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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终有弱水替沧海 ...

  •   第二十六回

      藕官垂头走在路上,步履仍是飞快,却比方才多了些沉重。

      幸好,看二门子的孟婆子是熟脸儿,藕官塞给她一把铜子,她就把门给开了。

      胡郎中约了明儿下午过来,还有半天时间,可以凑这三两银子的缺。她苦苦思索着,真不知从哪儿再挪钱的好。

      悄悄进了梨香院,先把脸上青肿遮掩遮掩为好。藕官对着镜子扑粉,把脸搽得惨白,方换下衣裳,进西屋看菂官。

      却没想到,床边绣墩上,坐了个不速之客。

      藕官凤眼圆瞪。

      榴花儿哂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菂官勉强抬起身子,指着茶壶说:“给榴姐姐倒些茶来。”又转头微微地笑,“招待不周,望姐姐包涵。”

      榴花儿拿丝帕捂着鼻子,连连挥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也怕你这病。药我拿来了,你让藕官煎给你吃,能捱一日是一日罢了——那只小围屏呢?我看上头花样儿不错,赶明摆在我屋里,比在你这强。”

      “啧啧,你看这灰,”她伸手去摸,“是好久没擦了吧?搁这儿,可惜了。”

      藕官拎着茶壶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只道:“娘娘所赐,藕官不敢擅动。”

      榴花儿撇撇嘴,嘀咕着:“小气不愿给就算了,还扯什么冠冕堂皇的贵妃娘娘!”

      “实话告诉你吧,这围屏不是我想要,是娘喜欢这上头的满床笏,特地差我来讨的。莫要不识抬举,前儿才给了你大几十两银子,这点利息也不肯出?哎哟哟,我这大肚子的屁颠屁颠过来,揽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做什么?”

      藕官理也不理她,把茶壶磕在桌上,就去给菂官掖被子。

      榴花儿讨了个没趣儿,扶着腰嘟嘟囔囔的,临走时还顺了把蜜饯梅子——那是防菂官吃药口苦的。

      桌上有两包药,油黄的纸包着。藕官走过去翻检,皱皱眉头本待丢出去,菂官劝止道:“好歹也是她一番心意,何必呢?横竖我不吃就是了。”

      藕官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也不说话。

      菂官见她面色不对,道:“怎么了?咦,你脸上怎么回事!”

      藕官避开她的手,含含糊糊说:“没事,方才进门急了些,额头撞到门框了。”

      她怕菂官深究,忙转移话题:“我出去给你请了个郎中,说是专治妇病,医术高明。菂官,你且忍耐着,这病没有什么大碍,不要听榴花儿乱讲。等你好了,咱们再去逛灯会,买糖葫芦吃,买汤团吃……”

      菂官静静听她絮叨,神色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凄然。

      胡郎中始终没有来。

      藕官又去那片街上找了两次,有人说她是遇到骗子了。

      因菂官的病一直不见好,贾蔷担心元妃召见,又采买了一个女伶蕊官,代替菂官唱小旦角。

      蕊官生得亭亭玉立,垂挂髻是她常梳的发式,把她衬托成了一朵秀美的花。脸儿很白净,只在双颊微晕,如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饰。脂粉也嫌污了颜色。眉眼轻灵,一笑起来细细弯弯,很温和的一个人。

      她一进贾府,就得了姊妹们的喜欢。

      班主令藕官与蕊官搭戏。

      蕊官初来乍到,戴着一头沉甸甸的冷翠,站在戏台子边上,不免心生忐忑。据说这出《折桂令》是要进宫唱给娘娘听的。

      “杏花如雪落纷纷,跨马游街思前门,及第花开滟滟真。小生姚弈今朝侥幸,帽插宫花好踏春……”藕官清唱。

      蕊官细细地听着她的唱腔,双眸粲然如星,片刻也舍不得从藕官身上挪开。

      少年郎神色清冷,长身玉立,一袭青莲色衣衫,戴同色方巾。腰间坠着的一方碧玉小印,清贵而端凝。“他”的面孔略显苍白,眉眼殊秀,貌若好女。

      真个雌雄莫辨!
      她暗自赞叹着。

      凤箫声起,蕊官忙收敛心绪,提裙缓步,芙蓉面上未语先笑,似嗔非嗔,做足了骄慢大小姐样子。这一亮相,当即引来一片喝彩。

      蕊官没有在意这些。她含笑凝眄,作出种种动人姿态,眼神却不由自主看向藕官。

      一看之下,她却愣住了——藕官眉眼低垂,好像有什么无法排解的心事。

      如蒙尘的珠宝,黯淡无光起来。

      教习听了这场戏,皱眉说:“前面挺好,怎么后面两个人都心不在焉的?特别是你,藕官,你就跟失了魂似的,怎么回事!”

      藕官低着头没说话。

      蕊官思忖一下,忙笑道:“兴许是我才来,藕官不习惯呢。多磨合一下也就好了。”

      私底下,蕊官总找藕官,不是讲戏,就是让她听听自己唱得如何。藕官先还有些拘谨,后来也放开胆子,入了戏。

      “这儿的扮相,总有点怪怪的……你眉毛是不是缺了一点?”藕官指着脸问她。

      蕊官飞红了脸,轻轻地“嗯”了声。

      藕官没有留意她的神色,口中犹自说:“琅嬛虽有女子的脂粉媚气,更多的却是视死如归的勇敢与无畏。我觉得这一出《抗婚》,你应该更英气些,唱腔高亢果决,不要拖泥带水。这样才能反衬出书生的优柔寡断,软弱可恨。”

      她说着,起身来到镜台前。粉光脂艳,花簪点翠,妆奁里挑挑拣拣。

      “一双长眉,斜飞入鬓,更显英武。”藕官笑道。她执起螺子黛,细细描画起来。

      眉笔擦在脸上,细痒痒的,蕊官忍不住也笑了。

      笑颜如花,明眸善睐,这一幕映在西洋镜中,清晰可辨。这镜子反衬着窗外雪光,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

      真亮,真刺眼。

      洇湿几重罗枕,菂官日渐消瘦。
      姊妹们惊疑于她的病势,芳官看向蕊官的眼神越来越冷。

      藕官发觉近日以来,菂官的话愈发见少。想要什么,也只是简短的一两个字。再也不吐露心声。

      菂官又在写东西了。

      藕官回去,总见她披着单衣,在枕上写啊,写啊。她边写边咳嗽,抖肠搜肺地咳。手也颤得很,一手簪花小楷不知何时飞成了草书。

      待藕官要看时,她却把脸涨得通红,一把将稿子夺过来,也不说话,胡乱团了塞在枕下。

      藕官道:“你究竟怎么了?”

      菂官往床里侧偏了偏,道:“没什么。”

      藕官张了张口,“你……”

      菂官索性用被子蒙了头。

      半晌无言。藕官把手伸进荷包,却沾了一手粘腻。

      糖葫芦球已经化了。

      藕官立在原地,嘴巴涩涩的,忽然没了说话的兴致。

      脚步声渐行渐远,菂官忍不住倚在窗上,悄然注视着这一切。

      月色朦胧,星子疏淡,映在窗纸上,仿佛隔着一层蒙灰的琉璃。

      你的清冷眉目,曾使我欢喜许多年。如今柴米油盐,可是消磨尽?

      这场梦患得患失,也该醒了。

      她从枕下摸出那团纸,细细抚着墨痕。然后抖着嘴唇,轻声地念,“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菂官死了。

      藕官将她葬在城南的杏子林。

      一抔土,两抔土,连同过去的过去,嫣然笑语,多少多少妩媚风情,一道随着铲子翻飞,风流尽掩。

      王侯将相,佳人才子,到头来不过一包坟堆。

      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一章,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
    原来写小说,是真的能把人(自己)写哭啊……
    尽量克制的笔触,用白描,尽量不无病呻吟,不矫情。
    第一次尝试这样的写作手法,小可爱们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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