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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老头儿唱片店(三) ...

  •   他迟疑了一刻,虹膜在短暂的休克后恢复过来。室内有十几把金属桌椅,呈长方形列阵,像咖啡厅的布局,有两个人趴在桌上睡觉,还有人在小声交谈。门口吧台的服务生在泡红茶,茶壶的滚动声中偶尔出来交谈声。一股醉意在其中翻腾。这里显然是一间休息室,但它和平常的休息室有一点不同——张骆驼再次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这里的天花板模仿了地球的形状,它呈了一个弧形,上面投放着旧世界地图,非洲、澳洲、南极洲、北美洲,它展示着这些已经消失的属于旧世界的地方。数颗小灯被镶嵌在地图上一闪一闪,犹如人造星星,仿佛地球之夜。

      “哇。”他不禁说道,移不开眼睛。

      “北美洲的形状错了。”乔德在他旁边,声音冰冷,他的视线也被这些东西吸引住了。

      “你知道北美洲什么样?”张骆驼不禁看了一眼他,乔德的灰眼睛在灯泡的反射下隐隐闪光。他从来给他谈起过这些,地球和大洲之类的,他不知道他有了解。

      乔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回驳张骆驼的话:“北美洲的海岸线比这个复杂的多,这画的是什么?坏掉的仿造人吗?”

      张骆驼眯起眼,他知道乔德说的没错,这个地图乍看美丽,但细看很粗糙,北美洲的海岸线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赤道下游,像天马行空的产物。他盯着它,情不自禁地说:“不知道哥伦布到达北美洲时是什么心情?”

      这次换成乔德看他了,他的眼神很诧异:“你知道哥伦布?”

      张骆驼学着乔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朝一张桌子走去,他想坐一会儿,身体太过疲惫。他注意到乔德的视线不悦地飘过来,于是坐下来,认真地回答道:“我读过旧世界的《世界史》,那上面讲了他的故事——被英国女王资助出海,在海上漂流之类的。虽然是本不完整版的,只有几十页。”当时他是在一家杂货铺翻到的,《世界史》的封面,打开它里面讲的是北美洲被发现的一小节故事,张骆驼如饥似渴地读完了它。身边只有《重庆史》有时让他感到不堪重负,他总想了解一些重庆建都前的事,尽管这很难——那些古迹大多数因为自然灾害消失,遗留下的只有一小部分。

      他坐到椅子上,忽视了乔德复杂的神情,继续问他道:“你是怎么知道北美洲的?”

      乔德挑挑眉,他坐在张骆驼对面,他们挑了一个离吧台很远的位置,几乎没人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世界地图照耀在他们头上。“我喜欢这些,收藏有旧世界的地图。”乔德有些犹豫,他抬起头来,干巴巴地说,食指在桌子上一敲一敲。

      “哇——”张骆驼不禁惊叹道,他的身子不由朝乔德倾侧过去。他没想到这点,但又觉得理所当然,乔德当然搞得到这个。也许这就是富人的爱好。

      “那副地图是什么样子?是纸质的吗?”他凑过去,睁大眼睛看着乔德,轻声问,以免吵醒一旁睡觉的人。他之前曾想过买一副旧世界地图,甚至还去找过走私犯,但那太很稀少,走私犯手里也没货。他只偶然看到过地图的复印本,在一个需要订制玩具的客户家里。他们把那当收藏品,张骆驼依依不舍地看了很久。

      乔德靠在椅子上,躲开张骆驼的凝视,像是不适,他舔舔嘴唇:“……要是你想看,我可以借给你。”

      “什么?”张骆驼的耳朵颤动着,他抬起头,对听到的话感到吃惊。

      乔德看起来不打算说第二次,他保持沉默,视线上移,和天花板相交错。嘴巴抿的紧紧的。

      张骆驼重复理解了乔德说的那句话。一瞬间,他的心跳起来,非常猛烈。

      “谢谢——”他反应了过来,马上道谢道,有些结结巴巴。轻声的。接着大声了一点。“乔德,谢谢你。”他再一次说道,完全诚恳的。

      乔德没有回答他,他仍然看着天花板上镶嵌的那几颗小灯泡。它们持续发着明光,像一颗人造卫星。乔德凝视着它们,像被它们吸引了,在凝视着什么不可得的东西。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轻声说道:“……真正的星星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张骆驼抬起头,也看着那几颗灯泡制作的“星星”,它在他们头顶发光,永恒不变。

      “……那星星是怎样的?”张骆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问他道。

      他以为乔德不会回答。乔德凝视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就像之前一样。但几秒之后,乔德低下了头:“星星通常不会这样永恒地发亮……”他看着张骆驼,一字一句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张骆驼的错觉,乔德平时那种傲慢的感觉在此刻荡然无存,他被那些星星吸引了。

      “它更像一种晶体,脆弱而稀薄,随着时间和天气而更替色彩。”他低声说,用手在餐桌上比划,像那是地球。

      “所以它有时候会发亮?有时候因为被天气掩盖,光芒会弱一些,或者甚至不会?”张骆驼说,试图理解乔德的意思。他在脑海里描绘星星的样子,但他想不太出来,他从来没看过星星是什么样。重庆永无星光,灰雾遮盖世界,太阳早就远离了这里,世纪灾难压垮了以往的地球,是科技和伟人将此处拯救——Q先生,重庆到处都是因为他创建十一公司而竖立的雕像,托他的福,现在人们即使缺少自然的恩赐也能过活。

      “差不多吧。”乔德低声说,像回忆起了什么,也许是曾经看到过的有关星星的书籍。

      张骆驼换了个姿势坐着,撑起身子,困倦而好奇,他想问乔德是从哪里看的关于星星的书,因为他是描述的这么详细,完全,仿佛亲眼所见,但他觉得乔德不一定回答他,于是换了一个问题,问道:“你最喜欢哪颗星星?”他看出来了,乔德喜欢,至少是研究过星星。这样的乔德让他有些吃惊,但又仿佛在意料之内——不论是邓丽君还是刚刚的地图。

      乔德看着张骆驼:“没有。”

      乔德看着张骆驼:“没有。”

      张骆驼说:“没有?”这个回答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乔德说:“我只是喜欢看它们聚集在一起。”

      他们的身后传来呲呲的响声,服务生在给一个醉汉送红茶。

      张骆驼听着茶杯碰撞桌子的响声,感到恍惚,那声音像在很远处。也许是刚刚,他在舞厅里喝下的酒——这时醉意终于在安静中显了真面目。它从歌舞的抑制中挣脱,遍布到他全身。张骆驼感到一种温柔的麻醉感,疲惫被刹时缓解,全身轻飘飘的,非常愉悦。

      他想说点什么,不由自主地开口道:“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想过……”乔德抬起头来,看着他,张骆驼紧张地咬了咬舌头,他继续说,“探索重庆,就像哥伦布探索北美洲一样。”说完这句后他感觉好些了,可以继续说下去,“听起来很可笑,但是我确实当时想那么做,我没法再探索北美洲,但是至少我可以探索重庆。”

      一片沉默。乔德说:“那你做了吗?”张骆驼看着乔德,他的神情在思考,而不是讽刺。

      张骆驼摇了摇头,沉淀的酒精让他昏昏沉沉地开口:“我没有……你知道,如果是天空的话,重庆当局有管制,禁止飞到多少千米以上,因为再上面就是含有毒素的天空。重庆史上也说过,因为过去的末日,还有地震,各种各样的原因,气候恶化,多少千米以上的空气含有巨量毒素,一飞上去就会致人死亡。建都初期有不少人死在这上面。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无法扩展空域。”

      他咬着手指。“啪嗒”。又有人进来,旁边座位的醉汉在沉眠,呼吸平静:““但我就想去,想飞上天空,带着飞船去看看。我从没去过很远的地方,我现在了解的重庆大多数都是城中区,你知道,重庆很大,还有那些周边被合并进来的城市、贫民窟、各种各样的地方。我从没时间去过除开城中区的地方,因为工作太多了,但我现在在收集各种资料,以便更了解重庆,等再过几年我凑够钱了,就休个假,去重庆各个地方看看。”他想起那些他背的滚瓜烂熟的重庆地图,许多个地方,他把它们点亮,开着飞船。在各个地方停泊。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抬起头,看向乔德,他的脸沉浸在暗色的灯光下,看起来冷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认真地听张骆驼讲话,陷入沉思。

      “你觉得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乔德说,声音很轻,非常温柔,和以往不太一样。

      “我不知道。”酒精像上了头,张骆驼觉得自己说了太多话了,他从没有给人讲起过这些事,就算是郑郑。但现在他却一口气告诉了乔德,而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讲,也许是因为喝了一点酒。

      他感到嘴唇很麻,像塞进了许多橡木果,还有些困,睡意像潮水一样包围了他。也许他该睡会儿,他很少在零点之后入睡。他趴下身,靠在桌子上,脸和桌子贴在一起,它是冰冷的,非常适合休息一会儿。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他问乔德道,虽然知道乔德不一定回答。

      良久的沉默。

      “应该是驾着飞船去……”乔德说,没有说完,他的话在一半处截断,像是自言自语。张骆驼换了个姿势,从肩膀的缝隙里看着乔德。温暖的呼吸溢在他口鼻间,乔德那张阴沉而英俊的脸近在咫尺。

      “要是那时候我有足够的钱,你可以带上我。”张骆驼说,建议道,他的舌头挺发僵,睡意如潮水般冲击着城门。

      乔德低下头,张骆驼看着他,他们现在四目相对了,但张骆驼看不出乔德怎么想,他说了太多话了,也许酒精趁着他说话地空当开始侵占他的头脑,现在他感觉脑子晕乎乎的,像是海马体都被麻醉和占据,无可奈何的睡意亲吻着他,他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朝乔德笑了笑,闭上眼,没有再听乔德说什么,

      世界开始自转,就像地球。北美洲和亚洲在他身下漂泊,星星闪烁不定地发光。

      睡意过去时是早上四点。张骆驼睁开眼,眼前一片灰暗。空气里到处是呼吸声,远处的歌舞声变得疲倦而懦弱,似乎换成了一首情歌。身体并不冰冷,温暖的东西披在他身上,他坐起身,一件黑风衣从他的背脊滑下来。张骆驼诧异地看着它,闻到上面有股淡淡的香水味。这是乔德的,他确认无疑。

      前后都是咖啡桌,上面覆盖有沉重的背脊,呼吸声一阵一阵的。

      昨天的事从张骆驼脑海里一闪而过。白色的舞池,一支一支舞,他和乔德进了这里,喝着红茶聊天,之后他睡着了。

      他看向对面,对面空无一人,咖啡椅看起来冷冰冰的。乔德是在他睡着后先走了吗?张骆驼打了个哈欠。一股隐隐的痛钻入他的额头,那杯甜蜜的菠萝酒的副作用看起来挺大的。他等会儿得出去找家早开门的早餐铺,把饭吃了,至少得洗洗胃。

      “嗒——”门口传出轻微的响声,张骆驼回过头,视线不清地朝那里看去。

      乔德从那扇门里钻出来,面无表情,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手上拿着两个杯子。

      张骆驼愣住了:“乔德?”他不可置信地说,压低声音,避免吵醒其他人。

      乔德走了过来,把杯子放在了张骆驼面前,那看起来像薄荷味的醒酒茶,张骆驼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气味:“我以为你先走了?”他端起杯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乔德。

      “快点喝。”乔德没有回答他,坐下来,把风衣从张骆驼的怀里抽了出来。

      张骆驼忙不甚地喝了一口。味道很苦,还有股树叶的酸味。但他仍然笑起来,朝乔德眨眨眼:“谢谢。”他轻声说,嘴唇和心口一样暖和。

      乔德自顾自地拿起杯子,面不改色地喝下它。

      凌晨四点的南坪像电视剧里大战后的战壕。灰雾在地上飘散,零星的飞船在他们头顶穿梭而过。几个流浪汉坐在垃圾桶旁,帽子沾了粘稠的咖啡,怀里搂着电子大麻。许多店家还没开门,门口的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只有游戏广场生机勃勃,张骆驼听到枪响和泡泡鼓起的特效音,敦煌佛像庄重威严,从几百米的高空上凝视众人。

      张骆驼跟在乔德身后,搓着脸。

      “直接回公司,我载你回去。”乔德对他说。

      张骆驼叹口气,点点头,这两周他有几天都夜不归宿,他不知道毛毛会不会生气,回去后他得给它新建一个小窝,转移它的注意力。

      他抬起头,转转脖子,靠着桌子睡了一夜让他的脖子酸痛。

      一股嗡嗡声穿过他的耳边。他揉揉耳朵,以为是幻听——但很快他发现那不是,那嗡嗡声持续不断地穿梭过他的耳边。他捂住耳朵,抬起头朝天上看看,零星的飞船、灰雾,他什么也没看见。

      “你听到了什么声音吗?”他们走进游戏广场,张骆驼问乔德道。

      乔德皱着眉头,即使在舞厅呆一夜他看起来仍然非常干净:“爆炸声。”他说,指了指一旁又一次“游戏结束”的男人,爆炸的噪音一阵阵在他们耳边响着。他玩的不是vr游戏,只是普通的排地雷游戏。

      张骆驼飞速地扫过游戏屏幕:“他的地雷不该选那个位子,右边第三排应该没什么风险。”看起来乔德没听见那个声音。经过上次在范柳家的事,张骆驼总怀疑许多事是他的幻觉。他仔细听了听,那嗡嗡声又消失了。

      停船场里有很多飞船还没开动,穿过那些停靠的飞船像在穿过兽群。张骆驼小心翼翼地穿梭着,避免碰到它们引发飞船鸣叫。等正式坐到飞船座位上时,张骆驼松了口气。他关上舱门,安全带自动系在他腰间,导航仪被乔德启动,那个像丽莎声音的导航仪亲切地弹跳出来,为他们放一首清晨的钢琴曲。

      “你可以睡一会儿,今天公司应该有很多事。”乔德头也不回地说,他启动了引擎。

      张骆驼靠在椅背上,他想起了上次他也躺在这张椅子上,差点睡过去。他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但一阵嗡嗡声,非常模糊的,忽然从他的左耳处,窗户外面,又一次响起,像是在离他不远处。

      张骆驼睁开眼来,他困惑又不适的靠近窗户,那声音究竟是什么?他看着窗外,眼前的灰雾渐渐在加重,飞船在徐徐升起。离飞船大概二十米处,有个小圆点在一闪一闪地发光,看起来仿佛是个照明灯,偶尔旋转一圈。张骆驼仔细地听了听,那嗡嗡声随着它的挪动变得忽远忽近,声音应该就是从它那里发出的。

      “那是什么?”他不自觉地开口道,小圆点闪着红光。

      乔德在看飞鸽,没空理张骆驼。

      “丽莎”导航仪贴心地回答他道:“从光源大小和声频来看是R-63微型无人机,十一公司即本公司机器部所研发。因为近一年室内抢劫和偷窃案件频发,它在许多市民的强烈要求下在今年春季被研发。现有多架R-63用于重庆各区,24小时不间断地在空中巡逻,监控市区安全和收集地理位置,但现在还在测试阶段,还没告知公众。”

      “谢谢。”张骆驼说,由衷敬佩,她果然不止是声音好听。他再次看向小圆点,那架微型无人机。

      那么他听到的嗡嗡声都是它发出的。

      它消失在灰雾中,似乎赶往别的街区巡逻。

      他的怀里有什么开始震动。一阵一阵的,铃声不断。张骆驼掏出来,是机器宠物通话机,他平常和毛毛联系用的。它在不断颤动,提示有未接来电。可能是毛毛今早醒来过后看到他还没回来,毛毛一向挺胆小的。

      他松口气,按下接听键:“喂,毛毛,我很好……”他说,想要安慰毛毛。

      但对面那头并不是毛毛的鸟叫声,也不是它因为生气而从胸口处传出的“哔哔”的警告,那甚至不是动物的声音。

      嗤嗤的笑声如同沙沙的电流,细的如同从喉咙最根部发出的呐喊。在自顾自地吸气三秒以后,对面响起了趾高气扬的女声。

      “仿造人去死吧,你一辈子都要烂在困境里!”她的声音颤抖着,仿佛很紧张,又非常兴奋,接着她大笑起来,那笑声像干枯的叶子。

      “什么?”张骆驼莫名其妙地说。

      女人没有再说话,联络器被“嗡”地一声掐断,机器宠物通话机里只剩一片寂静,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乔德看到他的神情,皱起眉问他道,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张骆驼手中的通话机,女人笑的声音太大,他听见了。

      “没什么。”张骆驼说道,低下头看着通话机了无波澜的屏幕。是流星帮吗?他困惑地想道,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声音挺耳熟。

      今天早上可真够莫名其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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