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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玉奴记得自己是十七岁那年进的悠园,那时她刚死了父亲,母亲将一个即将成年的女儿拉到街上叫卖。许多年之后的玉奴,依然记得插在她头上的那根枯草随风乱舞时拍打在她脸上的感觉,痒痒的又痛痛的,还有那想挠却挠不得感觉。她也还记得母亲哀声乞求的嘶哑声,以及她所述说不幸。
      玉奴的父亲是名进士,假如大清国未亡的话,她至少是名进士的女儿,再幸运一些,假如父亲等来空缺填了候补,那么她随着父亲的变化,而变为一个有身份的小姐。但大清国亡了,确确实实的亡了,父亲寒窗苦读近三十多个春秋,正在全家以为即将迎来美好生活的时候,大清灭亡了!不早不晚,偏偏在父亲刚考上了进士后,一切的期盼都化为了泡影。玉奴可怜的父亲当下呕血,蹉跎几年后才死去。死前他将玉奴叫到破烂不堪的床前,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女儿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捶着自己的胸口,至死未留下片语。父亲的手在玉奴的手里渐渐的失去温度,渐渐地僵硬起来,如果不是母亲的悲天抢地,她甚至不知道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在父亲的床前恶毒地咒骂一切,她的不幸与痛苦在一声声的咒骂中宣泄出来。玉奴记得那天母亲滴水未进地哭了一整天。她凄厉的哭号声引来左邻右舍,也就是那时,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可怜的冯举人,终于死了。虽然他死前已经中了进士,但大家仍然称他为“举人”。
      傍晚时分,左邻右舍的人走了,有人是被孩子的哭声哭走的,有人是被男人的责骂声骂走的,有人是被自己家的牲畜叫走的。总之,离开的人各有离开的理由,破旧的茅草屋内只剩下母女两人,空旷又寂静。玉奴发现母亲的眼睛失了焦点,她披头散发,鼻涕眼泪全挂在脸上,已难分清哪部分是鼻涕,哪部分是眼泪。
      天全黑下来,那个夜晚没有月光,玉奴坐在黑暗中听到母亲叹息一声。
      玉奴熬不住,在黑暗中睡了过去,她做了个梦,梦中父亲仍活着,他以木棍为笔以地为纸,正教她认字。她不小心写错了个字,父亲狠狠地抽打了她的手心,玉奴疼的哭了出来。那时她还不叫玉奴,那时她单名一个玉字,她叫冯玉,父亲总是“玉儿”“玉儿”地叫她。
      玉奴哭着醒了过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天蒙蒙亮,东边现了鱼肚白,在这晨曦中,玉奴骇然发现母亲的目光正在盯着她,那目光里散发着异样的光芒,让她感到害怕又无从躲避。
      “囡呀,咱们得让你的父亲入土为安……”
      玉奴表示同意,她的母亲再次叹息。
      “妈想了很久,这一夜未眠……你已经十七了,常理来说应当为你找个人家,但你爹走了……咱们家连安葬他的钱也拿不出来。这么多年,你爹年只顾着读书,临死又病了好几年,一分银子也没留下,反欠了一河摊的债……”
      母亲的话断断续续也反反复复,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朝阳照进来。破草屋被太最照得亮堂堂的,这座用草盖成的房子共有三间,左边是父母睡觉的地方,右边是玉奴的闺房,中间名其曰为厅室,其实是厨房。现在玉奴和母亲一同坐在左室的地上,室内简陋,不过一张木床两把竹椅和一张旧桌子,唯一惹人注目的就是那架父亲自己做的书架,一排排的摆满了书。玉奴的目光落在破旧的床上,那儿躺着已死去的父亲,昨天他还是直挺挺的躺着,今天身子却微微弯曲起来,一双眼睛里了无生息,像是蒙了一层尘,浑浊又没有光彩,但玉奴看到了不舍,还有不甘。玉奴不敢再看下去,也不忍心看下去,她走到床前用手蒙住父亲的眼睛微微用力向下拉,希望能将他的眼睛合上。死不瞑目的人无法进入轮回,玉奴希望父亲能脱离这一世的苦海,进入轮回,在下一世里,做一个不苦的人。
      母亲仍在说话,玉奴在努力地合上父亲的眼睛。正是这个时候,母亲的话里有两个词蹦入了她的耳朵里——卖身!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一下,望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父亲,任凭这两个词在她心中翻滚着,却一语不发。
      “妈也曾想过把你许配个人家,但想遍这十里八村,也没有人能给这笔钱……”多年之后,玉奴才选择原谅,原谅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在知道玉奴母亲的打算后,左邻右舍凑了点钱草草安葬了父亲,母女两人收拾行李——几件没处打补丁的破衣裳,直奔方圆几百里内最大的城市——扬州。
      到扬州第一天时,母亲哭声衷肠寸断,玉奴亦有小声啜泣,引来不少人驻足观看,但询价者了了。第二天,母亲的哭声嘶哑壮烈,玉奴的哭声却日渐式微,在这一天来了个牙婆。牙婆自称姓蔡,一双眼睛如刀子一样落在玉奴的身上,玉奴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是案几上的一条鱼,被片片刮去鱼鳞,剖心挖腹。牙婆把玉奴一双手握在她肥大又粗糙的手掌中反复揉捏,随后抚上了她的脸庞,捏开她的嘴巴,像庄稼人看牲口那样看她的牙口。
      “是个好苗子……”牙婆由衷的赞叹着,随后拉住玉奴的母亲避开人群小声嘀咕了半天。玉奴离得最近,偶尔听到牙婆刻意压低的尖锐的嗓音,“哎哟,我说五十两……这孩子不管卖哪,你还是她娘,她还是你女儿……一百两就痴心妄想了,我转手也卖不了这么多……”
      交易失败,牙婆走了。
      第三天时来几个男人,他们一靠近,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像是硫磺又像是皂角,又像是鱼腥草。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直冲人的鼻子,让人十分的不适。
      “多少钱?”一个瘦瘦的男人问。
      当玉奴的母亲说出那个数字时,几个男人大笑起来,惹得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百两就一百两,本少爷今天高兴,跟我走吧……”
      母女两人收拾东西,跟着他们进了一座酒楼,几个人坐着,玉奴的母亲领着玉奴站在一旁。首位坐着的男人很年轻,二十多岁,头发剪得几乎贴住了头皮,却又像抹了层猪油,光亮亮也油腻腻的。他穿了件灰色西式衣裳,脖子上挂件布条,在一群粗布长衫男人当中十分地突出,又或者叫不同寻常。但他却很瘦,一脸的萎靡之色,羸弱不堪,像是得了肺痨的病人。
      店小二殷勤的来上茶,被打发了去。
      “八十两……一分也不能多了!”那个男人说。
      “一百两一分也不能少!”母亲仍在坚持,“一百两……她还会识字……”
      “会识字?”男人向前倾了身子,“你识字?”
      冯玉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男人又问她读了什么书,她把父亲所教的书的名字说了出来,又拣几篇背诵了出来。
      “九十两,一分也不能多,否则你去找那个蔡牙婆卖五十两!”男人对母亲说。
      母亲爽快的答应了,收下九十两银子,签过字画过押后,立即离开了酒楼。她走时头也没有回,玉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扬州城中。也许她怕男人反悔,又或者怕自己反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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