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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吹笛青衫不令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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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翎轻轻叹了一口气,已经有了打算。他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天幕阴沉,高台下渐渐聚集了人。认识的与不识的,他不希望在这里见到林翊,但是林翊又一定会前来,即使他不愿意让林翊看见这一刻也一样。
林翎漠然地看着聚集的人,城主若是没有要挟,他们是绝对不会来的罢。只是,看来城主的余威仍在,这一些人,怕是不来不行。
而满目的青灰之中,却不知何时掺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林翎一惊,看着那一洗白衣挤入前排,但却似没有人发现他的不同一般——邵隐面容平凡,若不与他对视,任谁都会忽视这个人。但林翎又看见邵隐与他对视的目光,深蓝色的眸子,有如暗夜天幕。
相信我。
他看见邵隐口型比出字句。
但是如今我已经一败涂地,难道你还要前来送死?纵是顾不醉不知你,难道牧归舟会不知你不成?“快逃。”他也动了嘴唇,“快逃啊。”
而邵隐坚定地摇了摇头,目光不再交汇,人群之中就似乎突然少了一个人。那领白衣依旧在人群之中,但他不明白邵隐这是为何——怀匕还在,但是他必须等待。
人群越聚越多,天色越来越明,他终于看见了林翊。
不紧不慢,从长街的尽头走来,一袭青衣,这长街成了他的背景,他就是从那暗夜的画卷走入白昼的翩翩少年。
林翊不言不笑,眉间有着郁郁不平。林翎看着林翊走近,想要藏起自己,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这高台之下,任一人的目光都不能撼动他分毫,只有林翊,他看见林翊,就觉得自己被人剥得赤身裸体,无处可逃。
但他又知晓,这一切只是顾不醉的玩笑,它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立足之处,让他无法逃脱又无法反抗。
他必须反抗,而那时虽是你我兄弟相见之时,也必是你我别离之日。
生无可恋,死又何憾?林翎平静了心绪,看着一乘软轿从街角转出,到了台下。他看着顾不醉从另一侧登上高台,又登上小台。顾不醉没有带任何贴身的护卫,除了一个高大而俊美的年轻男子。
牧归舟。
任何人都须仰首才能看见他们,而他们只要俯视,便可看见一切。
林翎被捆缚许久,更兼站立至今,双脚已然有些麻木。他安静地在绳索之中活动手足,下一刻,就是他一击得手的时刻。
纵使不成功,也是死得其所。
少年林翎思度着,唇角微涌笑意,但在他毁坏的面容之上,所有的笑容都变得狰狞了起来。他看见牧归舟神色肃然,隐隐竟有杀气。今日会有人死,无论如何。
他忽地看向顾不醉,高声道,“顾城主当了宦官之后,是否还找了牧统领与廖刑司侍寝?”
他离那二人甚远,牧归舟凌空封他哑穴,一番话却已说完。人群中涌起哄笑,转瞬又都噤了声。林翎此刻虽被封住哑穴,却决不退缩。
顾不醉道,“归舟,你动气了。”
牧归舟收回手,淡笑道,“晚生不敢。”
但林翎分明看见,那一刻牧归舟微敛了眉,目中杀意逼人。他发不出声音,只听见顾不醉道,“听说你抵死不招。”
林翎不言语,他本想讥嘲几句,但牧归舟抢先封了他哑穴,他有口说不出。
顾不醉又道,“昨夜我收到了情报,罗九山已经死了。”
死了?先生——林翎一时愕然,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如果先生死了——如果先生死了,他是逃脱了顾不醉,但是自己不在先生身边,就如同他之前的弟子,已经先一步离去一样。
“罗九山已死,我就不好对他发难。你的另一位同伴,流星门主邵隐,去了何处,你还不肯招?”
他本人就在此地,还用得着招?林翎冷笑,反正无法言语。他虽身受重伤,并被捆缚,但此刻他绝不屈服。顾不醉神色微变,“林翎,你兄长也在此处,你不怕我杀了他?”
林翎依旧冷笑,想说“你敢么”却又无法出声。他看向侧面,远远站立的青衣少年怀抱吴钩,吴鸿,他的意思是一定会复仇。而林翊目光清冷,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没有,而是投向一个遥远的所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林翊的声音从高台下,从那遥远的地方传上,“顾城主之能为,林某是见过的。不知顾城主又是否见过剑神令之威?”
这是绝妙的一击!林翎暗自叫绝,在这众人的耳目之下说出自己手持剑神令,顾不醉忌惮人多势众,必不能将林翊如何——所以是时候了!
林翎在沉默之中,一运内气,绳索寸断。他左手摸出怀匕,一纵而上,直取顾不醉。谁也未料他遽起发难,只有牧归舟侧身拦在顾不醉身前,一抬左手,林翎强抬右手相抗,已然废去的右臂发出骨骼碎裂之声,少年左手怀匕仍是直向顾不醉咽喉。
但是他气力已竭,顾不醉只用一只手就抓住了他的匕首。
“困兽犹斗,我还是小看你这将死的人了。”顾不醉露出淡笑,但笑容立时凝结。
他言语未完,胸前忽地冒出一截剑尖来!
“背后刺人本非我所愿,顾城主作恶多端,我只是要你的命。”低沉言语,剑锋一绞一退,在顾不醉大张的嘴眼之后,林翎看见邵隐,依旧冷定的深蓝色眼睛,那个年轻人一剑刺死顾不醉,白衣犹未染尘。
“暂先别过。”所有人都为那突然的变故而惊愕之时,邵隐道,翻身掠去。牧归舟此时方放开林翎,低喝一声,遥遥一掌击去。邵隐身子在空中滞了一滞,坠下人群。林翎吸着冷气,他右臂两根骨头已被牧归舟大力折断。牧归舟不立时去追邵隐,抬手解开林翎哑穴,“你必须留下一样东西来赎你的罪。”
如此罪业是谁先造下?林翎不由想笑。他左手紧握怀匕,对着右臂便斩了下去。
反正那条手臂也用不着了,做个人情送给你。
他的右臂齐肘而断,鲜血喷涌而出。少年面上毫无表情,“你满意了么?”
你满意了么?血止不住地流出来,他丢弃了手中的武器,用左手去掩,但是却没有办法止住。断臂处的痛楚并不要紧,但是那之前一直存在的手的痛楚依旧存在,它们从来没有消失过。
牧归舟道,“我不可能满意,但是现在有一笔更大的账等我去算,我不能白白放走你而已。”
是说邵隐?以方才的架势,邵隐是又挨了牧归舟一掌——但是见到杀人,城里的居民大多鸟兽散了,在那片空地之上,已经没有那个白衣的身影。
但是邵隐又如何能坚持下去?林翎左手拉住牧归舟,道,“你要找他,先踏过我的尸体!”
“你以为自己与尸体有什么区别么?”牧归舟言语带上愤怒,抬手时劲风鼓满袍袖。扬手一掌,在林翎心口一按。林翎只觉胸中一阵刀割也似的痛,身子被击得直飞出去,落在高台之上。牧归舟阴沉面色,拂袖而去。
林翎挣扎着要爬起来,但是他几乎已经没有余力。血气乱涌,冲出喉头,他大口咯血,周围的一切似乎模糊了起来,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是清晰的。有什么人从一侧的台阶上走了上来,脚步是轻的,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林翎……”他听见了一声呼唤,声音不大,但是让他一惊。
不,林翎早就死了。他咽下口中的血,努力用一臂撑起身体。他的内息已被完全打散,不住呛咳,身上的伤苦痛难当,但是他如今已经自由了。
“我只是……以令弟的名义。”他没有去擦拭唇边的血迹,断臂处流出的血也已染红了他的衣袖,“对不起,我必须去找门主。”他凝聚起最后的力量,淡淡道,“青鸟,在此别过。”
林翊没有跟上他,少年走上大街,朝着城外走去,愈发头昏眼花。没有什么人在周遭,没有什么人看见他,他一步步走向城外,看见前方的地面零落的血迹。
邵隐还好么?你可一定要活下去——今生难以相报的恩情,容我来世再报。
他的神志愈发模糊,几乎看不清道路。但是又怎么能死在林翊找得到的地方呢?他转了步子,不再在大路上行走。他在那乌沉沉的天幕之下,听见远远有一缕笛声,不绝于耳。
眼前的世界恢复了色彩,城外一林绽放的花朵,在风中落下枝头。
一曲梅花落。
这一曲笛,又是谁人吹起?
林翎回头看了一看,落了一路的血迹,告诉所有人他的行踪。而在前方等待着的终结,却早已变得没有那么可怕。
笛声伴着他的步伐,渐渐清晰。他看见远方有一个青衣的影子,缥缈而虚无。吹笛的人是谁?这里不是邱国,不好丝竹之乐,那么吹笛的人是从邱国来的么?
他的神识又有些模糊了,不自觉向着那个人走去。
青衣的人吹笛之时,有落花散了满身。青色的人与浅绛的花朵相配,显得极不真实却又现实存在。林翎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差不多止了出血的伤口因为步履蹒跚而绽开,又流出血来。而那吹笛的人似是终于看见了他。笛音止了,吹笛人拿开手中竹笛,“没有想到,你却是能够生还的人。”
廖明冶!
林翎心底微惊,但如今如何已是无妨。
“嗯,顾不醉死了。”他疲倦地道,“连牧归舟都已经跑掉了,我看是没人想着给他收尸。”
气氛忽地一凛,廖明冶手中一支竹笛顿然点在他的咽喉处,“你杀了顾城主?牧归舟在场,他又如何能放你动手?”
林翎几乎喘不过气,身子不受控制地下滑,但他强自站定,道,“不论杀他的人是谁,他死了,你不为他收尸,他大概会被林翊乱刀分尸了也说不定。——哦,你可别动林翊,他手里有一面剑神令,人人都知道了。”
林翎言毕,闭目待死。而廖明冶却收了竹笛,冷凝气氛消散无形,“给他收尸干什么,他干了那么多恶心人的事,分尸还便宜他了。”
虽是漫不经心一般的话语,却似乎有一点微妙的含义在其中。林翎抬步欲走,听见廖明冶悠悠道,“即使他做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只要犯不到自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妨,甚至不用打听他到底做过什么。人只要欠了一点恩情,就有还不完的债。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相比我这看戏人而言,牧归舟那个傻瓜是不懂——哈,他要是知道顾不醉做过什么,会羞到辞官也说不定。我想他是不知道的,毕竟京兆统领是个很让人羡慕的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