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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终有弱水替沧海 ...

  •   她自己唱了半天,方道:“咦,今儿是几呀?”

      众人都道:“姑娘糊涂,今夜恰是六七月之交,暮夏的尾,初秋的头儿。”

      少女悚然一惊,嘴里喃喃:“这是我穿过来的日子啊……”

      亦是前生祭日。

      赵嬷嬷没听清,“今儿是姑娘生辰?”

      绿衣女子忙笑,有些慌乱道:“是啊是啊,过了今日就要十六了。”

      有妇人仔细打量她几眼,笑着摇头:“看不出,真看不出。”她说着,又朝赵嬷嬷道,“除了面皮黄了些,五官倒是秀气得很。赵嬷嬷,你家天梁不是没娶妻吗?正好,男二十,女十六,未娶未嫁,恰是上等姻缘。况且又跟你这婆母处得来……”

      “哎哟!”赵嬷嬷连连摆手,“这哪里高攀得起,秦嫂子别乱说。”

      秦家妇人还待说什么,绿衣女子眼波流转,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奴家命实不好,打小儿就故土远离,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待大了些,又碰到一个算命先生,说我命犯桃花,不该早嫁。蹉跎经年,不幸叔祖父犯了事,奴家沦落风尘,至今已十三载矣。”

      赵嬷嬷听得呆了,酒也忘了咽,“啊?”

      绿衣女子轻声说:“为着娘娘省亲,荣府采买唱曲小戏,奴家便是其中一人。东风恶,欢情薄,吾等弱女乍入乐籍,低微下贱如鞋底尘埃,真个的人人厌弃。”

      “比之妓.女又如何?比之娈童又如何?老鸨爱钞,干娘抽成,所不同者,只是一个明着拉皮条,一个暗中欺压罢了!”

      灯火幽微,少女眉眼隐然一股子书卷气。

      夏婆子惊惧更甚。

      绿衣女子捏着指头,翘了个兰花儿,细声唱:“一片寒微骨,翻作面面心。自从遭点染,抛掷到如今。”

      一唱三叹,百转千回,说不出的幽怨哀婉。这是写骰戏,亦是自怜身世。

      换得众人片刻默然。

      秦家妇人长叹一声,慨然道:“可怜啊可怜,怨不得姑娘小小年纪,有恁般容貌手段玩意儿。曲子唱得尤其好。”

      赵嬷嬷竟也信了。

      这女孩儿喜怒无常,天真烂漫,年纪不大却很有戏子作派——吟诗唱曲,新鲜博戏都略通一些。
      像是青楼楚馆,多有豪客千金买笑,“一曲红绡不知数”,加上宫里娘娘打赏,手中使钱散漫也是常事。
      想来的确如此,谁家好女儿好赌贪玩,闲着无事扮丫鬟来?

      捱过一日是一日罢了。

      “昨日死,譬如今日生。”绿衣女子换过脸色,仍是一副笑嘻嘻没心没肺样子,“且不提那等伤心事,咱们吃酒,吃酒!”

      她从身后捞出一只五寸来高的玻璃瓶,并三枚酒盏。瓶子里盈盈紫色,通透无瑕,月华下微微泛着绿光。

      是西域的葡萄酒没错了。

      少女把酒水倾入盏中,分给众人品尝。

      蔷薇色的汁子,又好看,又好吃,酸酸甜甜还不上头。
      众人吃了几口,都称赞不绝。

      赵嬷嬷却是个有心人,接了酒思忖一会,道:“姑娘今日芳辰,岂有随意疏忽的呢?从前风光时过了好的,如今入了府,又是及笄插簪的岁数儿,老婆子就拿个大,替你祝祷祝祷,姑娘你看怎么样呢?”

      绿衣女子凤眼圆睁,惊诧极了。

      “姑娘平白送我一副纸牌,我就礼尚往来,给姑娘整治两个好菜罢。今夜空腹吃了多少酒,胃里怎么受得住?”

      赵嬷嬷又是可怜,又是嗔怪地说着。

      “我会做一道金银蹄膀,姑娘别嫌弃粗——也见你不是俗人,厌弃寻常俗物,我就免了那些俗礼,别见怪。”

      她站起身,一径往小厨房去了。

      众人都啧啧道:“咱们赵嬷嬷是个善心人,面和心软会说话,作了琏二爷的奶妈妈也不拿大。”

      绿衣女子沉默了。
      如此也好,今夜之事,不把她攀扯进来。

      夏婆子在旁边听了半晌,心里又是忧又是惧,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她佯装出不耐烦,嘲道:“都是扯淡,烂好人一个。”

      众人叹息过了,对此也不放心上,仍是吃酒赌钱抹牌。

      谁家没个烦心事?

      世上惨的东西太多了。自己的心还没操完,倒去操劳旁人闲事,看到苦命人感叹两句,流几滴泪也就完了,今朝且乐今朝的,莫管他人瓦上霜。

      少女也似不放在心上。
      她怔了一会儿,就抱着骰子大说大笑,赢则喜,输则怒,还兼大把撒钱。

      夏婆子坐在角落里,捏着一杯酒,迟迟送不到嘴边去。

      只听绿衣女子笑道:“说起这个,我又想起上回娘娘赏我的那匣子珠翠来,其实用那东西下赌注最好不过。”

      仆妇们也是见过她大手笔的,心知少女所言非虚,纷纷问她详情。

      绿衣女子一一答了。

      有人不免又羡又妒,嘀咕道:“小蹄子惯会显摆。”

      这话并没有避人,众人也都听见了。

      少女唇畔笑意更深,反问道:“诸位婶子家里都是世仆出身?”

      众人道:“差不多。”

      “想来,得的赏赐也不少吧?贾府是积善之家,每逢年节都有钱拿。婶子们看着也伶俐,手脚又勤快,主子一定喜欢——说说吧,究竟赏过哪些好东西?”

      众人也有羡慕的,也有嫉恨的,也有知道少女身世后瞧不起的,听了这番明着炫耀实则挑衅的话,哪里忍得住?

      一个说:“我有金玲珑寿字簪儿。”

      一个道:“我有银狄髻并宝插梳。”

      一个嚷:“我有老太太赏的石青缂丝灰鼠褂!”

      一个叫:“我有祖传的绞丝福寿禄纹金镯子!”

      绿衣女子听后大笑,还戏言:“祖传金镯,真个不错的!只是……绞丝不值钱,也费得这样大功夫密密收藏好?”

      她没等众人发作,自顾自地说:“唉,亏了亏了,今夜本来想赌把大的,谁知道你们这样不争气。”

      然后长吁短叹,踱步不绝。

      众人按耐下怒火,彼此悄悄地对了个眼色。

      还是老祝妈率先出言,“姑娘体面人,自然比不得咱们。却不知是何等样宝物,姑娘这样爱惜非常?可否拿出来给我们涨涨见识呢?以后出去,也可以拿来说嘴,这可是公侯门第,簪缨世族!”

      “是啊是啊,连奴仆的见识也不是寻常小门小户人家可以比的。”

      绿衣女子抿嘴,脸上笑容明晃晃的,听了越发得意起来。

      她正要从身上取下什么来,一旁的秦家妇人忍不住了,避过少女,掩嘴轻声说:“诸位,莫嫌弃我说话难听——细想想吧,她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怎会有那些好东西?定是小孩子家装腔唬人,咱们这么大岁数,可别被个小蹄子给糊弄住!”

      秦家妇的话其实很在理,可惜众人不愿听,都嘲笑道:“省省吧,谁不知你的小心思,一心想独吞宝物。丑话说在前头,这些东西……”

      声音细琐,渐渐不可闻。

      仆妇们暗中商量了一会儿,秦家妇甚至听得见“平分”、“四六”、“公平竞争”等词。

      已把那看不见的宝贝,视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绿衣女子笑得越发狂妄,泛黄的脸庞上,竟有些说不出的恣意张扬。

      秦家妇看着心悸,不由得捂住了胸口。

      众人赤红的脸、亮得不正常的眼、颤颤的手……这妖女,莫非在酒中下了药!怪不得赵嬷嬷提前溜了,她老人家是个明白人。

      她越想越怕,却不愿再次出言劝阻。思来想去,索性装作吃坏了肚子,拽了两张草纸,急匆匆捂着腹冲出门去。

      众人都没有在意。

      又一个潜在对手走了,弹冠相庆还来不及,又怎会挽留?

      被众人冷落许久的夏婆子忍不住了,讥刺道:“被钱迷了眼的老货们!秦嫂子说得如何不对,说是娘娘赏赐,谁知道从哪个人手里拿过来的!横竖不是女人就是了,姘头儿,嫖客,还是……”

      “不说别的,单提这双陆博.彩,越看,越是教我心惊——我也活了这大半辈子,见识虽浅,却还是知道一些市井隐秘的。”

      夏婆子嘴上故弄玄虚,心里却暗自道:分赃没份,赌钱没份,倒不如吃独食,何必掺合在你们这些人里面。

      “什么?”绿衣女子住了牌,凝视着她。

      夏婆子刚想说,看着少女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讷讷地道:“这赌钱,就是要人多才好,人多才好……”

      众人纷纷指责她:“满嘴里胡吣,尽知道捣乱!”

      绿衣女子索性放了牌,站起来认真问她:“婶子究竟要怎样?”

      “我只想赌钱。”夏婆子同样认真道。

      大菜上桌了。
      今夜这番做作,不过为引这句话而已。

      少女问:“果真?”
      夏婆子答:“果真。”

      “定准了?”
      “定准了。”

      也行,本来就是为你量身定做。

      裙裳悄悄,四下无声。绿衣女子思索片刻,道:“就依你。赌什么?”

      夏婆子:“大富翁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少女起身把梦甜香点着,又绕过门外,使一个托盘,端来两副茶酒器皿。

      她指着器皿,道:“一个装了酒,一个盛着茶,诸位请自便。”

      没有一个人去取茶。

      “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

      她自取一盏吃了,众人只嫌苦,嚷着喝酒。

      绿衣女子只好自己捧了茶,注入玉盏。茶之清香异味,不饮自知。

      这醒酒汤,看来是无人愿意吃了。

      她长叹一声,也不勉强,纤手满斟了一壶酒,浓艳如血,香得奇异。

      “此酒珍贵,乃以百花之蕊,千秋之露、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万艳同杯'。”

      众人闻着一缕细香,吃着甘甜美酒,不觉越发恍恍惚惚。

      夏婆子吃得心事重重。

      饮毕,绿衣女子与她围桌对坐。中间搁着一盘棋,一盖碗,三只骰子,手边堆叠着地契。

      “方才婶子先行,这回让我执黑子,如何?”少女问道。

      夏婆子本有些不情愿,先出子的占尽先机。看着少女黑嗔嗔的眼眸,她却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好。

      少女微笑着拈起骰子,上面艳红一点,好似血滴。

      夏婆子忽然发现,她的手细白纤长,半点不似脸庞。

      骰子翻飞,落在掌中,合四点之数。

      夏婆子还未细看,绿衣女子已弹开了去,捏着棋子直杀入东京。她婉转悠扬地唱:“洛邑牡丹开,六博争雄好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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