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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佛龛青灯女 ...

  •   人家说,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香积猜度着,大抵,宁府的蓉大奶奶与珍大爷,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相遇的。

      只不过一个罗敷无夫,一个使君有妇。

      终究有缘无份而已。

      秦氏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强笑道:“唉,这几日是忙疯了,府里乱糟糟的,到时候,少不得还要向师太借两个人来。”

      净虚忙接口说:“这是自然。贫尼有两个徒儿,虽然看着不大机灵,性子倒是老实腼腆的。”她说着,还慈爱地摸了摸香积的头。

      香积好悬没打哆嗦。

      秦氏点头道:“劳师太费心……”她示意丫鬟捧上一只檀木盒子。

      净虚念着佛,推辞了半天。

      秦氏嗔道:“这是做什么呢!师太,你这也太谨慎了。盒子里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一只破木鱼,几卷旧经书,佛祖不会怪罪于你的。师太就请收下罢。”

      净虚脸上的笑意越发真诚,嘴上还要再谦虚几句时,香积已上前收了。

      秦氏又命丫鬟:“把那攒盒里的糕点再装一份,给小师父带回去,慢慢吃。”

      香积喜不自胜,连声道谢。

      净虚瞪了香积一眼。

      秦氏好像累得很,不住地掩嘴,身子也软软的,倚在丫鬟身上。

      净虚见状,忙站起来告辞。

      她也不如何留净虚,白着脸儿嘱咐丫鬟:“送师太出门。”

      净虚便带着香积去了荣国府。

      一路上,她都在呵斥徒弟:“好蠢东西,活像没见过世面的!佛门弟子,怎么能贪恋俗物?太不像话,真个的不像话……”

      香积唯唯,却不把这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仰头问净虚:“师父,珍大爷到底得了什么病?”

      净虚冷笑道:“还能是什么病?无非风流病,花柳病!”她不免唠叨香积,说她,“成日家嚼老婆舌头,像什么出家人?东府里的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脏!我看哪,只有门前那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

      香积道:“那……蓉大奶奶呢?”她问出这句话来,不知为何心中一紧,隐约期盼着,师父能说出个不字。

      净虚默然无语,半晌才道:“那也是个可怜人。”

      香积听闻,不知是失望还是什么。

      行至荣禧堂,师父心中一动,忽然打发她:“去寻姑娘们玩去吧,别跟在我后面,腻烦得很。”

      香积高兴极了,立刻便去了惜春房里。

      丫鬟打起帘子,把香积引到起居室里。

      炕桌上一色钧窑茶具,朱漆梅花攒盒,盛着糕点果子。里间摆着一张小小的填漆床,挂了湖罗帐子,还点了细细的梦甜香,熏人欲醉。右边靠壁,镶着团扇大小西洋镜的梳妆台,粉彩描金玲珑锦地剔花卉绣墩,真个正正经经小姐绣房。

      香积虽不认得这些个,那绮罗丛、珠翠簇,此等繁华浮艳,比之青灯木鱼又如何?

      正暗自思忖时,忽闻环佩玎珰,衣裙窸窣,惜春从旁边耳房走出来,笑道:“能儿,你来了!”

      四姑娘的开场白,永远是这个。

      香积忙起身,合掌为礼:“四姑娘。”

      惜春拉着她就走,一面还献宝似的,笑道:“这些俗物有什么好的?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小小一间耳房,摆设却与绣阁截然不同——正中竟供着一轴白描大士像。博山炉隐约的檀香,长书案上铺着一幅细绢,美人脸儿将将描出个样子。

      素闻四姑娘擅画,尤以工笔仕女图为甚。

      她瞟了一眼,道:“是这幅美人图吗?”

      惜春避而不答,轻轻地笑,“再看看。”

      画上美人穿着绣宝相花月华裙,羊脂玉方胜。一身绮罗,神色哀婉。自发髻而下,全身纷披璎珞,裙角隐隐勾勒出繁丽花纹。
      仔细一看,却是诸般佛宝。
      妙音法螺,圆转.法.轮,宝伞张弛自如,华盖解脱众生,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双鱼避邪,宝瓶福智,吉祥结回环贯通、连绵不绝。

      香积连声称奇,道:“真漂亮,难为姑娘想来!这莫不是……”她又俯身打量一番,见画上女子满头的青丝,乌黑浓密,“居士图?”

      在家修行者,名为居士。
      居士皈依三宝、奉行五戒、持斋把素,皆如出家人。只是不用落发染衣烧戒疤而已。

      落发无悔,可要三思。

      惜春颔首,略带艳羡地盯着她的头:“真凉快,我也想剃一个。”

      香积愕然大笑。

      惜春不悦:“你别笑,我说认真的!”

      她没在意,坐在绣墩上,好奇地摆弄着她的满池娇梳篦,随口道:“那你跟我换换?”

      “换就换!”

      惜春神情落寞,“我好羡慕李翠莲。”

      李翠莲是话本里的女主,以伶俐嘴快著称。也因为这个嘴快,父母厌烦她,兄嫂憎恶她,公婆怨恨她,丈夫痛并爱着她。

      嫁去夫家的第三天,李翠莲的贫嘴贱舌激怒了所有人。在妯娌小姑的挑唆下,公婆忍无可忍,逼着儿子写下休书后,怒把李翠莲逐出家门。

      好好的一段姻缘,硬是被她的“贫嘴贱舌”拆散,不能说这不是她自找的。

      最后,被公婆休弃的李翠莲无家可归,只落得个剃发出家的结局。她嘴上快活得很,心里怎么想,也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这出闹剧,常被说书先生拿来当添头讲。旁人听了或笑或骂,就只有惜春一个人羡慕。

      羡慕李翠莲的洒脱率真?

      这是个什么想头……

      香积哈哈一笑,“人家是逼不得已,你是硬往火坑里跳——不,死人坑。”

      惜春恍若无闻。她瞅了香积一眼,轻轻地叹了声,“唉,真羡慕你呀,每日清闲自在,唯知打坐念经……”

      她擦擦笑出来的眼泪,“你羡慕我?快别闹了四姑娘。这个玩笑,不好开的。”

      惜春发了急:“你怎么就不信呢?难道一定要我自证给你看?你看这书房里青灯木鱼,一袭袈裟,只缺了晨钟暮鼓,佛灯常伴……”她一时想起什么,竟滴下泪来,“佛门净地,那么清静。这儿是什么?是牢笼,是脏坑,门口的石狮子尚且比这儿干净!我好好的清白人,何苦被他们连累?”

      被谁连累?
      哪儿是脏坑?

      香积没有问。

      她知道,四姑娘实则是宁国府的人。
      珍大爷是四姑娘的嫡亲兄长,蓉大奶奶是她的嫡亲侄媳妇,四姑娘这么小,却没有一个人在意她……再听着惜春感慨,句句竟发自内心,一时沉默了。

      半晌,她才轻声说:“四姑娘,你饱读诗书,应当知道一句诗。”

      惜春道:“什么?”

      香积缓缓道:“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惜春听了,若有所悟。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欢笑,细听,还有男孩子的声气。香积只听见一个张扬似火的女子笑道:“哟,小秦相公,你可是半月没过西府来了。”

      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女子笑得咯咯的,直推另一个男孩子,“宝玉!你就尽管欺负你侄儿算了!”

      宝玉笑道:“他?他不欺负我,就是好的。”

      那女子啧道:“你们呐……算了,我也懒得管你们这些弄鬼儿的事,爱怎么就怎么吧。”她转了脸,稍微柔和了语气,“秦钟,既然来了这里,就当是自家,不要拘束。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来找我,或吩咐底下人。得了闲,去陪陪老祖宗,她一向把你看得像宝玉一样,见了你就欢喜……”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好长一篇话,倒被这女子说得爽利至极。

      惜春笑道:“这个凤辣子,就是一张嘴!”

      香积却心神俱震。

      这个声音……

      这个男孩子的声音……

      她不顾别的,颤声儿问入画,“这个小,小秦相公……”

      入画答道:“小秦相公,就是那府里蓉大奶奶——咱们姑娘的侄媳妇的弟弟,姻亲,比四姑娘还低一辈儿呢。琏二奶奶可喜欢他了。”
      惜春撇撇嘴,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香积闻听此言,心怦怦地跳起来。

      她趁惜春没注意,入画倒茶的间隙,把窗子略略移开一道缝儿。

      当头站着一个满头珠翠的明艳少妇,身边簇拥着许多丫鬟婆子,正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香积一个小尼姑,都被她的风情闪了闪眼睛,说不清是因为她的朱唇皓齿,她的光艳逼人,还是她发髻上摇曳着的青金石步摇。

      少妇跟前,站着一个金冠绣服的公子,香积看不清面容,只觉得其举止不凡——他在众人前高谈阔论,亦不拘束的。她也看得出,众人把他当作凤凰儿一般看待,或许,他如何出言不逊,也都包涵了。

      这便是荣府的宝二爷吧。

      香积低了低头,一时竟不敢往下再看。要碰着窗棂,却又舍不得。迟疑不决间,她瞟见一个腼腆少年站在桃花下,微微地笑着,拈花而立,面泛羞红。

      温柔雅致,不让女儿。
      俊俏风流,更甚宝玉。

      ——正是自己梦中的模样。

      香积眼中,从此再无别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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