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愿》九麟

48、往事

　　黑暗……又是黑暗。
　　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周身的疼痛也感觉不到，只剩下意识在飘忽。

　　我费力的集中精神，想在那一片漆黑里，找寻一点方向。这样纯的黑竟然也给我熟悉的感觉，跌跌撞撞，暗色里，居然看见了一点亮光。

　　我朝那微弱的的光芒奔去，是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你就是师兄？”
　　那高傲的，散漫的少年的声音，展现在眼前的，是那张脸，那熟悉的懒洋洋的面孔……
　　一片花白。

　　少年的手里随意拧着把花剑，任剑尖在地上划拉着，发出吱吱嘎嘎难听的声音。
　　少年说话的方向，站着一个身材笔挺的人。
　　我凝神去看，他却像是拢在一团雾里，只留一个身形，脸怎么也看不真切。
　　“剑不是这么拿的。”
　　声音温厚而含蓄，呆着淡淡的不悦。似乎在指正面前的少年。

　　少年停止划动手里的剑，挑眉看了眼前的人一眼，嘴角微微上挑。
　　“随我高兴。”
　　声音微微透着不屑，一如少年懒洋洋的摸样。
　　“给你。”
　　少年信手一扬，银色的剑脱手而出，竟直直朝着那人刺过去。
　　对面的人身着日常的衣服，除了手里一把剑，并没有佩戴任何护具。此刻面对那闪着寒光飞过来的剑却毫不惊慌，像是早料到少年的动作，扬起手中的剑，顺着刺过来那剑飞旋的劲势，一个漂亮的旋转，轻易化解了剑的攻击，盘旋着绕到身前。

　　只是这漂亮的身姿却没人欣赏，少年在抛出手中剑的同时，已经转身走向门口，丝毫没有在意身后的动静。
　　走到门边时少年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对着门口一个沉稳的中年人抱怨。
　　“那老师没时间就停课好了，干嘛还找个什么师兄过来……真麻烦……”
　　声音不大，在空旷而安静的房间里却很清晰，身后的人影微微颤了颤。

　　少年丝毫不掩藏自己的不悦，脚步再不停留，轻扬的声音渐渐远去，那陪同的中年人似乎也回了什么话，惹的那少年的牢骚更甚。
　　持剑的那人依然停留在原地，注视着少年远去的方向，握剑的手止不住微微的颤抖。

　　这一幕发生的快，结束的也快，我呆呆看着，竟不知眼前已经换过了场景。

　　“这样？”清脆的声音响起。
　　依然是那少年，依然是那懒洋洋的无所谓的态度。
　　手里擎着一把闪着银光的重剑，一次次重复着冲，刺，回身的基本动作。站在身边的是一位清瘦沉练的中年人，目光锐利，认真的指导着少年的每一个动作。
　　那人也在。
　　立在一旁的那暗色的人影，仿佛已经成了雕塑，出了一双饱含深意的眼睛一直看着出剑的少年，再无任何表情动作。
　　少年已经开始喊累，大刺刺的摆手要休息。老师皱了皱眉，却仍然点了点头。暗色的人影走上了前，为那老师递上毛巾，老师接过毛巾时对他笑了笑，颇感安慰，显然这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异少爷。”老师呼唤那正要转身离去的少年，见他回头，便指向自己身边一直沉默的那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也是我的学生，是……”
　　“师兄吧？你好！”少年的手伸过来，径直打断了那位老师的介绍，显然毫不在意眼前的这个人是谁，手已经伸到了身前，脸上挂着招牌的应付笑容，眼睛一如平常，没有容纳任何人。
　　“异少爷……”老师有些不悦，对这少年傲慢的态度。
　　身后的人却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少年的手，像是毫不介意，淡淡的说，“你好。”
　　少年一愣，随即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人忽然握的紧了。
　　少年皱眉，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看看，用了点力气，抽回手。
　　再不管身后的两人，转了身离开。

　　“不要介意，这大少爷一直这样子……”
　　老师的声音带着薄怒，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像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弟子。只是站在身后的那人，分明没有丝毫气愤，静静的立着，看着少年的身影，眼里有着浓浓的看不清的色彩。
　　我睁大了眼睛。
　　看不清，我始终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太模糊，无论我怎样努力，仍是那雾一样笼罩着看不清的样子。
　　原来我真的从未注意过他吗？

　　我看着那远去的任性的少年，忽然想提醒他回头看看，看看那身后的人，看清楚那人的面容。
　　是不是，是不是曾经回头看过，那一切就会不一样？

　　是被忽视的怨恨吗？
　　没有注意到你，一次又一次飘然而过。这恨，为何会积累到如此之深……
　　如果曾经回头呢？
　　………………
　　如果回头，会不会有所改变？

　　………………
　　我的思绪飘飘浮浮，看着那早已发生的一切徐徐在我眼前重演……

　　我看着那个毫无防备的少年从高空坠落，似一只陨落的蝶。

　　坠落，坠落，总是如此骄傲，会让人想撕毁你的翅膀……

　　屋顶，是那个一直看不清面容的人，伸出去的手还没有收回，就这样停留在半空中，托着的，像是少年沉沉的生命。
　　下一秒，他也纵身调下。

　　手尽力向前伸着，努力的，追逐着那凋零的蝴蝶。
　　近了，近了，手指，终于触碰……

　　我看见了他的笑容。

　　我失神。
　　在他从高楼跃下的那一瞬间，一直缠绕的迷雾终于散去，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张让我深深恐惧的熟悉的脸——烩晋。

　　原来是烩晋。
　　那一瞬间，他成了烩晋……

　　我看着那少年挣扎，然后两人一起消失。

　　眼前一暗，重又回复到一片漆黑。
　　我是昏过去了。
　　昏在烩晋手里。
　　烩晋，我实在是怕了这个人物，他不担心折腾死我，只不过担心未好好利用我还活着的时日。这样，我怎能不怕？
　　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他的手段，他却总能让我重新恐惧他。哪里有个尽头？

　　纵然我万般不敢醒过来，却终究还是醒了。

　　“你醒了。”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我只能睁开眼睛。

　　眼前的人，意料之外。

　　我看了看那管空荡荡的袖子，再看他递到我眼前的冰凉凉的剑，最后才看他的脸。

　　实在是太遥远的回忆了，我与你，我来这世界认识的第一个人……
　　如今这境地，可就是你所要的？

　　我们以不同的方式，遇上同一个可怕的人，现在，谁更惨？
　　我是完整的破碎了，你却是坚韧的不完整。
　　或许你更难过，因为你爱上了，那一剑挥下，比起身体，心更加破碎不堪吧。

　　我一直一直地看着他，没有说一个字。
　　包青也只是看着我，仅余的一只手握着剑，剑身没有丝毫的颤抖。
　　成长了，大家都成长了。
　　那虚荣浮躁又冲动的包青，竟然也会冷冷的提着一把剑，一言不发的指着人这么久了……

　　我闭上了眼睛。
　　冰凉的剑尖已经贴上了我脖子上的肌肤，又进一寸。

　　“你不怕我杀你？”
　　终于是他先开口。

　　“我等着。”我淡淡的回答。

　　“为什么？”

　　呵，为什么是你来问？我好笑。
　　理由还不够多么？
　　“我该死，害你断臂，还抢走了你的情人。”
　　虽然我从未故意做过什么，但是不是故意又有什么区别，最终都是事实。

　　“小竹……”
　　包青开口。
　　我怔了一怔，这不是一个该在这时被提及的称呼。包青不是一个念旧情的人，从来不是。

　　他轻轻垂下了手里的剑，“你恨不恨我？”

　　这话来的太没道理，我反问，“恨什么？”

　　包青沉默。

　　是了……
　　……恨你当年出卖我把我踢给锦廉，恨你在那客栈对我图谋不轨，恨你把我抓来东宣国送给你的宗主当男宠……
　　原来我们已经有了这么多纠葛。

　　我叹气。
　　“其实西陵国那两次，你都是出手救我在先，至于后来怎样……你有你的立场……罢了……”
　　“……而东宣国这次……”我看着他空荡荡的衣袖，“我只问，如果让你再来一次选择，你还会抓我来这里么？”

　　包青低着头，拽紧了手里的剑，“不会……”
　　…………
　　“我不会带你来东宣国，我会在西陵国就将你杀了。”

　　包青的声音陡然低沉，我听得一愣，旋即笑道，“迟了。”
　　包青的眼神也有些黯然，“是，迟了。”

　　……………………

　　陡然而来的沉默，蛮长的有点诡异。
　　我看着包青不断变换的神色，猜测他在考虑哪一种杀法。

　　包青看我一眼，突然开口，“我放你走。”
　　“走?!”
　　这个结果实在太意外，我再次愣住。
　　不是没想过逃离这里，可是在烩晋的掌控下根本没让我有丝毫逃走的机会。我已经做了死在这里的打算，如今包青却说要放我走……
　　我有些呆滞，喃喃，“走去哪里？”
　　以我的能力，以烩晋的能力，我能去哪里？

　　“你可以回西陵国。”
　　“去找锦廉？”
　　“以锦廉现在的力量他可以保护你。”
　　“这种保护我不需要。”我摇头。
　　哪里有人会心甘情愿平白付出，我磕磕碰碰，好歹开了眼，到头来，其实谁也信不过。

　　包青有些疑惑，“你不愿意走？”
　　我嗤笑，“我不愿意走又如何？你突然这么热心，这样子放走了我，不怕惹怒你心爱的师傅么？”

　　包青神色一暗，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
　　握剑的手触到那空空的袖管，包青的眼里涌出悲色。
　　“我……不能再让你留在师傅身边。”
　　这话说的轻，却也说的重，那明明充满悲色的眼睛里，却找不到一丝怨恨……

　　“你还是杀了我吧。”我说，“我不会去找锦廉。”
　　“你没有选择。”包青向我走近一步，“我不会让你再留在这里。”

　　看着包青伸过来的手，我心里翻山倒海的抗拒着，涌出来却成了笑声。
　　“这一次我真要恨你了。”
　　“早该恨了。”包青停了动作，竟回我一个笑容，“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已经太多，多一次也无妨。”

　　我忽然想说些什么，就为他那个笑容，那个冰凉的笑，但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失去了意识。

　　小豹子……不要把我给锦廉……
　　昏过去之前脑子里最后的声音。

　　……………………
　　身体好沉，摇摇晃晃，哪里都是酸痛的……
　　我不舒服的呻吟了一声，一双温热的手便伸了过来，在我的四肢极有技巧的轻轻拿捏，手法轻柔又熟练，那股酸痛感一下消减了很多。
　　困倦翻腾着扑上来，我又要沉睡过去。
　　那双手却放开了我的四肢，爬上了我的脸，还在脸上来来回回的蹭，让我很不安稳。我皱眉，有什么又触到了我的唇，轻轻按压，辗转，我晃动了头想摆脱，刚刚脱离，却遇到一个温热的物体，柔软的覆上来，片刻又多出一团火热，直往我嘴里钻，我呼吸都要不畅，恍惚中终于找回意识，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昏迷太久，眼前的事物看的并不清楚，但我还是呆住。
　　眼前的人也被我吓倒，迅速放开我，退了回去，一脸的尴尬。
　　我却仍呆呆看着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

　　“小来……”他轻轻凑过来，温声细语。
　　我回过神。
　　“为什么是你？”
　　我的声音实在太过轻柔，他一怔，显然料不到我会这样与他说话，也压了声音轻轻回答，唯恐惊散了这份安静。
　　“我回来找你，正好遇到包青带你出门……”
　　““回来找我？”我反问。

　　“小来，我……”
　　我试图撑着手臂坐起来，却发现四肢酸软无力。乌兰要伸手过来扶我，被我推开。这才看清楚自己身处一架马车的车厢里，身下传来的震动表明这马车正在行进中，速度好像还不慢。我身下垫着厚厚的棉被，倒也不觉得震的难受。看样子真的离开烩晋的地方了。
　　费力挪了挪，我终于在车壁上靠坐好，这才直视对面的人。
　　“小来……”
　　“你回来找我干什么呢？”我淡淡的问。
　　乌兰震了一下，
　　“我来带你走。”

　　我闭上了眼睛。
　　“有必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