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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番外·堕日以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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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堕日以歌
0.
校园时期的夏夜,总是带着一种浪漫又青涩的气息。
像每一个少年心中尚未开垦的小小宇宙,装着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装着天马行空的梦想,装着一些小躁动,小迷茫,等待你用余生去探索,去回味,将夏夜点亮。
白羽瞳正在满头大汗地鼓捣宿舍大门的锁。
对,还装着一个让你气急败坏,无可奈何的人。
展耀苍白着一张尚显稚嫩的脸,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白羽瞳的肩膀,浑身软得快要当场跪下去,汗水混着生理泪水打湿了他的额发,手指不自觉地扣住白羽瞳此时还不算宽厚的肩膀。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你这么个发小……都说了学校的破伙食养不起您娇贵的胃,你还非要住宿……”
展耀浑身抖得快要散架,嘴唇毫无血色,声音虚弱得不成调子:“要你管我……要不是,嘶……要不是宿管大妈不在我打不开门,谁……谁稀罕你这个死老鼠帮忙……”
白羽瞳把铁丝一拧,一把推开宿舍大门,转过身来对着展耀歪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展耀同学,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能自己挪到医务室去,我白羽瞳跟你姓。”他向前一步,不顾展耀胡乱推拒着他的爪子,一把将人拦腰抱起,“你要是厥在半路上看谁管你,我可不想给你收尸。”
“你混……操,你混蛋……”
“闭嘴吧您老,抱紧哥的脖子,走着!”
白羽瞳抱着展耀冲出宿舍楼,穿过野战圣地小树林,路过怀抱着月亮的人工湖,穿过博士长廊,一路飞奔。
妈的,到底为什么把医务室和宿舍楼建得那么远?!
当二人路过旧图书楼的时候,隐约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混着粗鲁的咒骂和尖锐的嬉笑声。
白羽瞳的脚步一顿。
他皱起眉,眼角微动,抱着怀里人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漆黑的小巷子,心里的风向标狠狠地一抖。
钝器击打血肉的闷响重重地压上他的心口。
该死。
白羽瞳低下头,看着展耀汗淋淋的一张小脸儿,用力闭了闭眼睛,一咬牙,迈开长腿就要继续向前飞奔。
先把这猫送到医务室,再回来。
“等会儿……”
怀里人突然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展耀揪住白羽瞳的衣领,示意他停下:“你听见……什么声音没?”
“嗯……”白羽瞳把展耀抱得更紧了一些,“我先送你去医务室再回来。”
一连串重物倒地的声音紧贴着底面压了过来,死死地缠住了白羽瞳的双脚。
“别,”展耀挣扎了一下,拍拍白羽瞳的肩膀,“你现在就去看看,我怕出事……”
“可是你……”
“我没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快去,小心点……”
白羽瞳咬了咬牙,动作干脆利落地脱下身上来不及换的睡衣,铺在花坛边的大理石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扶着展耀坐下,用掌心蹭了蹭展耀下巴上的汗珠。
“等我。”
展耀看着白羽瞳的背影,耳边是夏虫欢愉的歌唱,微凉的夜风拂过他手臂上的汗毛。飞蛾拍打着翅膀扑向昏黄的路灯,在清脆的声响中坠落下来,留下雾气一般缭绕的鳞粉。
如果十六岁的展耀知道,此时此刻他所做出的一个固执的决定,会在十年后掀起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他是否还会这样选择呢?
答案永远也无法知晓了。
1.
我看见了光。
他向我走来,带着一身夜凉如水。
他向我伸出手,对我笑。
“我叫白羽瞳,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儿。”
我不敢,不敢碰他。
我以为我看见了光。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巷子。
诶,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羽瞳,羽瞳,我叫江阳。
太阳的阳。
你听得到吗?
2.
他又来接那个人下课了。
我躲在楼梯的拐角处,像一个犯了毒瘾的怪物,恶心又丑陋。
我的灵魂快要抽离腐烂的躯壳,欲望的洪流驱使我向他靠近,卑微却像一把沉重的枷锁,将我困在原地。
我是个胆小鬼。
真没用,我不配。
他坐在走廊的窗台上,怀里抱着一个干净朴素的帆布背包――那不是他的包。
他百无聊赖地拉开拉链又关上,再拉开,再关上,时不时望向已经没有多少人的教室,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又把怀里的包抱紧。
果然,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很重要,对吗?
他翻出包里的一张试卷,对着试卷吐了吐舌头,三下两下把试卷叠成了一架纸飞机,随手一丢。
那飞机落在我的脚边。
我浑身战栗,手脚发麻。
他若无其事地使了个坏,没事人似的把书包拉链拉好,直到那人从教室里出来,才换上一副嫌弃的表情,一把勾住那人的脖子。
“死猫,你还能再慢点吗?”
“不想等你走啊……”
“我走了谁把你这只九级残障猫托运回家?”
“要你管。”
“喂!哥愿意管你是你的荣幸!”
“白羽瞳你搞搞清楚,我比你大一天,我才是哥。”
“不就比我早爬出来一天吗……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
“哼,诡辩论……”
“不过哥有个地方肯定比你的大……”
“白羽瞳你要点脸行吗?”
四周的声音渐渐消失,我蹲下来,抱着膝盖,怔怔地盯着那架纸飞机。直到天光隐匿,黑夜降临,清冷的月光笼罩在那架飞机上,而我躲在冰冷的黑暗里。
我伸出手,快要被月光烫伤。
我展开那架飞机,任凭那个耀眼的名字把我千刀万剐,在我的血肉上烙下令人作呕的顽疾。
展耀。
展耀……
3.
――江家那个大的快要成年了吧?
――嗯,孩子明年高考。
――诶,要我说,还是早点把他赶出去,多大个人了还赖在孤儿院里,谁养得起他?
――可是阿星还小,总要和哥哥在一起吧……
――那就让他一起带走。那个小的也是奇怪得狠,孤僻得要命,整天跟一只小鬼儿一样……你看看他们老子那个晦气样子,那个死酒鬼的种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我捂住耳朵,捂住嘴巴,捂住眼睛。
我不听,不哭,不看。
4.
他就在我身边,穿着紧身的运动背心,汗水的咸涩气息随着风飘过来,包裹住我的身体。
他真耀眼,生来就该高高在上。
我终于和他并肩站在了一起。
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没关系。
发令枪在我耳边响起,仿佛那颗子弹调转了方向,重重地射中了我的心脏。
我狂奔着,和他一起。
“运动健儿们,骄阳为你们盛绽,旌旗为你们飘扬,我们为你们加油鼓劲,祝愿你们……老白!”
广播里传来了一声慌乱的大喊。
我下意识地停下奔跑的脚步,回过头,看到他摔倒在跑道上,痛苦地抱着脚踝。
展耀从主席台上冲了下来,一路推开喧闹的人群,来到那人身边。展耀从来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此时却急了眼,红着脖子和绊倒白羽瞳的人争论,被白羽瞳轻轻地拉住了气得发抖的手。
我站在原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如果你身边是我。
如果为你站出来的人是我。
没有如果。
5.
阿星在哭。
他蹲在我们租住的房子门口,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流浪狗。
那是我和阿星一直在喂的流浪狗。
阿星还给它起了名字。
我摘下挂在狗脖子上的房租账单,把薄薄的纸慢慢地攥紧掌心。
有些人真的该死。
他们真的该死。
6.
我的心脏快要停掉。
它在尖叫,在扭动残破的躯体,在我的胸膛里横冲直撞,像一条发了疯的狗。
冰冷的汗水流进我的眼角。
我瑟缩在健身房的角落里,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面前有些潮湿的黑色背心。
好像摸到了他挺拔的背脊和坚实的腰腹。
我是个小偷,一个无耻的偷窥狂。
我把那件背心藏进自己的衣服里,拉低鸭舌帽,和从淋浴间回来的他擦肩而过。
我偷走了。
我偷不走的。
7.
我做了个梦。
啤酒瓶狠狠地砸在那个女人的头上,碎成无数尖锐的碎片,像坠落天幕的银河,带着刺眼的光落进肮脏的尘埃里。
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总是挨打,像一只没用的小雏鸡,只能瑟缩着求饶,让那个男人不要再打了。
他怎么会听呢,真可笑。
她真可笑。
后来,她死了。
她临死之前亲了我的额头,和我说对不起。
她说她受不了了。
我看着她从窗户上跳了下去,身体摔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她的死亡像她的婚姻一样,丑陋,不堪。
我也一样,丑陋,不堪。
嗯,我们是一样的。
我在黑夜中惊醒,把那件背心抱在怀里,把脸埋进去,深深地吸气。
你看,我是多么的丑陋,不堪。
8.
今天是那人的生日。
他们在月光下接了一个静悄悄的吻。
真好。
9.
他生气了。
我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上。
好疼,可是我很开心。
我终于碰到了他的身体。
那么美好的一具身体。
真想把他藏起来,做成一件艺术品,一件属于我的,永远不会腐朽的艺术品。
10.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为了活成一个笑话,被人轻蔑,羞辱,抛弃?
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又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在奢望什么?
呵,真可笑。
江阳,你真可笑。
你从来就不是太阳,你不过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你想要光和热吗?
来,闭上眼,你将永远沉睡在光和热中了。
你再也不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