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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苏黎世暗杀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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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摇晃的火车上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年幼的乌尔纳朝我跑来,背后是碾压过开满矢车菊绿色草地的德军坦克。她乌黑的发丝粘上肮脏的灰尘和泥土,苍白的脖颈血迹斑斑,她跪在地上抱住我埋头哭泣,“维尔纳,我想活着,我想撑到战争结束。” 我看见自己朝她扑过去,背上传来皮开肉绽的痛感,我说不要怕,一切就快结束了。你要相信你的哥哥,他会亲手终结这一切。
学术报告会冗长而无聊。我照着波尔写给我的稿子一字不拉的读完,从后门悄悄溜出去。埃德蒙说他在304号的旅馆房间等我。然后一起去参观瑞士的国家美术馆。
我沿着平静无波的利马特河一直走,在布里克广场蹲下来喂白鸽。罗伯特站在我身后抽一支烟。他的鬈发在阳光下近乎呈浅金,灰蓝的眼睛深邃透明。
“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他站在和煦的风里朝我微笑,“你打定了主意我会跟你来。”
“这里是达达主义的发源地,它启发了以萨尔瓦多达利为首的大批后现代艺术家。你听过洛尔迦的诗吗?”
啊,萨尔瓦多·达利,橄榄色的嗓音!
我不夸赞你不完美的青春笔触
或是你的色彩,它追逐你这时代的色彩
但我赞颂你对有限永恒的渴望
“他曾用毕生的热情去歌颂达利的疯狂和才华。” 罗伯特一只手插兜立在身后不远的喷泉旁听我念诗。接着他走过来用夹着一支烟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可惜后来他们分道扬镳,洛尔迦热衷政治,用诗歌和戏剧反抗独裁的法西斯,他英年早逝,死于西班牙内战,尸骨无存;达利则远走巴黎,醉心名利,坚称政治是杀死艺术的毒瘤,他成了与毕加索齐名的超现实主义画家,名垂青史,晚年被教皇五世授予爵位,荣华富贵了一世。”
我隔着灰色大衣拥抱他。“那么你想成为诗人还是画家?”
“我会成为诗人,光荣地死于二战。”他盯着我的眼睛,“而你,维尔纳,你会成为与世长存的画家,守着甜蜜残忍的回忆和我写给你的情诗,慢慢孤独地老去。”
我听见远处法军轰炸机的声音,“战争情势对徳国已经很不利。元首的计划已趋向最后穷途末路的疯狂。据说希特勒已经被心腹刺杀了两次,但每次都侥幸逃脱。”
“是的,但是一旦德国研制出原zi弹,战争的局势就会立刻发生扭转。”罗伯特低垂下长长的睫毛,夹着烟的手垂下去,“有时候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你,维尔纳。你常常让我感到为难。”
我局促地开口,“我来这里是想请求你一件事。自从中途岛战役后我就没有收到过来自乌尔比斯的家书了,房东太太说她寄给我妹妹的包裹也都被退了回来。所以我猜德国那边已经放弃了核试验。而我的各方面行动都受到监视。我希望····”
“你的妹妹和您长得非常相像。巴赫教授,我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第一次看见她就猜到她的身份了,丝绸般的黑发和猫眼绿的瞳孔,就连削尖的下颌曲线和嘴唇的弧度都那么相似。你们都很少笑,但笑起来有种惊人的美,像是刺破乌云的阿波罗之光,真是造物的恩赐。”
罗伯特的话让我呆立在原地,原来他老早就知道我的请求。乌尔纳曾说我是个冷血的野兽,我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她的情景,她十四岁,跟我走在战前柏林繁华的街头,她鄙夷地骂我是纳粹的走狗,她说你的划时代研究完全建立在民众的痛苦之上。
维尔纳,你是个疯子,旷日持久的战争是你理论研究的输液管。
没有战争,你一无是处。承认吧,是战争让你的研究产生价值,政府才会源源不断提供给你技术,资金,支持和杀戮。你在妄图把你的疯狂梦想通过战争变成现实。
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她。
“乌尔纳现在在英国的维西庄园,那是我的私人宅邸,非常安全。很抱歉,我的人没来得及救出你的父亲和母亲。请节哀,教授。”
虽然六个月未收到家书的现实已经让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突如其来丧失双亲的痛苦仍旧让我难以招架。我颓然问他,“我想不出你来这里的目的?肯定不会仅仅是为了传递一个噩耗。”
“弥补一个错误,维尔纳,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罗伯特扔掉手里的烟蒂,转身离开。
“如果不是生不逢时,你会是我最亲爱的朋友,罗伯特·肖伯纳上校。下次见面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听你谈谈神秘的黑洞原理。超时空涡旋,超新星爆炸和广袤瑰丽的宇宙。”
他瘦削的背影渐渐拉伸成一个黑色的点,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
拐角的枪声响起,我以为置身在埃德蒙出演的一幕荒诞的戏剧里。直到鲜红的血从白色毛衣里渗出来,沾了满手满脸,我才意识到自己中了枪。我的痛觉非常迟钝,有时候这是一件好事。它支撑着我踉踉跄跄跑回旅馆房间。
“埃德蒙,快开门!收拾行李,我们需要马上离开。这里不安全。”
没有人回答。
屏息走过逼仄寂静的楼梯间,我一把推开门,穿黑色风衣的维克多坐在桌子对面缓缓吹着手/枪上的余烟。
“很遗憾地通知你,恐怕你回不去了,教授。”
埃德蒙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朝我走来,他优雅地脱下白色手套,在我面前蹲下来,语气温柔的好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兽,他满怀愧疚地按住我鲜血淋漓的伤口,
“对不起,维尔纳,上面说一定要确保你的生命安全。所以维克多瞄准了左肩。我希望不会太疼。”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报告会上我按照波尔的指示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美国那边不可能确定我的研究是否有了新的进展。波尔临行前提醒我说,苏黎世会议上肯定会有军方的人员刺探消息,如果我多讲一句话暗示德国方面有核弹研究进展的情况,将会立马被枪杀。
“你提到了黑洞理论,巴赫教授。就在刚刚。”
埃德蒙拿出一封陈旧的信件。伯克利分校的邮戳鲜红地刺目。黑洞理论,爆炸,替代的笨元素,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罗伯特说,他来是为了弥补一个错误。一个可怕的错误。
“一旦德国研制出原/子/弹,战争的局势就会立刻发生扭转。”
他亲自下达的开枪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