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集会]旧梦》栖沙鹤

1、旧梦

　　（一）
　　一百三十三岁诞生日那天——也许，莉莉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终于踏出自己的小树屋，打算去搞点龙鳞、蓝蓝草什么的回来，好继续自己三十三年没点突破的药剂调配。

　　三十三年没出过门的魔女在自家门口森林里就已晕头转向。如果说莉莉的药剂调配能力接近于零，那飞行魔法也没好上多少，她试图抓住风上到树梢看看，却不幸被甩了下来。在自家门口森林里这么狼狈的成年魔女，她恐怕是头一个。她那大概被失败药剂糊住了的脑袋在地上磕了一下，终于有裂开的倾向，于是，莉莉想起来她最擅长的是驯兽魔法。

　　啊，果然还是养只能干活的宠物更好吗？

　　莉莉路过那个村子的时候，收割祭品的龙大概离开没多久，除了龙焰噼噼剥剥的声音，非常寂静，偶尔有什么倒在地上发出“哄”的响声，残存的生命迅速被吞噬烤焦，但莉莉不怕这个，她的天赋点在动物上，巨龙也勉强算在内。

　　没什么同情心的魔女打算进这个可怜的村子里去扫荡一下，看看巨龙有没有掉点鳞片，再不济搞点龙焰火种也行。

　　魔女在即将成为废墟的灾地穿行，毫无罪恶感地闯进各家房屋寻找火种生长之处，毕竟，被巨龙当做祭品的村子向来是没有生命残存的。

　　大概。

　　话说太满的魔女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抱住了她的腿，她浑身一哆嗦，低头，见一个小男孩瞪着双大大的眼睛看她，那冰蓝色让人心旌摇荡，但全身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块灰一块白，莉莉忍不住捋了一把他勉强能看出白金色的头发，被高温烤焦的发尾窸窸窣窣掉在她手指，莉莉心虚缩手，拔腿继续往前走，却被男孩抱得死死的，总也拔不出来，拖着大型负重走了几步，莉莉忍不住低头又和小拖累对视，然而，面对这无辜惹怜的目光，没多久生命亲和型魔女就受不住了——有把他丢下的念头实在是无恶不赦，莉莉被沉重的负罪感驱使，拎起了这个小麻烦。

　　为了这只新捡到的的小宠物，莉莉不得不无功而返。

　　先暂时养着他吧，过段时间找个要他的地方送出去。莉莉一边翻出备用大罐子烧水一边想，水雾很快就升腾起来。灰头土脸的男孩一直跟只仓鼠一样缩在莉莉脚边。

　　其实用魔法清理也行，但是用水洗洗才更有实感啊。魔女将心比心，小小地体贴了一下捡来的小宠物。

　　“先把自己洗洗干净。”

　　莉莉抛下一句就要抬脚出门，男孩却紧紧跟上来，生怕魔女离开他的视线。

　　“我要丢掉你你怎么看都没用啊，”魔女很无奈，蹲下仰头看他脏兮兮的小脸，叹一口气，无奈道，“不会扔下你的。”这下男孩没有跟出来了。

　　“暂时”，莉莉默默在心里补充。

　　接下来要给他收拾一个住的屋子。

　　莉莉天赋亲和，擅长驯兽魔法、治疗魔法和幻术魔法，诞生地和居住地都是森林。她的小屋子也是魔法种子长出来的，要增大面积，再播下一些魔法种子，适当用魔法催化一下就好了。莉莉迅速造了个小房间出来，再催生一些绿油油的小家具，点缀些小花，魔女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在新房间里转上一圈，愉快地去找粘人小仓鼠了。

　　收拾好的小男孩，冰蓝色眼睛明净纯澈，镶嵌在精灵女王王冠上最珍贵的那颗冰晶都没有这样漂亮，纤长的羽睫微微颤动，白金色发丝打着卷，热水蒸腾后脸颊透着淡淡的粉，只是身上的脏衣服实在破坏美感，莉莉这才想起自己忘了给他准备新衣服，先用魔法凑合一下吧，莉莉绕着男孩使用清理一新，又张罗起食物。男孩执拗地盯着忙碌的魔女，一会儿眼睛累了就先揉揉一只，再揉另一只，莉莉忍不住戳戳他的小脸，“巨龙怎么会放过你的，小可爱？它该把你收进它宝库里。”

　　“今晚你睡这里。”莉莉把他领到小房间，指着新长出来的床对他说，男孩看看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牵住魔女的衣服，圆圆的眼睛里拒绝一览无遗，莉莉假装看不懂，拍拍他的头，镇定地逃跑了。

　　折腾一天，终于可以躺下休息，莉莉满足地闭上了眼睛，陷进软绵绵的床榻。半夜却被身边不知道什么东西吓醒，绒绒的触感就在下巴处，温热的气息撒在魔女皮肤上——男孩半夜爬上了床。莉莉睁开眼盯着他，男孩紧闭眼睛蜷成一团，好像熟睡的样子，看见他的睫毛不安的颤动，莉莉叹口气，算了，反正过几天就送走他，现在随他去吧。莉莉翻了个身，温热的感觉又贴近了些。这点多余的同情心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莉莉内心疲倦又惆怅。

　　第二天莉莉醒的时候男孩正在努力准备食物，四五只灰兔子头顶浆果面包绕着他蹦蹦跳跳。发现莉莉站在身后的男孩手足无措，吓得盘子都要掉了，“不要这么紧张。”莉莉摸摸他的小脸，男孩一怔，主动把脸放到她手里，小猫咪般依赖地蹭了蹭，手感绝佳，莉莉陶醉到眯上眼。

　　莉莉越来越喜欢这个男孩，第三天晚餐时间，她吃完兔子送来的面包果后，愉快地舔掉手指上的酱汁，决定要让男孩一直住在这里。

　　“你有名字吗？”魔女问到。

　　男孩紧紧抿住嘴。

　　莉莉故意摆起脸压低声音：“你叫什么？”

　　这才听到男孩小声地答：“奥斯蒙。”

　　“奥斯蒙，”莉莉笑眯眯叫了一句，“你要吃浆果派吗？”

　　奥斯蒙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她。莉莉没有用魔法，自己动手烤了个大大的浆果派，叫人食指大动的甜香气息一下充盈了这间小屋子。莉莉捧着脸看小男孩脸上沾满果酱：“做我的宠物好不好？”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男孩皮肤雪白柔软，白金发丝毛茸茸，莉莉爱不释手，药剂完全抛到一边，每天都在思考怎么把他喂得胖一点，两颊肉肉的揉揉蹭蹭才更舒服。

　　奥斯蒙自己不会对食物提出意见，莉莉就把味道分出试验阶梯，一级一级投喂，认真地做了奥斯蒙心情记录——一个优秀的药剂调配师兼饲养员是这样的。

　　莉莉又给奥斯蒙的床上新添一层绒绒草，顺手让床头开了一长串风铃后，有那么一瞬间从沉醉的情绪中醒过来，忧郁地想起了擅长攻击魔法的爆炸魔女爱莎——“我再活三百年，三千年都不会喜欢人类的！”“小安那真可爱。”

　　啊，莉莉觉得自己要接替爱莎成为魔女集会的嘲笑中心了。

　　即使奥斯蒙甜到莉莉亲呢地喊他小蜜糖，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他很聪明，一点点试探莉莉的底线——打碎一个盘子，或开始安排灰兔子带来不同的东西，不再半夜偷偷爬上床而是先坐在床上用自己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莉莉，在魔女处理药剂的时候打断她，向莉莉提出的要求从要一个果子到要一个晚安吻，发现莉莉对他简直无限容忍后，奥斯蒙活泼了很多，完全茁壮成长中。

　　养一只宠物好难啊，莉莉怀着无限的爱怜包容着奥斯蒙，简直是予取予求，万幸男孩为神眷顾，没有长成娇纵的少爷。

　　（二）
　　十七岁的奥斯蒙完全是神的宠儿，相貌光辉灿烂，长长的白金卷发垂落肩头，拿出去做光明神殿的圣子也丝毫没有问题，黑发黑眸的魔女趴在桌上看着自己养大的男孩，奥斯蒙系着小灰兔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这几年来，他已经渐渐接手了魔女的生活事务，每天没事干的魔女感觉自己要被养废了。

　　“奥斯蒙，你要回到人类中去吗？”有一天，百无聊赖的魔女忽然这样问。
　　奥斯蒙放下手里的小蛋糕，绕到魔女背后，弯着身体搂住莉莉，把下巴搁到她肩上，用自己的脸蹭蹭她的脸，莉莉推开他：“不要撒娇。”

　　少年很委屈：“你要赶我走吗？”低垂的蓝眼睛雾蒙蒙的。

　　宠了那么多年的人，莉莉即使知道这是奥斯蒙的坏心眼，还是觉得心都要碎了，揉揉他的脑袋哄他，“怎么会，奥斯蒙永远是我的小蜜糖。”于是白日的插曲便告一段落。

　　入睡前，少年给了魔女一个晚安吻——不记得是何时形成的惯例，莉莉躺在床上，习惯性抱住这个大型抱枕，前几年莉莉还可以把他抱在怀里，不知什么时候起变成被抱在怀里了，小宠物已经长大，魔女一日比一日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个问题。

　　莉莉是最能领会到生命情感的那种魔女，何况还有那一点点和飞行魔法不相上下的读心天赋，这些年家里的少年抱着怎样的心思莉莉怎么可能不懂，不过是懒得理会和有意无意的纵容，随他去了。

　　第二日莉莉睁眼，被少年贴在枕边的大脸吓了一跳，少年恶作剧成功，愉快地把香气扑鼻的坚果磅蛋糕和红茶用餐盘捧到莉莉眼前。莉莉大概是被吓得不清醒，或者被红茶的香气迷惑，从蛋糕和杯子间伸过手捧住奥斯蒙的脸，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鼻尖，然后表面上泰然自若地起身略过少年，内心充溢幼稚的得意与快乐。

　　奥斯蒙把餐盘搁下，手指轻轻触碰鼻尖，嘴角漾开心满意足的笑意，眼神跟着清醒过来懊恼不已梳洗中的莉莉转来转去。

　　“莉莉，魔女需要像人类一样清洁吗？”

　　这个问题莉莉已经回答过无数次，越来越平静无波：“不需要。”

　　“你为什么每天跟人类一样生活呢？”

　　“唔……个人兴趣吧。”

　　然后莉莉听见奥斯蒙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决定去森林之外，人类生活的地方。”

　　莉莉顿了一下，“昨天说不愿意的是谁？”

　　“是昨天的奥斯蒙。”奥斯蒙眼里揉碎了冰湖，闪亮亮的，好像期待着什么。

　　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莉莉答应了，然后继续梳洗，享受美食。

　　“你睡到自己房间去。”自从奥斯蒙决定要回到人类中去，就开始渐渐和莉莉疏远起来，他睡到了自己那张由于莉莉有事没事就打扮一下的而显得分外华丽的床上，每天整理自己的东西，和大灰兔子一个个道别，莉莉看着眼前奥斯蒙的杯子消失了，衣服消失了，每天一支的鲜花没有换过了，最可恶的是，连餐厅的椅子都只剩一只了——这个人，连椅子都要带走吗！好几天没有见到那头灿烂的金发在眼前晃来晃去，莉莉开始感觉有些寂寞，奥斯蒙还没离开，就已经开始思念了吗，果然已经被他养废了，这才十年过去呢！

　　莉莉是行动派，确定了自己的感情就坦率地与奥斯蒙开诚布公：“奥斯蒙，你愿意留下来吗？”

　　“莉莉，你想要我留下来吗？”

　　“我以为我的表达很清楚了，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莉莉……”奥斯蒙透明水晶般的蓝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人，他想抱抱她，想亲吻她的脸颊和嘴唇，想把她据为己有，“我是你的宠物吗？我要以什么身份留在你身边呢？”

　　“你在意的是这个？若你在意这个，你愿意以什么身份留下？”

　　“莉莉，”奥斯蒙亲吻了她的手，“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我的心愿……”

　　狡猾又任性，但是是莉莉自己选择的人啊，魔女笑了起来：“如你所愿。”

　　于是，没从莉莉床上消失三天的奥斯蒙又光明正大搬了回来，理直气壮地说：“你同意的。”

　　莉莉能怎么样呢，莉莉无奈地背对他躺着。半梦半醒间，突然感觉后颈上有一点湿润轻柔的触感，又胆怯缩回去，连气息都没有了。莉莉叹口气，翻过身，伸手压下他惊讶的脸，按着他柔顺的长发给了他一个吻：“不懂吗？”奥斯蒙蓝盈盈的眼睛亮起来，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后来奥斯蒙再怎样黏黏糊糊地缠过来，莉莉也随他去了，毕竟……人类百年不足的生命只是魔女漫长旅途中的一点闪光，莉莉捧着这点迷人的萤火小心呵护，也放纵自己暂时流连在欢愉之中。

　　（三）
　　“奥斯蒙……”不老不死的魔女依旧光彩夺目，她握住双手间已经皮肤松垮的手，床上的人渐渐暗淡下去。即使是自身已挣脱死亡的魔女，也没有办法从神的手里夺人。莉莉轻轻在爱人眼睫上落下一吻，奥斯蒙睁开眼，苍老不能浑浊他的眼睛，只是使这抹蓝色更为温柔动人，他最后一次凝视自己一生的光芒和信仰。

　　二百岁诞生日那天，不老不死的魔女莉莉失去了她的奥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