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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旧游可曾思故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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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从官道上能看到清化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雪。
这是风之国度冬日来的第一场雪,如同多年前他走来这里时一样,漫天银雪之下,那座白石的城池矗立风中,仿佛刚从天际落下,而未曾立稳根基。
林翎走在官道上,因为周遭寒冷而轻呵手心,成舒走在他的身侧,那个女子背负刀剑,在走近这座城池的时候反而更加沉默。
雪愈发大了,这也和多年之前一样,林翎几乎认为下一刻那个白衣的身影就会走出城门,走进这漫天银雪之中的一片凛冽。那凛冽之中带着暖色的白衣,那个孤高却又随和的年轻人,林翎甚至怀念当时被一拳打在脸上,只因为他为了那个人出手的感觉。
那时他曾因之气恼,如今风雪迷了眼睛,白色的城池之中,却再也不会走出白衣的身影。
走得近了,那座白色的城看来更加高大。林翎看一眼成舒,女子平静的神情却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对。片刻,成舒笑笑,“看我做什么,嘴角有饭粒不成?”
“我只是觉得你在生气,”林翎轻笑,“天这么冷,还能生出气来。”
“燕逸秋会再来的,我的仇家只会越来越多。”成舒幽幽道,“我如今无法联络到萤的旧部,当年我埋下的暗桩也大多被萧茧除去。我手握的,只有五年前那一份密卷。到了现在,我甚至不知它还能换得什么。”
林翎沉吟,“连永恒蓝蓝筠清都已经回去了,那份密卷上流离的贵族,真的不知还有多少。何况如今邺国弓月城与清化城这样对峙,这份密卷的用途可能更……”
成舒笑笑,“何况按照苏城月所说,邺王已经离开,而紫茗,只会把它抢走。除非我们杀掉紫茗,否则我们根本没有一谈的机会。”
林翎叹息,“你又这么说。阿舒,你自己都说过你父亲当年是他的败将,如今……你有把握么?”
成舒神色黯然,“我知道……但是我无法抑制,如果我看见他,甚至不知道能说什么。”她抬起头,任风雪割在面颊上,“青氏不像萧氏……我们已经天地不容。”
林翎道,“我有个念头……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阿舒,我想易容成邵门主。”
成舒惊讶,“那样你会有危险!江湖中人只知他失踪,知道邵隐死讯的人并不多,加之他昔年树敌也多,难保不会牵连与你。再者,你也曾说过,他当年最盛之时,在清化这里仍是失败负伤而回,你做事情要想想后果!”
林翎笑,“阿舒,你都不怕危险,我又怎会害怕。楚楚交给林翊,我可以放心。”
“唉,”成舒叹口气,“那你把我扮成苏城月好了,即使你我都是假的,至少还能吓吓他们。”
林翎哭笑不得,“作为苏城月,你未免太高了一些……何况紫茗要见的也是你而非苏城月。我们先进城罢。”
成舒笑笑,“何况,要进将军府,说不定还得通过那个半疯的蓝筠清。”
言语间,已经到了清化城脚下。白石的城池高耸入云,林翎抬头看了一眼,这高大的城墙让他觉得有些虚假。从东边的官道走进城池,守门的兵士戴着狼皮的手套和帽子,看起来很暖和。他们沉默地放过了异国来的客人,不似阳关,这里的兵士是沉默的,甚至连这座城池也是沉默的,只有北风从门洞吹过,呜呜的声响,如厉鬼夜哭。
这一座曾经染血的城池。
多年前林翎在远方遥望,邵隐从他不曾踏入的地方走出,这座城池在他的远方,遥不可及。
如今他走入这座白城,却没有任何和当年相似的感觉,这座城池即使在他的脚下,也仍然不可触摸。
邺国的人丁本就不如六国兴旺,纵是王城,也没有多少行人。加之初雪未停,大多人在家中取暖,街上积雪尚未打扫,走在上面,这长街之中就只有他们行走的声音。
成舒低声道,“随时小心,邺国不禁私斗,没有人会插手帮忙。”
林翎微皱眉头,“即使是贵族?”
“是,生死不论。”成舒低笑,“这倒也是我佩服他们勇气的一面。”
又行了半刻,林翎远远看见小山上有白色的宫城。山下几间客栈酒馆,没精打采地半垂着酒旗。成舒看了几家,不由笑道,“胆子还真大。”
林翎定睛,见面前那家客栈打着大大的萤字招牌,也笑道,“倒是不知是不是圈套。”
“纵然是圈套也无妨。”成舒道,“这里的人倒都习惯了,一个两个圈套算不得什么。城西怀梦阁曾是我们的地盘,但是如今那里已不安全,并且——”她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谁又允许自己的夫君去花街住一晚呢?”
林翎笑,“也是。不过若是再打起来的话,说不定得喝西北风露宿雪地。”
二人站在屋檐下闲谈,这是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天尚未十分寒冷,雪水顺着飞檐滴落下来,在积雪上打出坑洼。走进客栈,里面也无什么住客,店主是个从卫国来做生意的人,有着色泽略浅的眼睛。他又当店主又当掌柜,还兼任跑堂,林翎见了这架势,又有点想打退堂鼓。成舒倒是笑笑,把他拉进去,“店家,上房一晚多少钱?”
那店家立刻化身掌柜,算了一算道,“六十文一天,包没有虫子老鼠。若是住得久了,二十天一两银子便可。这里只供热水,要吃东西请去对家饭庄。”
“价钱还算公道。”成舒点点头,“如果有仇家来砸店怎么办?”
店家随随便便地道,“照价赔偿。我是个公道的人。”
林翎忍笑,“若是我们不幸死掉呢?”
店主似乎并不觉得这说法晦气,仍然笑眯眯地,“看到这些新桌椅了么?上一个死掉的客人,没人来为他付店费赔钱,他的细软自然就抵账了。”他露出狡黠的笑容,“所以,两位客官还是保重为好。”
成舒与林翎面面相觑,成舒笑道,“不会把仇家引来便好,我看这店家也是高手。”
“不会不会,生意人。”店家笑眯眯地伸出手,没有任何练武的痕迹,只有多年劳作留下的茧子。
林翎微微眯了眼睛,笑道,“店子取这名字,有什么用意么?”
“有啊。”店主道。
成舒微微敛了目光,店家似乎没有发现,仍然笑嘻嘻地,“我是檀瞻那边来的,卫国人。萧公子让我在这里,帮他注意一下王上的举动。不过王上走后也好久没有公子的消息,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放弃追求了。”
“他没有放弃。”成舒淡淡道,“他只是死了。”
店主似乎有些惊讶,“这位小娘子,这消息是从何而来?”
成舒面无表情地道,“因为杀了他的人正在追杀我们。”
林翎一惊,看向成舒,成舒眨眨眼睛,“不知店家是否知道江湖中事,如今未知主人正在追杀在下,所以让我们住店可能得不偿失。”
林翎叹息,“阿舒。”
那店家笑嘻嘻地,方才的惊讶也一扫不见,“你们既然不怕死,又不是来寻我仇的,我一个生意人怕什么?人的生意鬼的生意不都一样做?”
“真的不怕么?”轻柔女声,缠绵刻骨的槿国口音,黑袍的女子收起纸伞,走进店中,“我也要住店。”
风帽遮住大半面容,微抬的手中,略现一道鲜红的剑痕。腰间佩剑,手持纸伞,未知主人燕逸秋如她所言,尾随他们而来。
店家却不在意,“一日六十文,若住得久了,二十天算一两。”
“呵呵。”她启唇轻笑,掷去一枚银锭,足有两三两,陷进柜台里,“够了么?”
店家眉毛微微一抬,“弄坏桌子,是要加价的。一百文。姑娘离店的时候,再找给你。”
“真贵。”燕逸秋娇俏一笑,“诸位,暂别。”
林翎与成舒面面相觑,有个随时想杀自己的人住在隔壁,真是件令人不快的事情;但是应不应该先下手为强——他们都承认自己之前从来没考虑过类似的事情。
店家啧啧两声,“出手大方,人又漂亮,做生意的最喜欢这样的客人。”
林翎失笑,“既是有了这样的好客人,我们还是不住这里了为好。”
成舒道,“你怕了么?”带些嘲弄,“就像她说的一样,你觉得我们打不过她?”
林翎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成舒冷冷道,“那我们不如先下手杀了她!”
店主打个呵欠,“别顺便把我的店子砸了就行。”
林翎苦笑,“未知主人怕也想到会有人这么做,她擅长用毒,怕是已经布置好了,就引我们过去。我们若是去她那里,倒像是自杀的举动。”
成舒似笑非笑,“你这不还是在害怕么?”
林翎苦笑,“阿舒,这一行冲突能省便省,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多。若是她刻意找茬,我们也别放过便好了。”
成舒道,“也好,明日我们到将军府,我不信她还能跟去。”
林翎暗忖,怕是没有什么地方燕逸秋去不了。
后堂烧的水开了,二人拎一壶水上了二楼客房,插好房门。炉子里填了木炭,却没有生火,邺国的冬日比起别的国度要冷得多。点火许久,屋里才逐渐温暖起来。渐渐屋里暖了,林翎开窗,天色已晚,天空是暗红色的,在一城零星的灯火中,有血在云层之上涌动的感觉。
但是从天空飘落的雪却是纯净的,没有一丝污秽的白。林翎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走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就在下雪。
微微有些寒意了,他半掩了窗子,留地方通风以防止被炭火气熏倒。成舒坐在床上,“吃点东西先睡罢,明日还要去拜访将军。”
“答应我,”林翎道,“明日不要先动手,我会努力让他改变对你们的印象,并且……”
“我知道你担心我,”成舒道,“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
“哎呀呀,在我耳朵旁边商量杀人,勾起我的好奇了。”
半支的窗闩被挑起,滑落,黑袍的女子就坐在窗边,一手撑着纸伞,檐上的雪水滴答在她手持的伞上,那只受伤的右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怀剑。
这个女子,全身都是兵器。
黑袍的女子回转头来,盈盈一笑,“青城主,上次可是我被你占了便宜去,这一次,逸秋不得不讨回来。”
成舒淡淡道,“若是能讨还去,随便未知主人。”
燕逸秋把玩手中的小剑,风帽之下,神情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我或许可以改变主意,告诉你雇主是谁——想不想知道?”
成舒不动声色,“哦?”
“我这里有两种毒药,流华和不归,二者择一,如果你活下去了,我就告诉你那个名字好不?”
成舒冷笑,“用性命赌一个名字?”
“其实赌不赌都一样。”燕逸秋自得地道,“怎么样都是一样,反正一百年后谁都要死,早死晚死也是一个样。”
成舒冷冷道,“那就滚。”
燕逸秋咯咯笑道,“你要将选择的权力给我么?你可知道你值多少钱?”
成舒面无表情,“我又不会卖掉自己,知道那些毫无意义。”
燕逸秋笑,“可惜我是收钱买命的杀手,知道这个对我当然很好。青城主,你比我当年杀掉的顾城主可是贵得多啊——足足十八倍的价钱,一百两金子。”
成舒挑挑眉毛,“我居然这么值钱?不过我似乎没有听说过什么姓顾的城主被杀的事情,不会是你杜撰的罢。”
林翎的手指攥起,“你说的是顾不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