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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终有弱水替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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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嬷嬷看着,暗暗称奇。
这姓何的丫头到底什么来历,年纪不大,手笔却不小。白扔了几两银子反倒高兴得很,莫非是个傻的?
可是除开这个,说话行事都很正常。况且即便是个傻大姐,手里怎么会捏着那么多钱?
那不卑不亢的态度,竟有些姑娘身边大丫鬟的模样儿……
罢了,罢了,她也管不得那许多。
自己本是琏二爷的乳母,不过听二奶奶的吩咐示下,过来装幌子查赌局的。如今二奶奶病了,恐怕一时也顾及不到这里来。
听她屋里平儿说,经过珍大奶奶那事后,如今也对这个家灰心丧气,不愿再揽闲差事。管家管了这么些年,吃力不讨好,什么好处没捞着,倒把个成型的男胎落了,名声也坏了去……何苦来哉?
这样看不开,二太太且还不领这个情。
何必呢,为他人作嫁衣裳,枉费心机。
唉,琏二爷迟早要过大老爷那边去的,那才是嫡亲公婆。看大太太那样,只怕到时候更有的是非攀扯了。
赵嬷嬷暗自摇头。
“哎呀,怎么今儿手气差到极点,连输几盘给她!”
“嫂子如今可不必借贷了,赢了这么多钱呢!”
“只是……这钱财来得太容易,并非好事啊。”
一局过后,几个输家同声共气,纷纷抱怨着。言语里的酸味儿,浓得拧一拧就要滴下来似的。
夏婆子笑得牙花子都呲了出来。
这一局下来,又是她嬴。
赵嬷嬷打叠起精神,笑着说:“妹子好手气嘛。啧啧,半个晚上而已,就赢了这么多钱。”
赌桌上,夏婆子从不小气。
她闻弦知雅意,爽快地把欠银送还,还加了半串铜钱作利息。
当然,这点小钱,对如今的她不过毛毛雨。
绿衣女子依旧懒懒的,摆弄着手边的地契。看着大局已定,她不知从哪又摸出一坛绍兴女儿红来,挨个给仆妇们斟酒。
她率先举杯,笑道:“这一杯,贺夏家婶子又作庄主!”
说罢,一扬脖吃了。
众人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彼此示了意,也吃尽杯中浊物——酒才入口,她们都睁大了眼睛。
杯中晃荡着琥珀色,泛着玉光。
酒浓得很,捏着杯子,香气扑鼻。
绿衣女子笑道:“好吃不好吃?这是绍兴黄酒,十年陈。埋在地底下才起出来的,挖的时候,旁边的土都浸着酒香呢。”
众人都竖起大拇指,没口子地夸赞。
她笑得眉眼弯弯,说,好吃你就多吃点。
等劝了一轮酒,众人都已微醺。这女子却一改之前颓靡,精神起来。她把袖子挽到肘部,将大富翁的棋盘收起来,另拿出一样新鲜东西。
“扑克牌,没见过的吧?”
她笑眯眯地看着众人新奇的目光,拾起一张怪模怪样的绘着人物的纸牌,笑道:“大家各自分好牌,把牌上画人的挑出来,余者不用。”
触手细腻,人物精致,还描着曲曲弯弯的鬼画符儿。
赵嬷嬷在手里摩挲着,一时竟不忍丢开,“这画儿还怪好看的,是西洋传过来的稀奇玩意儿吧?上面好像是蛮子国王,我曾见过一个类似的鼻烟壶,珐琅彩的,也好看。”
少女惊讶得很,“嬷嬷见多识广呀!”她眼珠子转了一转,忽而狡黠笑道,“这盘谁赢了,我便把这副纸牌送给她。”
夏婆子道:“我要这劳什子做什么。”
她口气极大,仿佛胜券在握般,视诸人如无物。
“哎你——”有人就是见不得她这横样子。
赵嬷嬷忙和稀泥,“没事,没事,大家轮流嬴,轮番发财啊。若是哪位赢家不想要这牌,就给我吧,实在喜欢得很!”
绿衣女子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决定无论输赢,都要送她一副。
“嬷嬷好眼力见儿,这牌的确是西洋物事,蛮子还是会玩的,哈哈。”少女指着牌,介绍说,“上面男男女女,有国王、王后、侍卫。挑出来之后,请四位婶子暂且退出,这赌戏非得四人玩才好。”
闻听此言,方才还争论不休的仆妇们瞬间不吭声了。
少女笑了一笑,“你们自行决定,或猜拳,或拼酒,随意。反正每个人都有机会上场,此局不成还有下局嘛。”
夏婆子当仁不让,坐得稳稳的。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地指责夏婆子,“太自私!”
“赢了咱们那么多钱,怎么不会谦让?”
“快下桌吧妹子,没见大家都生气了,你心里当有个数才是。”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夏婆子好似没听见般,一味装耳聋。
众人也无法,商讨一番过后,选出另外两位玩家来——少女是令官,不可能下桌。
余者殷殷地望着她,“姑娘,你可要说话算数啊,你婶子我可想玩了。夏婆子就是个老赖,下局咱们争取把她赶下桌!”
绿衣女子笑而不语。
赵嬷嬷因人缘不错,也在桌上,笑向她道:“姑娘,这牌有了,该怎么玩呢?”
少女说:“我先来洗牌。”
指头修长灵活,纸牌在她手上翻来覆去,好像那是柔软的面团,任她揉搓。少女信手一扔,刷刷几声,桌上已摆好四叠扣着的牌。
众人啧啧道:“姑娘深藏不露啊。”
“那可不是!”少女很是得意,嘴上也不谦虚,“我练了好久的。”
草包美人。
赵嬷嬷立即收回方才的感慨。
通身没有一点奴气,手里使钱散漫,看着也识文断字,这就是个纨绔小姐。
或许家里殷实、又是老生女儿,闲着无事扮丫鬟玩的。
她自为知晓内情,看着绿衣女子微微笑起来。
少女浑然不觉,言笑晏晏:“在我的故土,常拿这纸牌做一游戏,名曰'心里慌'。”
夏婆子不禁发问:“心里慌,名字真奇怪,什么意思?”
“听上去就很刺激是不是?我把这十二张牌挑出来,加上一个大王,四个人玩。先是一人发牌——谁手上是四张?”
夏婆子理了理牌,“我。”
“好,就由夏婶子率先发,也暗合你庄主身份,嘻嘻。那四张的人开始发牌,想发哪张发哪张,递给身边最近那位,顺着发,不许漏牌给人看,多嘴的都要罚钱。这样循环往复不断递牌,直到凑出一副一模一样的出来。比如三个Q,松花蛋一样的字符。”
“凑出整的来了,不是多了一张吗?悄没声儿把多余那张抽出来递给别人,手迅速放桌上,大声喊,'心里慌'!余人赶紧把手拍在上面。接下来就要看谁反应快了,最后一个算输家。若是慢半拍,被人抢了先,须得罚酒罚钱。”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准有翻牌递牌的窸窣声。每个人都不知道究竟谁凑齐了,不动声色,人心惶惶,看谁会装。因而得名'心里慌'。”
赵嬷嬷不住点头,“这劳什子不难,却很有意思。”
绿衣女子起身把几支大蜡烛吹熄,只留一盏昏昏的油灯。
屋里顿时暗了下来。
众人却并没有困,反而越发兴奋起来。
夏婆子盯着手中牌,轻轻抽了一张,就近递给绿衣女子。
少女点头不语。她撑着腮,指头在牌上点了几点,随意捏了一张,拍在桌上推给赵嬷嬷。
有人伸长脖子去看,绿衣女子轻轻一笑,像合扇子似的,灵巧地把牌扣住。
赵嬷嬷念叨着“凑齐三张花色一样的牌……”犹豫半晌,才迟迟疑疑地递给别人。
打牌见人品,果然不错。
又轮到夏婆子,她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怎么又是这张牌,你们怎么——”
有人忙嘘她,“噤声!”
她撇了撇嘴,把牌原封不动传给少女。
绿衣女子沉吟着,手不住敲桌,“扣,扣,扣”,惹得人心慌不已。见了牌,她双眉一挑,也不做声,把指甲放在嘴边咬。满屋子只听得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油灯忽明忽灭,映出少女泛黄的脸庞。她又数了一遍牌,突然怔了一下,嘴边缓缓露出一个笑,枯瘦而又清丽。
夏婆子不知为何,腔子里的心砰砰直跳。
越看越觉得熟悉……她究竟是谁呢?
少女脸上笑盈盈,把牌递给赵嬷嬷,仿佛方才不过一番做作。
一切都很正常。
众人也松了口气,吐气声在寂静的小屋里犹为清晰。
她们都笑了起来。
赵嬷嬷笑着嗔少女,“姑娘也是,平白吓我们做什么呀——”
“呀”字还没说完,绿衣女子出手如电,蓦地把手拍在桌子中间。
她大喝一声:“心里慌!”
赵嬷嬷目瞪口呆之余,不禁也把手放在上面。
另一个也忙放了。
夏婆子听到声响才回过神,怒道:“你耍诈!”一面狠狠地拍下去,打得下面生疼。
绿衣女子嘶了一声,把手抽出来,手背都拍红了。她轻轻地揉了揉,不悦道:“兵不厌诈,夏婶子,这回是你输了。”
夏婆子把脸一迈,偏还嘴犟,“没有!”
“那好,请你下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