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初雪以后 ...
-
01 雪将落
暮色渐深,灰白的天际满布沉暗的阴云。狭长的官道上,有一前一后的马蹄声奔驰而来,踏碎满地落叶。
眼看着是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了,李元芳勒停马儿,道:“如燕,今晚看来势必要露宿了,趁着还有天光,我们去找点柴火罢。”他抬头看了看晦沉如铁的天际。“今晚只怕将有雪落。”
如燕也跟着停下来,抬头好奇地看了看天空:“雪?你怎么知道会下雪?雪是什么样的?”
李元芳一愣:“你没看过雪?”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没有啊,我是南方人,从小就没看过雪的。雪是什么样的?”
这要怎样和她说才好?李元芳失笑:“明天早上起来你就知道了,快去找柴火罢,当心晚上冻着。”
又摆出一副这样的架势。如燕对他做个鬼脸,还是笑嘻嘻地下马找起枯枝来。
李元芳摇摇头,笑了笑,也跟着下马,仔细找寻避风的山洞。
待一切都收拾完毕时,夜已沉沉。
山洞里篝火明灭,小姑娘无聊地坐在那里拨拉,歪头看他烤馒头,忽然道:“哎,元芳,雪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白色的吗?凉凉的?你怎么知道会下雪了呀?明天真的会下雪吗?”明亮的眼睛对着他眨呀眨。
李元芳瞥她一眼,笑叹着将烤好的馒头塞到她嘴边:“吃罢。”
如燕接过馒头,嘟起嘴:“你以为这样就能堵住我的嘴呀?偏不,快说快说!”嘴上倒是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他笑着摇头,又将另一个馒头串好放在火上烤,看她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笑着道:“你真想知道?”
清泉一样的眼睛眨啊眨:“当然!”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02 雪落时
那是大漠。
你看过大漠吗?那里只有无边无垠的黄沙,行走在其间,极容易迷失方向,稍不留意就会被荒漠吞噬,成为指引后人的白骨路标。
“什么?”小姑娘嘴巴塞满了馒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路标为什么是白骨做的?”
李元芳失笑,将水囊递给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话,说了多少次你也不记得。”
如燕接过水,却顾不得他的调侃,只两下喝完水咽下馒头,就急急道:“为什么呀?你快说!”
“好,你慢点,不着急。”李元芳笑叹,接着说了下去。
因为荒漠中只有漫天的黄沙,没有草木、动物,也没有河流,极难辨别方向。再加上风狂沙肆,昼极热、夜极寒。一不留神,就会迷失在茫茫大漠中,再也找不到前路与归途,成为被大漠吞噬的无数幽魂之一。
凉州城外,就是一片这样的沙漠。在这里,你时常能听到驼铃阵阵,看商队冒着风沙奋力前行;你也能在这里听到各式各样的语言,看到各式各样的人。凉州,是这茫茫戈壁滩中的一处绿洲,是往来商路上的一颗明珠。
是明珠,总会被觊觎。所以,才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来守护。
今天,是他第一次担任哨兵的日子。
风寒呼啸,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格外的早,往年这个时候,天气都还是艳阳高照的,今年却冷得如此早。他站在城楼上,如一杆挺直的枪,并不为提早到来的严寒所动,双眼如鹰一般巡视着。忽然,他眯起眼,那狂风卷起的漫天尘沙中,似有一点不寻常。
远远的,有一匹骏马突破风沙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骏马奔驰,尘沙迷眼,他看不清马上的人。但慢慢地,越来越多的骏马在风沙中渐廓其形,风声送来那兴奋的嚎叫声——
他的眼睛睁大,瞬间拉响警报!凉州城的防卫倏然紧绷!
警报!警报!警报!
可能有袭击!可能有袭击!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钢刀,不觉手心已然微汗,却在这时被塞进一只号角。他抬头,看见火长严肃的神情:“元芳,今日是你第一次担任哨兵,也是你第一个发现警报,这号角声就由你吹响罢。”
他一怔,正色道:“是!”
浑厚苍凉的号角声,在沙漠里阵阵回荡着。行人、商旅都为之一惊。连那一线奔驰的骑兵都停了下来,他们似乎没有料到会这么快被发现。
他微笑,危机似乎在此刻解除。但下一瞬,他穿透弥漫的黄沙,看到了一双狰狞得意的眼睛。狂风渐止,风停沙静,远处沙坡上只听一声“杀”!约莫三十匹骏马齐齐从沙坡上冲下,他们扬着大刀,肆意砍杀。入城的商队在这一刻乱作一团,到处可见奔逃四散的人们,鲜血喷溅,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如草芥般被收割。
他的眼瞬间红了。那不是骑兵!是劫掠的马匪!他们本就是冲着商队来的!他握紧钢刀,几乎想要冲下去,可火长却对着他摇摇头,示意他看塔楼上。
李元芳笑看小姑娘欲言又止的神情:“怎么,想问为什么拦着我,看塔楼作甚?”如燕嘟起嘴:“我可没说啊,你自己说的,哎,快说下去嘛!”火光中,小姑娘明亮的眼睛如水,他低头轻笑,接着道。
因为军法严苛,没有将令随随便便就出动的话,那是要掉脑袋的。塔楼上的主将并没有指示,所以他只能看着,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一场屠戮发生在眼前。
鲜血横飞,惊叫声、哀求声与马匪们狂妄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他用力一拳砸向城墙,也不管自己的手都出血了,他没有脸再去看,羞惭地低下了头。城楼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蔓延着。
那一头,杀戮仍在继续,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地往凉州城方向跑:“救——救命——救我……救我!”
马匪们杀红了眼,狂笑着,并不以为意,继续肆意劫掠。
下一瞬,狼牙大箭破空而来,直朝马匪首领而去——
马匪首领略一偏头,羽箭恰恰好擦着他的发丝而过,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他伸手一抹,舔去指尖一点血迹,笑得邪气:“兄弟们,给我杀!”
“是——”马匪们的喊杀声顿时喧嚣起来。这时,塔楼上主将也开始发令:“崔三!你带一队人马前去援助商队!记住,穷寇莫追!”
如燕眨眨眼,不是很明白,但她也并不是很想问。火光中,他的眉眼舒朗,似是因回忆起旧事而变得鲜活起来。那些在沙漠里,扬戈戍边、同袍欢笑的日子,那些她未曾涉及过的日子,在他淡淡的叙述里,一点一点生动起来,她似乎可以看见他跃跃欲试的神情。
李元芳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沉浸在回忆里。那是他第一次上阵杀敌,却并没有很紧张。他只记得自己几乎是心急如焚地冲出去。
一骑当先!
现在想想,他竟是一个人冲到了所有人前面。狂风如刀,将他的脸刮得生疼,他也不管,眼中只看得见那些肆意屠杀的马匪。初上战场的胆怯在这一刻消失无踪。手中的长枪为了什么而挥动,不正是为了这些普普通通的百姓们吗?
一路横冲直撞,他近乎是凭着本能在闪躲、挥枪,他直奔匪首而去。那匪首似也没有料到竟有人会这样莽撞,侧身躲过他的长枪,大刀就往下一劈。他转了个枪花,右肩硬生生捱了一刀,左手却毫无滞涩,枪走游龙将那匪首扎了个透心凉。
热血喷溅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微微一愣,低头看了看将匪首穿心而过的长枪,有些不是很敢相信他这一枪的力道竟然如此之大。
“噗。”小姑娘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元芳瞪她一眼:“还要不要听了?”如燕赶忙扯住他的衣袖:“要听的要听的!你快说下去嘛!”
周围的匪徒们,似是都被他这一枪给吓住了,面面相觑。正巧这时队长崔三率兵赶到,将人全部拿下,商队获救。李元芳在这一战中立了大功,晋升为火长。
如燕一愣:“只是火长?你立了这么大的功,仅仅只是火长么?”明亮的眼睛泛起怒火。
李元芳微笑,曾经难平的意气此刻看来,竟也没有那么难过。他伸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脸,笑看她唬了一跳,眸中的怒意散去,才道:“没什么,我不过是平民而已,能得升火长就已经是不错了。”
但那个什么都没做,只慢慢悠悠缀在后头就捡了个大便宜的崔三却晋升为营长!如燕愤愤不平地记下这个名字。
战斗已然结束。他从官署内出来,看着远处满目狼藉的战场,又看了看自己手上还未来得及拭净的鲜血尘污,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这时,他原来的火长,现在的队长赵大也从官署出来。赵大拍拍他的肩膀,站在他身后:“明天要下雪了。”
他一愣,不是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赵大继续说:“你看,那云层又厚又阴,几乎占满了整个天空,但只要那雪落了下来,天空就会放晴,就能够看见阳光。”赵大指着天空对他道:“年轻人,你的路还很长,不要被这一点点的阴云打败了。”
他跟着抬头,看向天空,忽然很期待明天的景象:“火……队长,明天真的会下雪么?”
对他的临时换词,赵大不以为意,他笑了笑:“相信我,会的。”
第二天,果然有大雪。这是凉州今冬的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洁白的初雪覆盖了整个沙漠,覆盖了曾经的战场,覆盖了凉州城。天地之间焕然一新。
他站在城门下,鹅毛大雪悠悠,凌乱的战场已经不见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忽然明白了队长的意思。
这时,雪停了,天放晴了,孩子们一窝蜂地冲出去玩雪。被营救的商队管事来找他,千恩万谢。那嬉闹的声音跟管事的道谢声重叠。
手中的长枪为了什么而挥动,他在这一刻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03 雪已落
“所以,我才知道明天会下雪。”李元芳继续烤着馒头,“因为今天的云,跟那天是一样的。”
如燕眨眨眼:“原来是这样啊。”然后低下头,继续拨拉火堆。火光将她的侧脸映照得如画,李元芳错开眼,轻轻道:“你呢?”
如燕呆了呆:“什么?”
李元芳咳嗽一声,盯着篝火看:“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也许是漫漫长夜松懈了他的自制,明知这不是什么好问题,可在这一刻,他无法克制地想要了解她,想要知道她的过去,那些他没有来得及参与的过去。
沉寂片刻,小姑娘扬眉,颇有些豁出去的意味:“你真想知道?”
他点头,深邃的眼睛直视着她:“当然。”
“那我,也给你说个故事罢。”
你知道,什么叫逐杀吗?同伴反目,不死不休,这就叫逐杀。
那时候的苏显儿,才八岁。那时候她的好朋友,还不是小梅,是一个名叫阿玉的姑娘。年纪相仿,喜好相同。只是,苏显儿于武学一途更有天赋,而阿玉总是差那么一星半点。
那时正是阴雨连绵的天气,让人疏懒地只想闷头大睡。那一天,她难得起了个晚头,坐在床边发呆,听雨声细碎。
门响,她抬头,对着进来的人笑:“阿玉,你回来啦!大姐说什么了?这次有什么任务?”
阿玉笑着拧她:“还好我替你告了假,不然,大姐非揍你不可,居然睡到现在才起。”两人笑闹一阵,阿玉替她理顺了发髻,才道:“大姐说,这次是让我们去猎杀南山的毒蛇,取够三瓶毒液,要用来做蟒蛤。”
她嘟嘟嘴:“又是杀毒蛇啊,上个月我们才去过的……”阿玉笑着点她额头:“就你会偷懒,快收拾东西罢,今天要做完呢,不然有我们好受的。”
如燕看李元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忍不住噗嗤一笑,锤他一拳:“你这是甚么意思?”李元芳咳嗽一声:“咳……没甚么,继续罢。”如燕低笑,眉眼微敛,隐隐的浮光被她不着痕迹地擦去,接着道。
南山不过离总坛二三十里地,没有一个时辰就到了。她下马,捏着鼻子道:“真臭,这些毒蛇真讨厌。”阿玉已经利利索索地往前去了:“别说啦,早点干完活早点去睡觉!”
她哀叹,认命地一头扎进茂密的草丛中,寻找起毒蛇来。
只是毒蛇,哪里有那么容易找到呢?月上中天,也不过才取满了一瓶毒液而已。她蹲在那里,懒懒地喊:“阿玉——”
“干甚么——小懒虫显儿!”
她皱皱鼻子:“好累啊!你那里有多少毒液啦?我才一瓶呢……呜呜,今天晚上别想睡觉了……”
“是啊——今天晚上……你就别再睡了罢!”
一瞬间,寒刃破风,她近乎是凭着本能躲过了那一击。迅速起身迎敌,却在看清来袭者的那一刻,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
李元芳悄悄地靠过去,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如燕抬头,含泪而笑:“我没事,没事……”
月光下,阿玉拿着匕首,面容扭曲:“为什么!这样偷袭,你都能躲过去!难道你真的比我强么!”
她的嘴唇颤抖:“阿玉……”
“别叫我!大姐这次的任务,其实是‘逐杀’!不是什么取毒液!来吧,苏显儿,我倒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比不上你!”
寒芒如电,直直朝她刺来,竟是没有半分留情!她心魂俱碎:“阿玉!”却被阿玉一记窝心脚踹出老远。
“起来!我一定要证明给大姐看!我比你强!”月色下,阿玉的神情冷酷。她从未见过阿玉这副模样,甚至从来不知道,阿玉也可以这样冷酷。
一步,又一步,死亡在步步逼近。她看着阿玉举着匕首,狞笑着:“好显儿,既然你太累了,那就好好休息罢——最好是永远别再醒来了!”
她闭着眼,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她甚至能感觉冰凉的刀锋划过自己的头顶,却永远地停在了那个角度——
一把柳叶刀穿心而过。
她抬头,颤抖着道:“阿玉姐姐……你不该说今天是来杀毒蛇的……”不然,她手边一定没有武器。
阿玉瞪圆了眼睛,最后的神情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血雾喷出,溅了她一头一脸,她没有反应,漠然地看着阿玉倒下。鲜血流了一地,浸湿了她的衣衫,她也不管,只在血泊中枯坐一夜,伴着曾经的好姐妹的尸体,一夜到天亮。
李元芳看着她,没有说话。
如燕笑了笑:“怎么?都说了没意思罢,你还非要听……”她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我……我困啦!今天你守夜罢!”
她迅速背过身,李元芳却比她更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慢慢地、慢慢地拉到怀中:“如燕。”
“怎……怎么啦!”她还是笑着,却再也遮掩不住话音里的颤抖。“你……你放开我哎……”
他却将她扣得更紧:“不放。”他嗅闻着她的发香,印下克制的一吻:“不放,以后也不会放。”
如燕心头一颤。
他扳过她的身子,低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过去,我没有在。以后,不会了。”那些他未曾来得及参与的过去,就随着苏显儿这个名字埋葬了罢!今后,狄如燕只会有开心的生活。
她颤抖着微笑,扑向那个等待已久的怀抱。
他紧紧抱住她,抱住怀中的至宝。
04 雪已晴
第二天清早,大雪如约而至。
可吵着要看雪的人,却还在呼呼大睡。李元芳笑着捏她的脸:“如燕,如燕,起来了,你不是要看雪么?”
小姑娘睡眼惺忪,口齿不清地道:“雪……什么雪……”翻个身继续睡,然后猛然清醒:“什么!真的下雪啦!”立刻就要冲到洞外去看雪。
他简直哭笑不得,赶紧把斗篷捞起来罩她脑袋上:“你等等,想冻死么!穿好斗篷再出去!”
小姑娘腼腆地笑笑,系好斗篷就往雪地里冲:“噢!下雪啦!下雪啦!哇,冷的!居然是冷的耶!”她不可思议地东摸摸西看看,又好奇地点一点雪就要往嘴里送,得亏李元芳手快拦住了:“这是地上的雪,你想试试可以试叶子上的好么!”小姑娘眨眨眼:“有什么不同?叶子上的比较好吃么?”
李元芳扶额:“……干净一点。”
“噢……”小姑娘撅着嘴,又好奇地跑去树叶那里点点尝尝。“好像和水差不多呀,元芳,雪是这个滋味么,是不是搞错了呀?”她回眸,却见他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微笑着看她。
白雪、红衣,那一刻,他的样子深深的刻在了她的心中。
那时候他看见的,想必也是现在这样吧!雪景如斯却胜不过人间烟火。昨天他说过的话浮上心头,手中的武器为了什么而挥动,她想,她也有了答案。
她微笑着,向他走去:“元芳,该走啦!叔父该等急了呢!我们快把案件的线索去告诉叔父罢!”
他也笑:“怎么?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呢!”极自然地牵过她的手,一起往山洞内走去。
说过不放,就再也不会放。
初雪已至,天地一新。
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而逝罢!今后,只会是崭新的、愉快的、携手共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