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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随取倾杯可共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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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继续着他的旅途,焱城不算太远,风餐露宿,一路行得却是极快。在焱城门外之时,正是三月初十。
林翎走到焱城门外时,天色方近黄昏,焱城城门却已关闭。他看见外城的门墙上贴着邵隐的图形,又是常见的通缉文书,想邵隐那帖子定然已经送到。
城门紧闭,林翎知道平常城门从不这么早关闭,于是这肯定是邵隐的错。
那个人已经做了多少这种傻事了?
少年林翎咒骂一声,想只得等明日——但他突然又想起林翊。在那之前先回去一趟?林翊也许不会同意自己那么做,但是他不得不去,林翊不会了解也不用了解那是为什么。
他在一棵梅树下坐定,看着上弦月一点点爬上来。
林翊现在在做什么呢?
林翎有一点胡思乱想之时,看见一个白色的人缓步走至城门。还未入夜,那白色的人影却已有些虚幻,几乎是一个亡灵的影子。
“这画也太次了一些,全无我的神韵。虽然给他们好几张范本,还是没有一个足以画出在下的画者啊。”
林翎觉得那个人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大了,他跳起身子,落花散了一头一身,“都是你这人自以为是,害得我也进不了城!”
白衣的人这才似注意到他,左看右看,“你认识在下?我们曾经见过么?啊,在下友人仇家皆不少,仇家也常记不清长相,如果要寻仇,不必客气,来罢。”
林翎叹口气,“我……我不是来打的。”
或许是因为打不过?上次牧归舟一事后,林翎已知彼此实力差距,不敢轻言比试。
听了他言语,白衣邵隐淡笑道,“原来是小林啊,你又换了张脸,在下没认出来。怎么,你可是要认输了?”
林翎道,“我可不会输,你最好寄希望于我心地好,不呼喝你去干什么坏事。”
“好,很有志气。”邵隐笑道,“如今城门关了,你打算怎么进城?”
林翎道,“无甚要紧的,明日开城门进去便可。我是本地人,和守卫说说也便罢了。倒是你——”他忽发觉邵隐面色异常苍白,“你受伤了?上次你为了救我——”
“少自以为是了,我只是一时大意,被牧归舟那混蛋赚了一掌罢了。”邵隐笑道,“以我的身手,这城还怕进不去?”他抬头估摸城墙高度,道,“若那些人和我一样精明,城墙上估计撒了铁蒺藜。但是以我功夫,那些本是无用。到半夜我就进去,再惊动人,就是我的耻辱了。”
林翎听邵隐言语,觉得他有些大言不惭。少年嗤笑一声,坐回梅树之下,闭目养神。
他终于回到这里来了,一墙之隔,便是——他的心跳得急了,但是他现在还进不去这城池。即使进得去又待如何?去看林翊?去了之后还能回还么,杀了顾不醉以后如何?
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打算过之后的事情。
那么我是醒着见你,还是在梦中见你,还是人海茫茫,你我兄弟永不相见?
他闭着眼,世界相对于他便是虚渺的;他睁开眼,这虚渺之中也便生出现实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分不清楚的过去、现在、未来,于是一切也成了混沌,混沌之中的一切都是晦暗的,只在那最中心的所在,在那混沌的内部,破出一点光来。
火,铺天盖地压下来。
他猛然惊醒。
火光消失了,只有月色抚在身上。半个月亮的色泽与火焰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而在半梦半醒的时刻,那点微光也变成了火焰。
少年林翎再无睡意,睁眼时见邵隐斜倚在一棵树上,落花掉了满身。
林翎看见邵隐怀中抱剑,微皱的眉头略带一些痛苦的意味,而唇角也似有暗色点染。他的伤不轻,却还是要继续这危险的赌博。
他不仅有些敬佩那人了,一种完全不知是何处来由的情感。林翎看见邵隐也睁开了眼,那双眼与夜同色,与他相视之时,他转开了目光。
忽地,在一片静寂之中,他听见邵隐道,“是时候了。”
你之前不能杀死他,是因为这还不是时候。如今正是时候,如今已经到了命定的一日。
邵隐的自语与他记忆之中的语句意外契合,那种相似的感觉——但是并不相同。
曾经有人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于是三年前那还不是时候;摧折凌辱,你无法杀了那个人,是因为那还不是时候;逼迫流亡,你无法归还,也是因为那不是时候。而如今时候已到,是复仇的时刻,三年的隐忍,只是为了这一刻,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邵隐又说了一声,但言语之中为何带着叹息?林翎不知道那代表什么,也不去追问,而邵隐站了起来,就着月色,拔出了剑。
剑的银色映在月色之下,似是微有些不安的感觉,邵隐轻轻抬手,那剑便低吟一声,剑鸣让他怀中的钩也铿然作响。
白衣银剑,左手的黑鞘看起来格外真实,而那剑在明月之中沉默着,不知为何有一种感伤的意味。林翎觉得脸上的伤痕伴随着这种心绪,在清寒的春夜之中开始隐约作痛。
邵隐一手拔剑,只是平举,就在风中任落花满身。
当林翎开始认为那个人只会举着剑锻炼臂力,直到他认为可以进城的时刻之时,长剑有了动作。那动作轻而缓,不惊动剑上飘落的一片花瓣,而那剑法之中没有霸气,却有另一些让少年无法转开眼睛的东西——那是一种至柔的强力,就如同水一般。曾经有一个人告诉过他,强极则辱,刚者易摧,舌头胜过牙齿,滴水能穿大石,只有做到水的地步,才能无坚不摧。
但如今的自己,又能做到几分——真的可以胜过那个人么?
怀中的吴钩鸣动不休,林翎轻吸了一口气,看见邵隐收剑入鞘。
“你在怕我?”白衣人轻轻开口,唇角略浮笑意,“又没有揭穿你,又没有让你被牧归舟打死算了,我有那么可怕么?”
林翎一时窘迫,不知应说什么,久久才道,“你,你今年多大?”
邵隐淡笑,“二十岁,看起来要老一些也说不定,我最近准备留唇须。”
才二十岁,比自己只年长三年?林翎问,“那,那你学了多少年剑?”
白衣的人在月光下一笑,“人和人不一样,小林。”他顿了顿,“我并不是在学剑,我就是一柄剑。”
“为什么?”林翎追问,“你是为了什么,才让自己成为一柄剑?”
“不要对这些事情关心太多啊。”邵隐道,“刺杀不是单纯武艺的比拼,武艺高也不一定会取胜。你这样光想着我有多强,临阵退缩怎么行。”
林翎闭了眼,有些无力地撑着一边的树,“我不会输,”他最后道,“无论如何,我输不起。”
“那祝你好运,我先行一步。”邵隐摇一摇手,拂去一身落花,走到城下,轻轻敲了敲城墙,“可恶的牧归舟。”他低声道,“早知道就不硬接这一掌,差点死掉。”
他的伤真的不轻,林翎暗忖,当日牧归舟缘何会对自己下杀手,之后又干脆放过真的邵隐而离开?
他的疑问压在心中,却无法向任何一人提出。
邵隐一身白衣,黑夜之中甚是醒目,就顺着城墙向上一纵身,几是见起不见落的身法。林翎看着那白衣年轻人消失在城墙上方,怀中的钩终于不再鸣响。
他抬手额边,面具下的前额已经汗湿。他揭下面具,擦一擦额上汗水,手指又碰到面上伤痕——曲折蜿蜒,毁坏他面容的伤,经过这么久远的时日,依旧无法淡化,刻在脸上,也刻在心里——让他无法忘记,但又不愿想起。这两种不同的情感纠缠在一起,汇成他眼中永远无法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