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甜蜜蜜》(二) ...
-
夜晚的八点降临时,张骆驼的飞船还混在一片飞船组成的星群里,离公寓还有一段距离。他将飞船朝天空下侧开,避开个别人的飞船大战。电话接通的声音在整个驾驶舱里响着,像是在拙劣的卡拉OK厅。老型号飞船就是这样,轰鸣声和说话声常常混合在一起,没经常搭乘它的人几乎无法忍受。
“你想要我经常去看的那个医生的电话?”郑郑的声音在飞船里回响,张骆驼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喘气声。看来她应该是在健身房。
“你很少去医院的,这是怎么了?”她口吻疑惑地问道。
张骆驼不知道怎么说,他想了想,决定用含糊其辞的形容来回答郑郑:“有一点突发情况,就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些我以为发生过,但是别人告诉我没发生过的事情。”
他可不能直说:躺在某个不熟悉的人的家里,忽然听到不会说话的机器开口,这听起来会像是神经失常。
“是幻觉吗?”郑郑的喘气渐渐平稳了,张骆驼猜她下了跑步机,他记得郑郑告诉过他她通过AI跑步机的监督已经瘦了五公斤,几乎可以媲美那些直接去美容院更换肢体和皮肤的人。
“有可能,我想去医院检查看看。”张骆驼犹豫地说道,他想了想,又问,“你有过这种情况吗?”也许郑郑知道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他不太希望去医院是唯一的方法。
郑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很少有。”也许是怕张骆驼沮丧,她马上补充道,“但是我身边的朋友出过这种事。你知道,她以为有人在跟踪她,有天夜晚她甚至听到了脚步声,后来被证明是因为VR游戏打多产生了双重幻影,自那以后她就开始戒游戏。”接着她停了停,飞船里传来一阵钥匙被转动的声音,好像是在开箱门,“我把医生的名字飞鸽你,你最好早点预订,他的客户很多。”
张骆驼叹了口气:“谢谢。”他躺在了椅背上,绕过了一架飞船,心里想着自己因为游戏产生幻觉的可能性有多大——几乎为零,他对游戏没什么兴趣,上次玩还是在半年前,公司游戏部开发一款新游戏需要其他部门的人进行试验,他玩了两分钟就退下阵来。
之后张骆驼又和郑郑闲聊了一会儿,他们的话题从游戏引发幻觉到最近郑郑的工作——培训李香香。郑郑最近对她的状况非常满意,说她成长迅速,就是过多的思维训练让她问题太多,大概再过不久就能出道。聊天很愉快,但直到挂机时,张骆驼仍然没有说出另一件让他觉得困惑的事,他将它隐瞒了起来:乔德邀请他去他的家,为了邓丽君的唱片。他不知道怎么说,尤其是对着郑郑,郑郑讨厌乔德,觉得他非常伪君子。他不希望郑郑担心,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减肥的事对她来说就够痛苦了。
他挂了电话,凝望了飞船的天花板一会儿,不得不接受只能去看医生的事实。他坐了起来,说:“阿煤,能帮我记个东西吗?”
但飞船里没有回答,安静的就像机械分解厂里那些被瓦解的非智能飞船。
张骆驼无奈地叹口气,这不出乎他的意料,今天早上他去乔德的飞船时忘记关掉了导航仪,停船场的信号又很强,他估计阿煤感应到了他登上了那艘飞船——最糟糕的是,乔德的飞船是一辆最新型,X-999,配有第十五代导航仪,阿煤最看不惯的那种。等他回来时它已经将自己关在飞船的数据库,一动不动,连电流声也不发出,张骆驼启动导航仪,只有一面平静的蓝色屏幕对着他——阿煤不肯出来。
张骆驼将飞船朝下开,他压低声音,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很困倦:“阿煤,能帮帮我吗?我想预约个医生。”
飞船里仍然没有动静,但在空虚的氛围里,导航仪启动的细碎的电流声开始响起来。张骆驼静静地等着,一分钟还是两分钟后·,阿煤的声音在今夜头一次响了起来。
“……你怎么了?”它声音冷酷,就像个纯正的AI。
张骆驼松了口气,看来它还没有生气到特别严重的程度。他清清嗓子,让声音和之前保持一致,以免前功尽弃:“我有点不舒服,想要看看,你能帮我预约个医生吗?你知道这种事总是你最可靠。”
阿煤哼了一声:“别想讨好我。”但它的声音没那么冷淡了,它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刚才那个医生吗?我早就查过了,渝蓝医院的专家,三十八岁,擅长心理治疗。”它说,熟练地对张骆驼报出数据。
张骆驼赶紧说道:“太好了,谢谢你阿煤,就是这位,我需要预约他。”这句话显然让阿煤感到高兴,它发出的电流声开始加大,那是它开始正式运行的标志。
“我开始预约了,但是网络太慢,现在是高峰期,要等一等。”它说。接着,它用故作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张骆驼道,“今天我看到你去了那个乔德的飞船,你是去看新型导航仪的吗?你觉得怎么样?”
张骆驼将飞船朝下滑,飞出灰雾,这一带的路有夜灯在照亮,比较清晰。阿煤果然问了这个问题,而他对这个早就有了无懈可击的回答。
“不怎么样。”他说,胸有成竹地说,“实际功能非常差。”他说完后,阿煤没有立刻说话,但张骆驼注意到,蓝色屏幕的亮度明显调亮了一度,它从灰蓝色转成了天蓝——一种只会在很久以前出现的蓝色。
阿煤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它的声音变得高兴起来:“……它还不如我们这一代……好了,这个约好了,星期六早上十点,你是第365号,一年的最后一天,记好了。”
张骆驼由衷地觉得“一年的最后一天”不如人意。
星期六的一大早,他驾着飞船到了人满为患的渝蓝医院。医院里坐满了人。他们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来到了这里。张骆驼坐的那个地方后面有堵墙,上面可疑地泛着紫,像是呕吐过后留下的痕迹。他的前后排则是两个工人,一个换机械臂,一个因为吞下一颗弹珠导致喉咙被堵住,需要动小手术。张骆驼坐在他们中间,手里捏着写着365号的电子数据单,在等待它发出传唤他的信号时,感觉昏昏欲睡。
等到电子数据单响时,像是过了几年,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觉得鼻子里都是令人难受的化学药品的味道。然后他走进专家专用的候诊室,没过一会儿就被赶了出来。他描述了自己的症状,那些幻觉,冰冷的触感,还有过于真实的呼吸声。但专家在他讲到一半时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张骆驼感到不知所措,他茫然地注视着专家在蓝色屏幕上比划两下,给他开单。
“你不过是工作过度导致了精神过载,只需要一些普通的镇定剂就能克制。”专家说。
张骆驼知道是不是该说说更详细的细节。比如幻觉是怎么出现的。他犹豫不定地告诉专家关于那些幻觉的真实度,丹顶鹤、玩具、呕吐感,两个人的交谈声。但专家只是耸耸肩膀,不耐烦地说:“每个来我这里的人,都觉得他们的幻觉真实,但那只是幻觉,你需要弄清真实和虚幻的区别。”
张骆驼没了办法。他回到候诊室,拿着电子单到了购药窗口,那里自动机器已经给他开好了药品。之后他随便选了一个街区吃饭,将药冲着果汁喝了下去,在瞳孔是明黄色的廉价仿造人的“谢谢光临”中离开,登上飞船。一种疲惫感包裹了他,他决定回公寓,好好休息,今天上半天够荒谬了。
接着,在阿煤提示他今天重庆天气的可见度不高,需要小心驾驶的声音中,他穿梭过灰雾,躲开其他飞船的鸣笛,飞速驾驶。雨滴打在他的玻璃窗上,一瞬间他有点恍惚,自己也不知道该驾驶到哪里。等到他猛然钻出一片灰雾,沉下飞船,靠近某条飞行大道,才发现这里离他的目的地很远,不是他家的所在区。他低下头,试图辨认在天空边缘的路标,忽然间,一辆身价昂贵的飞船从后飞来,猛然和他擦肩而过,速度极快,但没发出任何声响。远处,全息影像被霓虹灯所折射着,到处是珠宝店、高价型仿造人当做门童的餐厅和古典雅致的灰色大厦。张骆驼忽然反应了过来,与此同时,恢复信号的阿煤毫不费力地念出这里的名字。
“九龙坡。”他说。
张骆驼反应过来,他跑错地点了,他叹口气:“跑的真够远的。”看来他得再重飞一趟了,不知道这次旅途会耗多少油。他下意识地看向飞船信息仪。上面显示,油量还有二分之一,日期是星期六,时间是下午一点。张骆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判断了一下返程所用时,移开了眼睛。
但马上地,他的肩膀抖了抖,他再次看了一眼时间,什么在心里一闪而过。
乔德、邓丽君。星期六下午一点,九龙坡668号大拱门。
他朝椅子一躺——他差点就忘了。
九龙坡668号大拱门是典型的富人社区,街道周围安静无声,一扇黑色大门紧闭着,除开持有识别卡的富人,没人能知道大门里面是什么。门口设立了四五个仿造人守卫在巡游,天上则是无人机在进行面孔识别,这显然是对它的双重防护。
张骆驼把车停在隔壁停船场,走了过来。
一个仿造人守卫看到了张骆驼,从门那头过来:“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态度非常礼貌,但是张骆驼记得之前他看到过的广告,这种仿造人守卫是自带麻醉枪的战斗型机器,以防止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入侵社区。
“我找乔德。”张骆驼说,尽量让仿造人守卫察觉到他是没有恶意的。
仿造人的手臂发出嗡嗡的声音,大概是在查找数据。一秒以后,他露出平静的笑容,说道:“乔德先生预约过,请跟我来。”他转过身去,走到了大门边上,按了密码键,那扇黑色大门发出沉闷的确认声,它向张骆驼开启了一个刚好能让他进去的空缺。
张骆驼朝仿造人点点头:“谢谢。”走了进去,仿造人在他身后,疑惑地侧了侧头,像是没法理解这个词。
这是张骆驼第一次真正进入富人社区,之前他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他感觉紧张,更多的是好奇——这里比普通公寓好得多,道路一望无际,别墅立在两旁,以及在外面绝对不可能见到的各种奢侈的各种型号的飞船,它们停靠在建筑物的旁边。空中有什么在忽上忽下地飞舞,闪闪发光,张骆驼定睛一看,是人工萤火虫。
“你来了。”忽然,张骆驼的左侧传出了声音。
张骆驼一颤,他猛地转过身去。
是乔德,他在他的左侧站着,穿着一件燕尾服,摆着和往常一样的神情,昂首挺胸。但他的周身在微微发光,色彩浓郁。一只人工萤火虫穿过他的身体,尾巴上的光圈隐隐闪烁着。
“乔德”发现了张骆驼诧异的表情,他朝张骆驼挑挑眉,用略带不耐烦的声音说:“刚刚你在要求进门时守卫就通知我了,所以我就设了个我的全息影像,让他来给你引路。”他的说话声音很清楚,结尾时有麦克风式的呼气声。
张骆驼反应了过来:“全息投影”他知道这个,人们身在远处时,用它代替本人进行活动,不过这一般只有企业才用,普通人用的很少,他记得之前范柳也用过,但技术没有这个先进。他上前一步,仔细围绕着乔德走了一圈,这下他更为确定了,乔德的黑西装闪烁着,偶尔变透明,背后的别墅被它映照了出来。
“乔德”没有回答他,只是朝他挥了挥手:“走吧。”自顾自地向前走去。看起来他只想给他导路。张骆驼耸了耸肩,跟了上去,不再追究那投影的破绽。过了一会儿,他不禁开始对这个富人小区表示惊叹。他们绕了好几个弯子,尽头仍然像在别处。路上空荡荡的,偶尔有几俩最新型飞船从他们的头顶划过去,冲破一片人工萤火虫群。至于别墅,它们在外观上没什么区别,统统又高又大。张骆驼叹口气,朝后退了一步,四处张望着,开始觉得这里有点压抑了。幸好这时候投影乔德转过身来,冷冰冰地对他讽刺道:“你看够了吗?”
这熟悉的姿态和声音让张骆驼感觉好了一点。
张骆驼没有顶回去,他朝“乔德”笑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看够了。”
投影乔德像是被他的这句话噎住了,他哼了一声,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栋别墅的门前。投影的乔德闪烁了一下,消失不见,留下张骆驼,没有任何说明。张骆驼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现在只有他一个无措地留在门口,被前后左右的别墅包围。张骆驼朝左右张望,眼光扫过那些价格高昂的飞船,不知道该干什么。但好在他没有等多久,眼前的大门发出螺旋和门锁重新组合的声音,几秒以后,愉悦的女声响起:“欢迎光临,尊敬的客人。”门轻轻弹开,灯光从里面透露出来。
真正的乔德站在门后,穿着家居服,皱着眉头,黑色的头发散落在额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迟到了十五分钟。”他说。
张骆驼没敢说他之前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沉默地跟着乔德走进屋。他走进客厅,发觉乔德的客厅像十一公司管理部的扩大版本——长廊的天花板和墙壁都是冷酷而干燥的白色,家具一律都是银色的金属,闪闪发光。在乔德去给他倒咖啡时,张骆驼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让他觉得很像乔德本人。
乔德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他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张骆驼。张骆驼看着杯子:“谢谢。”他注意到咖啡是纯黑色,纯黑色的咖啡一般很苦,他不太能适应苦味。
“你拿的是什么?”他问乔德道。把咖啡放下了。他喝了一口,如他所料,咖啡纯度很高,没有加糖,他的舌头只能尝出咖啡因的味道。他看着乔德走到一旁,从桌上拿了带钢笔的笔记本和一个什么。
乔德朝他挥了挥:“唱片。”那是个黑色的圆形袋子,他从中抽出一张唱片,张骆驼注意到那张唱片看起来很老了,和他当时在贫民窟买的那种差不多,表面磨的看不清。乔德将唱片放进电子唱片机里,在唱片机弹出蓝色方框时选择了“确认播放”。一下子,邓丽君的歌声就开始毫无阻碍地流淌在这间白色房间里。是首英文歌,张骆驼从来没有听过,但他觉得这首歌很邓丽君——她的歌喉和虚拟化的偶像充满电子感的嗓音不同,时常拥有无限感情。乔德走了回来,现在他手上只剩下一个笔记本。张骆驼想问问那个笔记本是准备什么用的,不过他没有问。
乔德打开了笔记本,抽出笔,面对着张骆驼坐下来,他坐在张骆驼对面一把金属质感的椅子上。
“吃块糖吧。”他冷静地说,他伸出手,将一块不知道是从哪里摸出来的糖放在桌上,朝张骆驼那里推了一推。蓝色的糖纸,方形形状。张骆驼猜之前也有人对黑咖啡不适,乔德掏糖的动作完全是轻车熟路。他嘀咕着“谢谢”,接过它,在嘴里的苦意不断地在侵蚀他的神经时,将糖吞了进去。立刻的,糖的甜味开始抚平他的神经,他感觉好多了。他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我能问你一些关于你的问题吗?”乔德看着他吞下了糖,说。
张骆驼皱起眉头,他觉得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
“是管理部想要私下里做对员工的调查报告吗?”他问道。他想了起来,每一年公司都会派管理部不定期抽几个员工在私下里进行调查报告,从私生活问到公司,根据他们的回答对公司的一些设备进行改进,至于问题,是保密的,只有到场了才能知晓。
他恍然大悟地睁大眼:“所以你邀请我实际上是为了这个。”
乔德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打开笔盖,在笔记本第一页上写了些字,邓张骆驼眯着眼睛看了看,但他看的不太清。过了一会儿,他就放弃了,在邓丽君的歌声中四下张望着,打探这个房间。他觉得这个住处很乔德,冷冰冰的,干燥的很,是典型的富人住所的风格。乔德写完了什么,抬起头来:“你在十一公司工作多久了?”他注视着张骆驼,灰色的眼睛让张骆驼联想到紧闭的天空。
张骆驼舔舔嘴唇。现在他大概完全确定了是怎么回事——那突如其来的邀请和邓丽君的相关。但他能接受这个,至少乔德做了一层礼貌的掩饰,这对他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他决定回答乔德,算是他难得的礼貌的回应。
“两年。”他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两年零五天。”他对这个日期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郑郑也是在那天进的公司,每当张骆驼问起她进公司的日期,她想也不想地就答出来。他忍不住说道,“郑郑也来两年了,据我所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乔德抬起头,似乎疑惑了,他的笔停了下来:“郑郑是谁?”他说。
张骆驼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想了想,说:“你应该遇到过她,她在二十一层的仿造人部上班,是个又高又瘦的女孩子。”
乔德看起来毫无兴趣,他将笔朝纸上压了一压,以防止笔堵塞住。
“继续吧。”乔德说,“下一个问题,你在公司里有没有朋友?”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张骆驼来说再明显不过了,他清了清嗓子,笑着说:我刚刚提到过她了,郑郑。”
乔德挑了挑眉,他的眼睛从笔纸里抬起来,在张骆驼的身上停留了一下,那眼神像在看只会复读的收音机:“郑郑?”语气质疑。但他像是忍住了,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能说说她的优点吗?”
张骆驼听出了乔德的话外之音,他不太喜欢乔德的语气。他回答道:““她兴趣挺广泛的。我问她什么她基本都了解一点。但她最喜欢的好像是游戏,歌手也很了解,特别是虚拟类的。”
他的打心里带着一点不愉快——除此以外,他还感到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从脚底攀爬上来,让他脑子晕乎乎的,下半身像是麻痹了。
乔德头也不抬,在纸上写了什么,露出灰黑掺杂的发顶。张骆驼觉得他写的是中文的“正常”,但又可能不是,张骆驼不知道乔德是什么语言的学习者。接着他微微变换了姿势,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还有吗?关于你所谓的朋友郑郑……”乔德翘着二郎腿,语气懒洋洋的,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接完下面的话,显然不把张骆驼的回答、还有郑郑放在心上,他的不屑溢于言表。
张骆驼生气乔德的措辞,他打断乔德道:“不是所谓的朋友,是朋友。”他说完后不禁皱起了眉头,现在那股暖洋洋的感觉从脚踝攀到他的上半身,他的脑子不再晕乎乎的,而是变得疼痛,一种麻醉药过效后的恍惚感包围了他,蝴蝶骨像是有火在烧。他皱着眉头,深呼吸一口气。是他的生气造成了这个么?他是不是过于激动了?
乔德因为他的打断皱起了眉头,像是忘记了自己还在写公司调查或者问卷,他显然听不惯张骆驼的话,灰色眼睛眨着,不太耐烦,像颗迷失的行星:“随便吧。”他嘀咕道,在纸上又写了些什么,张骆驼没注意看,背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吸了口冷气,尽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反应应该和生气无关,这可比生气难受的多。这时,乔德又说出了下一句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尽管是嘀咕,但张骆驼听得很清楚。
“反正你们这种人……”乔德的声音像一艘一划而过的飞船。
张骆驼左耳朵微微颤动着,他抬起头来,顶了回去:“你们这种人?”
乔德发现他听到了,并不慌张,他甚至重复了一遍:“是的,你们这种人——”冷酷而傲慢,“她,你,你们这种人。”
乔德的黑色头发,灰色眼睛,紧闭的嘴唇,一身家居服,背后流淌着邓丽君的歌,但张骆驼觉得他站在管理部,背后是冰冷的玻璃、无尽的长廊,什么也没有。他皱起眉头。
“我们不是这种人,我们是人。”他说。强调道。
乔德的语气变得讽刺,他也许没想到张骆驼会将话推回去。他咄咄逼人地说道:“你们当然觉得。”
“别忘记我帮你修照片那晚。”张骆驼喘了口气,顶了回去。他感觉脖子背后有股热气,像有人捏住了脖子。什么在他皮肤上颤抖,像是汗水,又也许是神经。他的呼吸越发不畅,他不得不自我调整了一下。
乔德的瞳孔变小了:“那又怎么样?你想威胁我吗?”
“你不过和我们一样。”张骆驼说,呼吸不畅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他的眼前像有一万颗电子像素在徘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道,抓住了沙发。
“什么一样?”乔德说,冷笑道。
“情感。”张骆驼说,他感觉舌头发僵。
“什么?”乔德说,皱起眉头,他没有听清。
“情感。”张骆驼再次说道。尽管此刻他觉得不适感从局部散布到他全身。他仍然坚持着,喘着气,半是挑衅地凝视着乔德的眼睛。他不知道乔德会怎么想,但他必须将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乔德这一次听清了,他原本讽刺的表情微微地凝固了,像是这个答案让他有点困惑和惊奇。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因为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能留下长长的空缺。忽如其来的安静让滚烫的咖啡滚动声和邓丽君的歌声占据了整个客厅,流动的空气从他们中间穿插了进来。
但张骆驼没有再看乔德,他的耳朵像是有一块海绵被塞了进来,非常堵,邓丽君的歌在他耳里不再是温柔之声,更像一种咆哮,电子之音的重组,他听不清邓丽君在唱什么。他开始觉得站不起来了,舌头像是冻结在嘴中,眼前的乔德变成了两个,接着是三个。他的眼睛晃过皮肤,看到上面有一颗小红疹——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你怎么了?”与此同时,对面的乔德问道,他似乎发现了张骆驼的不对劲,皱起眉头,从椅子上坐起来,问道。张骆驼看不清乔德的脸,他的视线被朦胧的灰色包围。
“你给我的是什么糖?”张骆驼喘着气,想要站起来,但无法动弹。
“……一般的糖。原料是白砂糖、巧克力、榛子和人造花生。”乔德的声音听起来像在雨中,他的手好像伸了过来,靠在张骆驼的额头上。
张骆驼瘫在沙发上,眼前朦胧的灰色渐渐变黑,旁边的声音变缓,邓丽君的歌声变成严苛的大雨。
“我对花生严重过敏。”他用尽全部的力气说道。
在完全沉入眩晕陷阱前,他闻到了一种温暖的淡淡的森林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