多次这里,也离开过许多次,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城门处没有卫兵阻拦。其实槿国的大部分城池都是这样,在那个人……那个恶棍死后,这里或许也差不多变得和其他的城池一样了。
      虽然没有卫兵,过客还是在城门处踟蹰。转目之时,城外那片梅林,最后的花海即使在最深的夜里,也还是绚烂夺目。
      他恍恍然想起多年前,他最后一次走进这座城池的时候,曾在月下见到一人剑舞。
      即使经过这么多年,那个影子依然清晰一如往昔。
      他的恩人,友人,兄长,他记得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而再往前,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那个人曾经为他拦下致命一击,并且因此重创。
      他同样记得那个人走出冰天雪地中白色的城池,白衣染血如落花满身。
      他报恩了么?林翎默默自问,他是报恩了,还是为那人复仇了?
      他什么也未曾完成,只是,只是用了他十年最好的年华,来看这一场场幕起幕落。
      十年之后他回到这一切开始的地方,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一切却也是这样陌生。
      青石的道路,湿润的气息,长街小巷,那些惯着青衣、言语温柔的人,抛开昔日仇恨的回忆,他记忆之中美好的槿国。
      柳断影家是否也搬来了这里呢?他走在通往旧时居所的路上,漫不经心地思量。
      天色已经暗到了极处,这是黎明前夕的黑夜。林翎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小院。
      春日已经到了,连这凌晨的风都如此温暖而柔软。
      这长久的旅程之中,他从邺的王城一步步走回这里。他顺着旧日的路途,在寒冬之时曾经登上寞於山,这可以说是见了邵隐最后一面么?他从前从来没有在冬天试图爬那座山。寞於的冬日几可与邺相比,清寒的风中,他看见那柄乌鞘的剑,傲然立在一山冰雪之中。
      那时他在坟前驻足,想要说什么,却知道人死后散入大地,已得解脱,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听见。他只是在那里站着,驻足良久,长揖而去。
      只记得当年他十七岁,邵隐二十岁,比他年长不多。那时他是默默无闻的复仇者,邵隐却是名满天下的流星门主。如今他抛弃了声名和江湖,再次渴盼返回故乡,而邵隐依旧被人铭记,却绝非是因为他之前的声名。
      也许,也许如果当初萧茧不曾背离而去,一切都不会是如此结果,他或许还不会回来,当年的友人,也可以相互言笑饮乐。但是他却知道,木已成舟,再想那些不会成真的猜想只会让人伤心。如今他们四散分离,即使再次相遇,也只会如熟人般问候致意,再回不到过去携手并肩。
      他站在院中,看着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这半年来,或许是因紫茗无意一指,或许是因为他心中已无挂碍,林翎发现自己的力量在一点点恢复。虽然不比当年,但是也非先前毫无自保之力的样子。如今他回到这里,虽然伤痕累累,虽然心绪苍凉,但是他毕竟已经归来。
      天边染了红霞,云层逐渐散去,天色慢慢亮了起来。屋中亮起了一盏灯。
      这是他在焱城看见的第一盏灯火。
      在光晕之中,窗上映出一个半身的剪影。林翎仔细辨认,那个身影……似乎是个女子的模样。林翊也成婚了么?或许他的孩子比青楚还大也有可能啊。
      他站在门口,思绪万千,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屋门开启,走出那个他记忆之中的人。
      看见陌生的人站在院中,吃惊的却是林翊。
      那个过客青衣洗得发白,风尘仆仆,面色苍白而憔悴,更重要的是,他只有一只左手。
      林翎看见对面的人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十年之后,林翊还能认出他来么?还是,他只当他是误入此间的迷途过客?
      林翎沉默,林翊原来就漂亮,如今看来,更增添了英挺。他看着那个年轻人走近自己,压抑的沉默持续了片刻,他不开口,林翊也不开口。
      应该做些什么?扑过去抱住对方,还是怎么样?林翎一时不知道应当怎么做,而林翊却是轻笑,那个沉静的年轻人,露出笑容的时候,和他少年时分的样子,又有了奇妙的重合,“进来吧,”他向林翎伸手,“天气还凉,在外面呆站着,看着怪傻的。”
      林翎笑笑,随着林翊进门。屋中温暖,有清粥的香味。林翎还是不知道用什么开场白比较好。这么多年的分别之后,再次看见自己一直思念的双生兄长,他有千言万语,却无法用言语述说。
      “怎么了,呆呆的。”林翊笑笑,原本不爱笑的人开始微笑,却意外的谐和,“我记得你十年前还是很爱说话的,现在怎么什么也不说了?”
      还是那么刻薄,林翎微笑,取出怀中的吴钩,放在桌上,“扈稽……如今和吴鸿,终于可以再相逢。”
      那个年轻人怔了怔,突然上前,一把将他抱住。
      “哎呀呀,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女子朗朗的声音从一边传出,林翎面色飞红,轻轻推开林翊,“这是……嫂子?”
      “闵敏,内子。”林翊笑道,“这是我弟弟,林翎。如今你们可是识得了。”
      那个女子看看林翎,微笑,“小叔气色有点憔悴,看来是走了很远的路。我去烧水,总要为小叔接风洗尘一番。你们先叙,听闻小叔在江湖中颇有盛名,我也想知道一下江湖中的故事呢。”
      林翎窘迫,“不,不必费心……我还得找柳断影他们接回楚楚,还得找地方住……”
      林翊看他的样子,不禁发笑,“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似乎是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你的屋子一直给你留着。”
      林翊回到屋中,将另一柄吴钩取了出来。两柄吴钩放在一起,哪个是扈稽,哪个又是吴鸿?但是尽管这么多年过去,扈稽和吴鸿,却一定能够相逢。
      林翎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易容来到这里的时候,林翊到底认出他没有?林翊是一开始就认出他来,还是最后才认出他来?他当然不敢追问这种事情,如果得到的答案不好,总会让自己败兴。而如果林翊一开始就认出他来,那就是他当年一直让兄长不安——那也是他的错。如此想来,当年的事情,却还是不要再提起的更好。
      而回到这里,当年那些事情,一幕幕都变得模糊起来。少年时代的恨意如今已经随着仇人的死烟消云散,他面上的伤痕已经不容易看出,除了一臂缺失,他与常人也没有了太大区别。放下过往,放下恩仇,他只是个有一笔小钱的平凡人。当然,那笔小钱也归功于过去几年间他开的酒馆,和昔日在流星门时存下的银钱。
      林翊看着他,依旧是沉静而平和的神情,他笑笑,轻轻唤出了从不曾唤出的称呼,“哥,真是……好久不见。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是,即使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他知道他已经回到他离开的地方,他知道不久之后他会与成舒重逢。就像当年他曾经许下的誓言,说扈稽和吴鸿总有一天会相逢一般。如今他已经归来,世事如何,再与他无关。
      他已经得到了他需要的,他是个幸运的人,付出总有回报,而希望也总能得到满足。
      十年的时间,他得到的,远逾他所付出;他看着这一幕幕悲欢离合,而他自己的故事却早已结束。虽然如此,他却花了十年的光阴,才能再次回到这里。
      林翎推开窗子,看见下弦月挂在天顶上,天色逐渐明亮起来,它还是那么开心地笑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回首惘然今和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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