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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

  •   商務機艙內,一陣嗚咽驚醒小憩的葉翹楓。四處張望,只見不遠處的女乘客為電影情節啜泣。葉翹楓煩躁地捏捏鼻樑,請服務員給他一杯冰水。
      電影、小說總愛舞動薄紗,留下若真若幻的光影辭藻,如琉璃編織的虛幻的國度,折射五光十色,教人暈眩,沉醉在脆弱易碎的美夢。所以被病魔折磨的女主角總帶着楚楚可憐的病態美,至死也如甫折下的花朵。
      葉翹楓從不信以為真;他很清楚將要面對怎樣的現實。

      陸澄煦從機場接葉翹楓,請人帶走行李,就與他直接到醫院。
      仍然是黃昏。
      斜陽偷偷跑進寂靜的病房,影子靜靜倚在牆壁,默默看着生離死別的故事。淡淡的花香,卻掩蓋不了嗆鼻的消毒藥水。床上的病人依靠儀器才能維持生命——只餘呼吸和心跳;也許還有思想,還有想說的話,未做的事,但旁人無法得知。她只能徬徨地感受生命消逝,無能為力。
      葉翹楓站在房門,突然明白,秦天恩那時為何不肯探望他:床上躺着的人是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令人渴望轉身就逃。眉頭越發鎖緊,像鼓起畢生勇氣才能走進房間,慢慢步向病床。
      那曾經盛放的花,正在枯萎凋謝。
      闔上眼,俯身吻住乾裂的唇。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仲夏夜,他在教堂偷嚐雪糕的甜蜜;也想起一年多前的夏日晴空,他在教堂門前感受到淺淺的溫柔;這刻,他嚐到不可抗拒的死亡。
      睜開眼睛,勾勾嘴角在她耳邊呢喃:「天恩,我回來了。」雙手微顫,輕撫她的頭髮,問:「為什麼沒好好照顧自己?」
      房間只有一片寂靜。

      日落西斜,陽光徒勞掙扎。
      葉翹楓佇立窗邊,抬頭仰望黯淡星空,彷彿看見滿天繁星悄悄隕落。無聲歎氣,走向安詳躺臥的秦天恩,俯身低語:「別讓這軀殼囚禁你,好嗎?」
      等待片刻,仍只聽見儀器發出令人煩躁的聲音。
      猶豫半晌,終於致電葉崇天,說:「替我約莫律師。越快越好。」

      莫雨賢年輕時,因葉崇天資助才得以完成學業。畢業後打出名堂,轉任宇航公司的法律顧問,至今三年。她處事謹慎、乾淨俐落,公司的幾宗官司都贏得漂亮,所以深得葉崇天信任。
      「法院認為兩位的婚姻已破裂到無可挽救的地步,所以雖然兩位結婚未滿一年,法院仍頒佈暫准離婚。」莫雨賢把一式兩份的文件遞到葉翹楓和方曉敏面前,公式化地說:「六星期後,你們可申請將暫准離婚令轉為最終命令書,然後就可正式離婚及自由再婚。」
      方曉敏低頭瞄了瞄文件,不屑地推往一旁。「這麼有效率,早計劃了?結婚前已準備文件了?」直勾勾看進葉翹楓眼裏,挑釁地說:「法院頒令又怎樣?我不會讓你給那活死人名份!」
      葉翹楓狠狠望向她,深呼一口氣,緩緩道:「聽說你老爸以你的名義收了不少錢;你也樂於使用那大筆不明來歷的金錢。」看見方曉敏煞白的臉,冷笑道:「要與你爸在牢獄作伴嗎?」
      「你什麼意思?」
      「純粹好奇。」墨水筆蓋落在桌面,發出清脆俐落的聲音。葉翹楓在面前的文件簽署,再伸手取過方曉敏面前的;簽名後,把兩份文件遞給方曉敏。「予人方便,你不會吃虧。」
      方曉敏不服氣地取筆簽名,扔下筆便霍地站起,紅着眼睛忿忿道:「你一直在計算我,活該有報應!」說完就奪門而出,「呯!」一聲關上門。
      葉翹楓扯扯嘴角,悠悠點煙。「謝謝!」抬眼看看比他年長十年的年輕律師,冷靜自持,臉上彷彿只有一個表情。「那個『暫准離婚令』,你怎能在短短一星期弄到手?」
      莫雨賢低頭整理文件,淡淡道:「沒一點辦法,能在宇航工作?」
      彈彈煙灰,伸着懶腰道:「這麼厲害,幫我直接回復單身吧?」
      「法律有一定程序,我能做的只是減少等候時間。」說完慣性地托眼鏡,仍是一貫公事公辦的態度。
      「說說罷了,別那麼認真。」摁熄煙蒂,揮手道:「走了。」
      葉翹楓經過身邊時,莫雨賢突然叫住他。
      「嗯?」回頭,來不及以慵懶掩蓋落寞。
      「法律、程序,對她毫不重要。」站起轉身,與他四目交投。「有法律效力的名份,對她、對你,同樣不重要。」
      愣了片刻,別過臉看向窗外濛濛細雨。「如果當初與她結婚,那些人就不會動她。」
      莫雨賢拍拍葉翹楓的肩,望着他頹唐的背影。
      生命裏舉足輕重的人因自己而失去生命,要多久才能釋懷?
      衣袋裏的電話震動,引領她走出火光熊熊的慘痛回憶;溫暖的聲音從話筒傳出:「老婆,我到了。你什麼時候下來?」
      「現在。」掛上電話,急步走往停車場,幸福的笑容掛在臉上。死別是永遠的遺憾,但一切傷痛終會歸於平淡。她記住父母和哥哥的愛,這樣就足夠了。

      十二月,隆冬。
      醫院外光禿禿的樹木,隨凜冽北風狂烈搖擺,好像下一秒就會因受不了世間紛爭而倒下。
      午飯時間剛過,醫院飯堂客人疏落。陽光透過玻璃落在同桌而坐的三人,拖出長長的影子。
      「感謝你們讓我照顧天恩。」葉翹楓望着一派溫文的秦浩廉和臉色冰冷的蔣月靈,想起兒時那總是和顏悅色的鄰居叔叔,還有不怎麼搭理他的姨姨。妹妹牽着雙親的手,笑得含羞答答,像個乖孩子;哪像他的瘋丫頭……
      摸摸口袋裝着戒指的絨盒,慣性笑笑,溫柔寂寥。
      蔣月靈別過臉,低頭啜飲微溫的咖啡。秦浩廉搖搖頭,苦笑道:「她堅持回來,我們現在只是遂她所願。」
      葉翹楓點頭笑笑,瞥見玻璃外的草坪,陸澄煦與小護士在冷風中互相調笑,愜意地喝着同一杯熱飲。彷彿漫不經心收回目光,喝光杯中蘋果汁,淡淡道:「我們之間,總是隔着時差。」
      不遠處的清潔工人一不小心把玻璃杯跌落地上,咣的一聲,碎片散落一地。破碎的聲音如此突兀,卻又那麼清脆。側耳傾聽,彷彿還聽見脆弱的絲線顫抖,於空氣迴盪的細微震動。
      餘音裊裊,如此低沉,稍不留神就於寒冬湮沒,再不復返。

      傳說在流星劃過天空時許願,願望就會實現。
      另一個傳說:流星閃過,是星星的隕落,也表示一個生命終結。
      葉翹楓記得,他為秦天恩戴上戒指的晚上,繁星隕落,一夜流星雨。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的願望實現,也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被這場不能滋潤大地的雨帶走。
      他焦躁地等待,冷靜地徬徨。
      三天後,秦天恩的心臟停止跳動。

      那夜他如常在醫院過夜,伏在床邊,握着秦天恩冰冷的手——彷彿這樣就能延長那僅餘的生命。剛進入夢鄉,就感到有人輕拍他。睜開眼睛,看見無名指套上戒指的右手搭上他的左手,一雙款式相同的婚戒靠在一起。
      抬眼看去,秦天恩略帶倦容,但掛着如往昔溫柔的淺笑,聲音飄渺如山谷回音。「翹楓,要放手了。」
      他想擁抱她,跟她說說話;但他只是無助地緊握她的手,凝視她的眼睛,沉默無語。
      縱使留戀,時間永不停留。
      夜很漫長,夢太短暫。

      耳際傳來短促尖銳的聲音,葉翹楓睜開眼,看見秦天恩依舊躺在床上。
      維持生命的儀器不斷發出刺耳鳴叫,門外隱約傳來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葉翹楓怔了片刻,不由自主輕喚:「天恩……」再次握上失去溫度的手,輕撫她逐漸冰冷的臉龐,俯身在她耳邊低語:「別走太快。下輩子,我找你。」
      離開時,醫護人員衝進秦天恩的病房,與他擦身而過。彷彿置身事外的他對一切置若罔聞,直接驅車回寧月山,獨坐車廂播放夜曲,等待日出降臨。
      但他等到的,只是一場飄雪。
      皚皚白雪淹沒枯黃小草,傷悲埋葬在厚厚的積雪下,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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