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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宴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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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辙国宝庆二十七年三月十一日。
这夜,湖州府南程县发生了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
一件是本县的父母官陈县令,要在县衙办一场宴会,招待来视察政务的巡按御史。
另一件是县学史教谕家的大女儿史明珠高烧了一整天后,忽然从梦中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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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
因着料峭春寒,宴会设在后花园的退省斋正厅。
小小正厅里的东西南北角落摆放着几盆开得正好的山茶,灯台旁燃着袅袅的松针香,梅兰竹菊的屏风处设着座席。
挨着窗外是花园的水榭,今夜歇了连日来的薄雨,一轮几将圆满的下弦月挂在空中。月光余晖与烛光交映的屏风后,有丝弦弹奏声入耳。
御史大人抚着胡须,环顾四周,满意点头。
“雅,极雅。”
陈县令和几位相陪的乡绅对视一眼,心领神会,陈县令拍手:
“传膳。”
便有下人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摆在御史的案前,每一道都看上去秀色可餐。陈县令在御史来之前就已打探到,这位御史最好口腹之欲,因此这桌宴席,是煞费苦心精心准备。
“薄酒小菜,不知是否符合大人的口味。”
御史目光自案上的八冷碟扫过:
水晶肴肉,腐衣卷,五香豆干,糟鹅掌,蓑衣萝卜…又看向热菜,蟹粉狮子头,三丝肚裆,响油鳝糊,八宝鸭子…最终目光落在了一条鱼上。
这鱼鳞白如银,用青花莲瓣盘盛着,鱼肉上是白的是笋片和蒜丝,红的是辣椒,绿的是葱段,黄的是火腿,酱汁冒着热气,微微扑鼻的香气里还混酒的浓郁——
熏蒸鲥鱼。
“早就听说此地鲥鱼一绝,平日里没有机会,今天可算能一饱口福了。”
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咀嚼了一会,随后赞叹道:
“用的是陈年的花雕酒!还有这酒酿的味道,也是全部溶入其中。”
一旁的乡绅忙道:
“这笋片,也是今年的春笋!最是鲜美不过。”
御史又夹了鱼肉上的火腿和笋片,只觉得鲜得舌头都要掉了,顾不上夸赞,只频频抬箸,没多久,一条鱼只剩下骨架。下人给他斟满了当地特产的黄酒,御史停箸举杯,叹道:
“能吃到这鲥鱼,我算是此生无悔了,诸位请。”
县令忙端起酒杯:
“大人请。”
几杯下肚,其乐融融,县令又和几位乡绅对视一眼,心道今晚的招待已十拿九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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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府设了两处宴席,女眷的晚宴由县令夫人陈氏主持,只是和陈县令的春风满面不同,陈氏脸色颇有些难看。
同样的水榭与雅座,同样的精致菜式,不过西宾主位上却是空的。
今晚陈氏的任务,就是招待好御史随行带来的小妾,谁料这位小妾三催四请,终于进来后,只扫了一眼,便借口要休息,抬腿就走了。
邻县归安县令夫人刘氏锁着眉头道: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招待不周,恐怕我们的事情难办。”
东道主县令夫人陈氏一贯把面子看得比天大,这会冷笑道:
“谁让人家是京城里来的,据说娘家便是京城人氏,见惯了好的,我们这些乡野小菜也就不放在眼里了。”
本地生丝行大户庞夫人忍不住说:
“可她的架子也太大了些,左右不过一个妾……”
话音刚落,其他夫人便投来噤声的目光。同样是大户的张家夫人显然消息渠道更为灵通:
“据说这位夫人的来头不小,身份似乎比这位御史大人还要尊贵。”
几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就着御史小妾八卦的同时,角落里坐着的一位身着棉布头戴银簪的夫人,一直沉默不语。
此人是本县县学教谕的夫人史氏,虽已年过四旬,却能从她的面容看出,她年轻时容貌姣好,且自有一股平易近人,娴静淑雅的气质,在这群阔绰的太太当中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这边夫人们讨论得意犹未尽,陈氏目光瞥见史氏不语,冷笑:
“史夫人一句话也不说,怕是不屑参与我们这等粗俗妇人的话题。”
闻言,几位夫人都朝她望去,心里肚里都明白,今日陈氏又要拿她开涮了。
史氏脸上挂着温和和少许讨好:
“夫人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呵,没得让人耻笑,既一定要厚着脸皮来赴宴,又摆出着丧门星的脸色给谁看?合着你夫君来我府里打秋风还不够,当妇人的腆着脸来连吃带拿,还要甩脸子?”
因为小妾提前离场,陈氏心里的不快和火气全朝史氏撒了出来。
此言一出,史氏脸有些通红,陈氏却并不罢休。
“怎么,我说错了?”
史氏还是笑,只是有些忍辱:
“不曾。”
陈氏更加得意。
“看罢,某些人连基本的礼义廉耻心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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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几年前,陈史两家主人是同年的老友,那时陈史两位夫人的关系也是尚可。
不过,随着县令本人长年滞留在任上升迁无望,又每每在陈氏面前夸耀史家两个女儿如何聪明伶俐,史氏如何教女有方,这令不识字的陈氏大为光火。
这是其一,另有一件,陈县令没有儿子,陈氏所出只有一宝贝女儿,但听着县令的意思,竟是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史家妾室所生的儿子。
虽然此事只是提起便放下,但也不妨碍每每想到此事,陈氏就将史氏恨之入骨。然而纵是如此,因为两位老爷关系密切,陈氏又不得不和史氏维系表面的关系,因此总是抓到机会就奚落羞辱史氏。
陈氏说了这么几句,颇感痛快,继续道:
“别怪我没提醒,今日设下此宴,我们几位夫人,可是提前十日便准备,你知道今日这些菜式,花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可不是出自公中,是我们这几家同出,你史家倒好,每每带了张嘴便来,摊销的事是别想,这也倒罢了,谁让我家老爷当年承了你史家一点情分,我老爷又素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主。但今日的宴席,我们几家都有要事相办,要办事,就得使银子,你巴巴地往前凑?难道你也有事要办?”
见史氏讷讷不得言,几位夫人也纷纷侧目,陈氏往靠座一靠,故作纳闷的样子。
“莫非你也嫌教谕官小,嫌弃你家日子清贫,听张家的当铺伙计说,你娘家带来的嫁妆都变卖得差不多了吧?啧啧……”
几家夫人的脸色各异,平日从史家的衣着上就能看出史家越发穷下去了,没想到竟然穷到连嫁妆都变卖完了的地步,这史氏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摊上这么个丈夫,也是倒霉。
虽然众人嘲笑,但史夫人今夜来赴宴本有主意,便也都忍下了,只是胸口紧贴的那样东西却在发烫。
陈氏看她这样子,心里不禁更加厌烦。
“你也别在这坐着碍眼了,不如你去请她回来,也算是你今晚没白来一趟。”
此言一出,几位夫人表示赞同,毕竟今晚宴会,她们都是来讨好这位小妾的,这礼还没送,人就走了,也不好回去跟自家当家的交差。
史氏却有些迟疑。
“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你礼金也不给就来赴宴,难不成使唤你这么点事也使唤不得?反正你素日里书读得多,又懂些我们这些粗人都不懂的大道理,你不去,谁去?”
陈氏起了这个兴头,一再冷嘲热讽,更加觉得史氏今晚非把小妾请回来不可。
史氏只得应了,一边起身告退,一边还听到陈氏的讽刺:
“她呀,对县衙熟得很,三天两头地往这打秋风能不熟吗?……”
以及那一串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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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史氏身后关上,她暗松一口气,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她沿着游廊往前走,心想小妾刚才离去时说身体不适要休息,应该是安排在花厅的厢房睡下。
只是,她抬腿才走了两步,瞬间僵在原地——
两步之外,俨然是女儿明珠站定在那。
十六岁的姑娘身姿却十分纤细薄弱,发烧的脸上红潮还未消散,神情似痛苦似欣喜,眼神似乎要将她的脸盯出个窟窿来。
“明珠,你怎么在这?”
刚才的话,都让她听见了?
史氏随即想到女儿白天还在发烧,忙拉过她的手,用额头贴了贴她的额头。
“明珠,你的烧退了?退烧了怎么不好好躺着,跑这来做什么?”
明珠的双唇颤抖,好半天,才从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
“娘?”
这声娘里饱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
有喜又有疑,有痴又有恨,竟让史氏的心颤了颤。
顷刻无言。
史氏心想,素日里明珠最是心思细腻的,便柔声安抚道:
“你都听见了?不要为娘担心,她们说的那些,娘从来不放在心上。”
明珠颤抖着闭了闭眼,两行眼泪落下,随即是更多的泪珠滚滚而下。
史氏怪道:
“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
她无空理会女儿的异样,怀里的那样东西提醒她还有要事要办。
“你去厨房找谢家婶子玩会,让她给你点心吃,今日设宴,好多好东西平时你见不着的呢,快去,娘还有事要做。”
这话说出来,史氏又是一阵脸热,毕竟刚才陈氏还嘲讽她在县令家连吃带拿。
听到有事要做,明珠重新见到母亲的百般交集顷刻间压下,她用力捏住母亲的手,双唇铿锵有力地吐出三个字:
“不要去。”
上一世,就因为这件事,导致母亲丧了性命,也是全家悲剧的开端。
明珠却不料,母亲温柔一笑,推开她的手。
“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你别淘气,快回去吧。”
这时,史氏才注意到女儿身上穿着烧火丫鬟的衣服。
正要细问,又怕耽搁久了,便再次推明珠:
“快回去,啊?”
明珠定定地看着母亲的脸庞,借着回廊下的灯光,用目光将史夫人的脸反复描摹。
忽而发出一声长叹:
“十六年了……”
叹毕,她再次拉住母亲的手,换上了柔和却不容拒绝的神情:
“妈,你还是快回去吧,明月摔断了腿,血哗啦啦流了一地,可吓人了,我让爹去请大夫,但爹说,这么晚了,哪还有大夫,我就赶紧来找您了,这会子,明月还在家里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