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玉奴》一野清风

3、第三章

　　钱益不顾众人的揶揄，立即将冯玉带回了家中。他现在与母亲一起住在一座不新不旧的小宅院中，每次回到这宅子，钱益都会委屈万分，也让他想起悠园。他曾在悠园住过不短的时间，在那里，他感觉自己是个大人物，是个可以指点江山又挥斥方遒的大人物，而这个小院子，钱益觉得自己的豪情万丈被束缚了，大人物应该住在大宅子里，小宅子太小家子气，也让人委屈。但今天他不觉得委屈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条通往悠园的新道路。
　　至于如何将冯玉送到悠园中，钱益思来想去后决定由自己的母亲出面，他隐约知道自己的名声在悠园那边不太好，也许前脚将人送去，这丫头后脚就被踢了出来。特别是他那个舅母，是非常不待见他的。但母亲就不一样了，她与他们未撕破脸，又是舅舅的姐姐，多少有情分和脸面在里面。
　　现在钱益唯一要做的就是说服母亲。
　　钱太太看到儿子日头没落就回了家，倒吃了一惊。一看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叫花子一样的女子，以为儿子又惹了什么事，拉到厅内隔着一扇门，看着小叫花子问话。
　　钱益将自己的想法抖落给母亲听，这个中年的妇女听了沉默不语，细细地打量起站在院子里的女子。过了半晌才说道：“你既然想娶你的表妹，就大大方方地去提亲，你表妹是个傻子，你舅舅还有不同意的？更何况是亲上加亲……”
　　“妈……”钱益脱口而出道：“你懂什么……你以为表妹的亲事舅舅说了能算？”
　　儿子的话说中了钱太太的痛处，蓝太太是个军阀头子的妹妹，在蓝家，事事儿压制着蓝道仑一头，如果侄女的婚事由她做主，她断然瞧不上自己的儿子。钱太太又想起陈年往事来：当年为了娶这个女子，弟弟不惜逼原配堕胎并离了婚，听说堕下的还是个男孩，真是造孽。钱太太看着儿子，知道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那扶不起的刘阿斗，都是名副其实的草包。如果蓝玉——她那十四岁的侄女不是个傻子，儿子这样的想法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为过。但侄女偏又是个傻子，配儿子倒也合适，何况又是亲上加亲。虽说儿子比蓝玉大了十岁，这也没有什么，蓝道仑也比蓝太太大上十几岁呢，她那如日中天的哥哥最后不也是同意了。这事只要女孩儿家认定，就由不得父母不同意。更让她不得不考虑的是儿子的前程，这个混账东西整天斗鸡走狗，只知享乐，将来自己要是不在了，谁还来管他？如果真能把蓝玉娶了，前程自然不用说，将来少不得要继承弟弟的衣钵。更何况，钱太太又想到，更何况蓝玉也不是天生的痴傻，将来能治好也说不定呢。
　　“妈……你想什么呢？”
　　“你想妈怎么帮你？”她指着院中站着的小叫化一样的女孩说，“这碎丫头能行吗？”
　　“这丫头识字，父亲是前清进士，跟着读了不少书，性子烈，胆子又大。她老子爹一死，她老子娘就要把她往青楼里卖……她恨她娘呢。在外面没有任何的瓜葛，是最好不过了。最重要的是乡下来的丫头，性子虽然野，到底没见过世面，咱们连哄带吓，她敢不听我们话？本来呢……我想着买来给您老人家端茶递水的……忽然想起你前两天说悠园要找丫头的事，所以……”
　　最后几句话惹得钱太太翻了一眼儿子，“这事趁早不趁晚，园子里那空缺刚出来，别被人顶替了去。你把她喊过来，我好好瞧瞧。”
　　钱益走到门首，把冯玉叫了进来。
　　钱太太看了一眼前的小叫花子，问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龄，家在哪儿，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生前是干什么的，免不了将冯玉的娘数落了一通。最后说道：
　　“真是巧了，我侄女儿的名字中也带个玉，她姓蓝，叫蓝玉，而你叫冯玉，你们两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玉字，真是等也等不来的缘分。”钱太太将儿子支使走，叫了个丫头进来，吩咐去烧洗澡水，并准备一身干净的衣裳。
　　丫头们立即忙了起来，一切变化的太快，让冯玉猝不及防。她一下子弄不明白这家人到底想对她做些什么，每当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心就咚咚咚的跳上一阵，但她生性要强，仍维持表面的镇定。
　　钱太太安排妥当后，走过来和冯玉继续说话。钱太太毒辣的眼睛发现这个乡下来的丫头虽是脏兮兮，却生了张标致的脸，特别是那双眼睛，说不出的玲珑剔透。不过，她也看穿了冯玉的局促和不安。
　　“丫头呀……别怕，我家那混球小子虽行事莽撞，却是个好人，没有什么坏心眼。他把你买来本意是想孝敬我，但婆子我存了私心……”
　　冯玉一双手紧握在一起，等着钱太太下面的话。
　　“我那侄女，今年十四岁，以前陪着她的人阿……走了，现在我想让你去陪她……也不要你做什么粗活重活，只管陪她吃，陪她喝，陪她玩……我听说你读了不少书，正好，你两作个伴，一起受那先生的课……那个先生也是个前清进士，说不定还是你父亲的同窗或同年呢！”
　　一说起父亲，冯玉紧绷的心软了下来，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
　　钱太太见状拉住她的手说：
　　“好孩子……别哭了，你也是个幸运的人儿，能进那地方，是你父亲给你积得德，也是我儿子行的善。你到了里头呀，婆子别的不求，只求你好好善待那个小姐……”
　　冯玉听到这里不明所以，善待两字，过于重了。“她的父母呢？”
　　钱太太笑了起来：“她的父母也住那园子里……大户人家，需要个贴身伺候的，与我们这小门小户不同。”
　　冯玉这才明白过来，心下略安，但仍是不懂“善待”两字从何说起。
　　钱太太继续说道：“我那侄女呀，是个傻子……说到这事就让我心如刀割般的疼……好好一个孩子，八岁那年不知怎滴，突然病了，她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整日说胡话，西洋大夫说有什么炎症，还要给打什么针。中国的大夫说是气郁于心，火气不泄。她小小年纪吃穿不愁，诸事顺心顺意，又有爹娘宠爱，哪里来的火气？最后还请了道士，道士更邪乎，说她三魂七魄少了一魄，只要唤回那一魄，人保管会好……魔魔道道的折腾了大半年，人才见好。虽然好了，但人也痴了。这伺候的人一见她傻了，就处处不用心，去年冬天她自个儿溜出去，差点冻死在雪地里，你说气不气人？”
　　冯玉打心里可怜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儿，只觉得她和自己一样的可怜，甚至比自己可怜。她在村子里见过那些痴傻的人，魔魔怔怔，行为癫狂，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她的父亲曾说这种病是一种绝望的病，是心疾，世间无药可医。
　　“如果我能去……侍候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哎，好孩子……我要的就是你这话。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乡下来的，心地善良，又读过书……”
　　“太太……洗澡水准备好了，请您过去吧。”一个和冯玉差不多大的小丫头跑过来打断两人谈话。
　　钱太太拉着冯玉的手出了门，向左拐进一个小院子中。小院子内有三间房，由连廊与主院连着。推开其意一扇门，屋内的热气喷涌而出蒸的人脸立时发起烫来。因为刚才的谈话，冯玉对钱太太已失了戒备之心，跟着走了进去。屋内还有个二十来岁的胖丫鬟。钱太太让冯玉脱了衣服，冯玉怯生生的不好意思起来。钱太太便笑，“都是女人家的，不怕，我那儿子已经被我赶出去了，今天是不会回来了……这院子里呀，全是女人。”
　　冯玉仍是羞涩不已，在钱太太的注视下，脱掉在身上不知贴了多久的粗麻布衣服，跳进了木制的浴盆中。一个胖胖的丫头从浴盆中捞起一把刷子，在她后背刷了起来。幸而钱太太趁着这空当，走出了这雾气腾腾的房子，否则，冯玉真想找个缝钻进去。
　　刷子刷过皮肤引起阵阵刺痛，冯玉尽力的忍着不出声。洗了澡又顺带着洗了头发，胖丫头往她头发上抹了一团东西，味儿香香的。一用了那东西，头发变得又软又滑，还香喷喷的。
　　洗完澡后，冯玉周身通畅，犹如脱胎换骨一般。自她出生以来就没这样痛快的洗过一个澡。她换上钱太太准备好的衣裳，衣服素白色的，干净又整洁，大小刚好合身。头发也重新梳了一遍。等她出来再次见钱太太时，从她吃惊的神色中，冯玉知道自己的变化有多大。
　　“哎呀哎呀……换了一个人似的，哪还有半点小叫化的影子！”钱太太由衷的赞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