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戏精指南》阮箫

17、假凤泣虚凰

　　第十七回 春日游杏花语春情 秋芳歇木樨诉秋离

　　有一日，她们排一出新戏，是城里最近才传开的，叫个什么《折桂令》，戏中人因杏花结缘，又叫做《春日游》。

　　小旦菂官往日里唱得最好，这回却游魂儿似的，总是唱岔词，教习先生气得不行，拿竹篾狠狠打她。

　　菂官为人温柔，姐妹们喜爱她，见此忙都跪下求情，求教习帮忙遮掩一二。

　　教习怒气冲冲地摔下竹篾，“亏得班主不在，要是他回来了，我看你们怎么办！菂官，下回你若再这样魔怔，就不止篾片了，这次先给你吃一顿，长长记性！”

　　藕官给她上药时，红着眼骂她：“你是得了失心疯不成？这戏词不难，曲儿更是个套子，怎么偏偏在这一出儿上栽了？”

　　菂官虚弱地笑了：“这词极好，倒教我想起了……”她脸上露出梦似的微笑，双眸含水，越发楚楚可怜。

　　私底下，菂官涂抹了一篇“梦话”，夜里点了灯还要写。姐妹们都笑，“菂官敢是疯魔了，上回吃了一顿篾片，就要作《女状元》了不成？”

　　菂官搁下笔，羞怯地笑了一笑。她原是钱塘官家小姐，小时候也是进学读过书的，识得些字，不幸叔祖父犯了事，族中女眷皆没入贱籍。不过她从来没说起过，姐妹们也只当她聪慧识字。

　　这出戏讲的是公侯千金爱上书生的故事。大小姐琅嬛性子跳脱，不喜读书，几次女扮男装到街上游荡。因那日花朝节，琅嬛买了一篮子杏花，恰遇上京赶考的青衣书生姚弈。姚弈误将她当作卖花郎，琅嬛却以为姚弈是个浪荡登徒子，二人对话一语双关，充满喜感。
　　直到丫头暗香赶来，才结束这场误会。

　　琅嬛回家后，老夫人说徽州的表弟来了，让二人厮见。琅嬛便端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贤淑地与少年互相见礼。

　　她一抬头，两人皆惊愕不已。原来那表弟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花朝节遇见的书生。

　　戏分五折子，《初见》一场误会，美人及第花不知孰艳；《相思》娓娓道来，将一个深闺女子细碎的小心思写得分明；《议亲》明讲母亲选婿，插叙元夕游灯会，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雪夜折梅央画，吐露心意；然后是《抗婚》，《尾声》。

　　但这出戏，是个悲剧。
　　姚弈家道中落，娶不得侯府嫡长女。琅嬛终究没有嫁给姚弈。父母之命，又逢姚弈再次落第，阴差阳错，她被许给另一个公卿子弟。绝望之下她雨夜奔出，拍门表心意。姚弈心系前程与母亲，没有答应与她私奔。
　　琅嬛绝望自尽。

　　小高潮在后面。是说书生姚弈高中状元，思及琅嬛厚义，特迎灵位进门，娶为元配，也算是报答表姐美意。

　　这一折只有唱词，其中几段虽直白，细品起来却满口余香。有二人初次见面的忸怩、互相试探中的进退和迎合、琴瑟相合的一语成谶、折梅祈画时的窃窃暗喜，有负约的怅恨、盟誓的决绝，有和合时的甘之如饴，有分离后的刻骨想念，有小女子的多愁和忌妒，也有以死殉情的果敢和无畏……

　　情切切而意绵绵，凄冷却哀婉。

　　菂官读了词，心思越发恍惚，茶饭不思，竟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这才在夜里写下那篇“梦话”，不记唱词，只直叙其情。

　　【尾声·春闱】

　　“圣上赞说'文采风流，玉人皎皎，望之俨然'，本欲点姚弈为探花，可是行卷实在精彩，又倒换名次，改为新科状元。

　　在皇城拜谢天子后，由鼓乐仪仗拥簇出正阳门，一甲三人插花披红，状元用金质银簪花，诸进士用彩花。跨马游街，本是惯例。

　　路过竹枝街，正值春日好时，杏花开得纷纷扬扬，如泼似溅，艳色漫天。

　　姚弈在花下驻足。重游故地，怎不感慨万千？

　　那杏花摇落的季节，仅存在遥远的梦中。

　　仿佛又回到从前。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美貌少女挽着双螺髻，目光灵动，笑嘻嘻道：'好表弟……'

　　又是元夕灯会，大画舫上，她穿着艳色，头上戴着的琉璃花簪，唇上一团惊心动魄的红。一颦一笑，动人心弦。

　　何日归家洗客袍。临别时，她脸上点点泪光，却仍倔强扬头，赌气说不知道。最喜欢的兔子灯乍然出现在眼前，她索性别过脸去，却掩不住唇边的笑意。

　　在长廊的尽头徘徊不前，踟躇难言。她立在廊下，淅淅沥沥，看着眼前的雨幕。已经这么看了好几天了，她明艳的脸上闪过茫然。听到身后有动静，乍见来人，隐含喜悦的颤抖声音……

　　冬日里踏雪送梅花。她穿着一袭大红斗篷，织金缀珠。漫天的飞雪，星星点点落在身上。画上女郎巧笑倩兮，轻薄的团扇遮不住她娇艳的脸庞，皑皑白雪，烈烈红梅，丝毫不夺她的风头。
　　笔触如此温柔。

　　雨夜，她身上只披了一件褙子，赤足奔出来，发梢滴滴答答。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死死咬住唇瓣，努力不让泪珠滚落下来，宜嗔宜喜的面庞只剩下绝望。

　　还有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番话。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下半阕，我没有办法亲口告诉你了。这一生，我早猜到了，它应是……无休无尽的、细碎的折磨。我才发现话本子里说的都是假的。什么一步一步排除万难，排除所有所有在你身边比我优秀比我更得你心的觊觎者，来到你身边。都是假的。该不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一切都是一厢情愿，青衣书生，本非良人。'

　　'从前有个姑娘，她脾气坏，冲动起来不管不顾，尽做些没脑子的事。
　　她鲁莽，好闯祸，话太多。
　　她骄纵、任性，年纪轻轻的糟践自己。'

　　少女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尽管双眸带着点点水光，那样令人心碎。

　　她几乎温柔地呢喃道：'可是她这一生最大的过错，就是爱你。'

　　原来，那年金陵城竹枝长街，王瑗仓皇的一回顾，却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姚弈不忍细思，往事不可追。他望向了渺茫的远处，好像这样才可以一解相思，诉尽悔恨……

　　水榭枕官河，朱栏倚粉娥。记早春、栏畔曾过。关着绿纱窗一扇，吹钿笛，是伊么？
　　无语注横波，裙花信手搓。怅年光、一往蹉跎。卖了杏花挑了菜，春纵好，已无多。

　　春纵好，已无多。

　　又是一年花朝节呢。
　　风乍起，杏花簌簌吹散。陌上少年郎一身状元袍服，眉目清冷，策马风流，不知俘获几多芳心，又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官媒纷纷上门说亲。

　　宁远侯府里，纳采征吉聘礼源源不断送进去。府上皆有些纳罕，家中已无适龄女儿……莫非要娶还未豆蔻的九娘？

　　姚弈以正妻元配之礼，迎王瑗之灵进门……”

　　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这是仅有的一小段儿，剩下的不知为什么，上面糊着大团大团的墨。

　　许是夜深了一时疲累，打翻了墨在上面？
　　许是写了些不该写的东西，菂官自己动手抹了去？
　　许是……
　　不论如何，戏是完了。

　　小生得中状元，跨马游街，正是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故而叫做《折桂令》。
　　而竹枝街是当年小姐与书生初见之地，暗合戏名《春日游》。
　　书生点了状元，小姐得了名分，拆散鸳鸯的父母被世人唾骂，看起来也算是好结局。可是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全戏乐中悲，在欢喜的凤箫声中煞尾。

　　因贵人们不喜欢这出悲剧，后来改成了皇帝赐婚，二人花好月圆。菂官却喜欢前面一个结局，宁死不唱大团圆。

　　一出戏完，仿佛过了一生。

　　贵人寿宴上，唱完《相思》一折的最后一句，菂官却迟迟没有下台。她怔了半晌，口中婉转念道：“你爱莲子羹，好食甜。原不喜青衣素服，闻桂花油的滋味。郎君唯愿金榜题名——有朝一日可以帽插宫花去赴琼林宴……看，我并非只知姹紫嫣红，断壁颓垣。君有凌云之志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她望着藕官的眼神烫热，嘴角颤颤，却说不出话来。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多么希望你能明白啊。

　　……他是男子，又不是女子。女子囿于深宅，困顿于灶台与爱。或许他会觉得莫名其妙罢……

　　藕官呆住。
　　她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戏了。

　　台下一片寂静。

　　班主本来要把她扯下来，荣国府戏班子的招牌这回算是砸了。菂官胆子太大，竟敢胡乱改词！

　　谁知寂静过后喝彩声不断，正逢王妃华诞，王妃娘娘眼眶湿润，她哽咽着说菂官加的这段词极好，让她回想起许多过往……

　　然后给菂官添了重重的赏钱，命班主不要打骂，好生教习，还唤菂官过来，抚着她的脸，夸她“不疯魔，不成活”。

　　后来王妃平复了心情，认真地对菂官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菂官，你要记得。”

　　她慎重点头，耳边并蒂莲坠子打秋千似的，摇摇晃晃，映得她面颊鲜妍，双眸明亮，宛如一个误饮了情酒的梦中少女。

　　王妃心下叹息。

　　暮色渐浓。
　　幕后，影影绰绰的人声。

　　芳官是大青衣，又连唱了《彩楼配》、《三击掌》两出，唱段相当繁重，下了场也感觉有些疲累。她一面摘下耳坠子，一面伸手去推房门。却忽然见屋里烛火幽暗，显然里面有人。

　　正欲走开时，就听一女声说道：“你说我疯了，你又何尝不是呢？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也知道我的心意，这不就够了？”

　　芳官停了下来。

　　乍一听，这话没头没尾，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这声音……

　　那女声接着说：“藕官，我实在不信我有这样好运。你说这是不是一场梦？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虽然我已经快要沉醉于这场豆蔻年华温柔的梦里，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要醒来，我……”

　　一语未了，她的唇被堵住，油纸糊的窗户上，隐约可见两个身影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芳官捂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